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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火化 ...

  •   许琬琰看着冰柜里的人。
      粉腮红唇,得体适宜,妆容看上去干净得一丝不苟,连根发丝都整整齐齐。
      只是缺少了灵动。
      毕竟人只要动起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但此刻的林长熙,比她们之前的任何一次约会都完美。
      入殓师果然名副其实。

      林旭尧端详着女儿的遗容。
      从上至下,目光一寸又一寸地逡巡下去,待移至女儿手背之时,停顿了顿。
      目光影影倬倬,似有光线泛滥,林旭尧捞起她的手,像是在做着极大决定——最后痛定思痛地把上面的钻戒摘下。
      ——“还给你!”林旭尧伸到许琬琰面前。
      张幼清看着丈夫,震惊而不忍地怜求道,“老公,那是宝宝最重要的......”

      凝视着这枚戒指,许琬琰泪漫眼眶,羸弱的身子艰难道,“我,我想......”
      ——“我不想!我只求她下辈子别再遇见你!如果不是因为去买菜,她会出车祸?”
      ——“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去!你为什么不陪她去!”
      ——“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每一句话都犹如一道铁链重重地鞭笞在许琬琰的脊梁骨上。

      林旭尧深吸两口气,浊泪顺着脸庞流下,他强忍着不甘愤恨的心绝然道,“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
      说罢不由分说地塞进许琬琰手里转身离去。

      “琬琰,别听他说的话,我们没怪你......我们都知道这是意外,这就是命......是长熙没有福气......”张幼清说罢捂脸大哭。
      要一位母亲说自己的女儿没福气,简直是最大的残忍。
      哪个母亲愿意说自己的女儿没福气?
      可她最能说服自己的,偏偏就是只有这个“没福气”、“没这个命”。
      她的女儿,就该在儿女俱全,家庭美满的最好年华死去......

      许琬琰如行尸走肉般站在那里。
      她每分每秒都在怨恨自己。
      她无不一刻都在后悔那个决定。
      当时为什么不陪她去,为什么说“不去”,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独自去。
      她有充分的认知,只要她去了,只要她们在商场多说两句话,那就会错过那辆车,就会错过那个时间点,林长熙就绝对不会被撞到。
      只要她去了,林长熙就一定不会死。
      这个百分之百的认知,每每教她恨不就死。

      她没这个福气。
      她也没有有她的福气。
      许琬琰看着手里的戒指。
      林长熙,你说你永远也不会解下来的。
      才七年而已,你就解下来了,永远都不会戴上。

      XX

      悼念日结束次日,张幼清叫许琬琰一起送林长熙的遗体去火化。

      望着她那张饱含爱悯的脸,许琬琰垂下毫无神采的眼眸。
      “我不想去。”
      “琬琰呀,跟妈妈一起去吧,去看长熙最后一眼,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
      “她在我这里,没有最后一眼。”
      她无时不刻不在。

      许琬琰最终还是去了。
      什么“最后一次”、“她一定想看你”、“她一定不想你这样”等等这些说辞,这些天她都听厌了。
      去就去吧,她现在也只剩下去了。
      她之前不去,所以她活生生的妻子死了。现在,她只能去代表妻子已死的场合。
      何其讽刺。

      许琬琰看着棕红色的木棺被人从车上抬下。
      棺木的一侧中央有一块玻璃板,这是留给外人瞻仰逝者的遗容的。
      四个人透过这块玻璃面板端详着林长熙的遗容。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她。

      张幼清拿着手帕捂着口鼻,只是短短两三天,她便如老了十岁,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不见了。
      林旭尧也不遑多让,满身萧肃,连平时最为别具一格的林骏辰,此刻都是一身黑,肃静得可怕。
      相反许琬琰好像是那个最不动容的。
      好像麻木了,心死了,不哭不闹,无悲无泪,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个旁观者。

      棺木被人抬进火化间。
      被放在炉板上。
      四个人站在玻璃窗外看。
      身旁的张幼清声泪俱下,许琬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不知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林旭尧终于靠着铁人般的意志拔下开关。
      机械声响起,炉板缓缓向里滚动。
      棺木一点一点地被没入。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见不到那个人。
      那个总对你抿唇浅笑,那个总对你说“好”、“爱你呀琰琰,好爱你”的女人,你就要再也见不到她了。
      别让她火化,别让她进去,不然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脑子里不断地有声音在响起。
      可脑海里又出现另外一股声音,不可以,许琬琰,那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特征的躯体。
      你必须让她火花,让她入土为安,那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体面。

      两股风暴在她的脑海里疾速盘旋,最终化为一股龙卷风,袭驱了她的理智。
      许琬琰缓缓抬起手。
      她要制止它。

      ——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她,那只手颤抖得可怕,连带着她也跟着一起抖。
      张幼清抓住了她。她全身都在抖,她捂着手帕。
      她好想制止。
      她不想让女儿进去。
      进去,她的女儿就真的没了。
      她在依靠着许琬琰的力量。许琬琰也在依靠着她的力量。
      两个人便仅靠着那点微存的理智,你撑着我,我遏着你,相互慰藉相互度过。
      目送,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炉板的滚动声戛然而止。
      炉门合上。
      室内一下子安静得可怕,炉门背后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那噼里啪啦的轰塌声。
      许琬琰死死盯着那紧闭的炉门。
      泪水终于潸然而下。

      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去。
      所有人都认定她会先死,所有人都知道她比她大。
      可到最后,活下来的是她。
      林长熙死了。
      许琬琰蹲在地上嚎啕痛哭。
      再也没有一丝隐忍一丝压抑,彻底释放。
      林旭尧将泣不成声的妻子拥入怀里,哀恸欲绝。
      林骏辰死死地盯着炉门,宛若灵魂出窍般,额上青筋暴布。

      焚烧完毕,林旭尧问许琬琰要不要去拾骨灰。
      许琬琰不去。
      林旭尧便带着林骏辰走了。

      林旭尧舍不得女儿的骨灰被遗弃,买了个很大的骨灰瓮。
      火化并不能将人体所有的骨头焚烧为末。人体有部分骨头是非常坚硬的,例如头骨。
      火葬场给你的骨灰只是逝者的一小部分而已。

      许琬琰看着商务车内的白色瓷瓮。
      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林长熙这人了是吧?
      她,就化为这堆白|粉,消失在这人世间了是吧?

      许琬琰站在车厢外抚着白瓷瓮,目光眷恋。
      林骏辰双目通红地站在一旁,眶里蓄满了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掉落在地面上,浸入泥土里。
      他的姐姐,最后只化为一坛骨灰。
      他看向眼前这个心如死灰的女人。
      他不会怪许琬琰。
      他已经从父亲那知道了事实,他也只能说是他姐运气不好。
      买菜是为了她也可以是为自己,许琬琰更无需时时跟在姐姐身后,责怪她本就强词无理。
      但他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接纳她了。
      以后,就做个陌生的亲戚吧。

      许琬琰看着林骏辰把车门关上。
      他们从前面进去,坐在车厢内。许琬琰转头看向身后那白瓷瓮,眼中绝望而悲凉。
      她的太太,现在就只配被塞在后车厢了。

      车子开到墓地处。
      林旭尧给林长熙定好了下葬日,他们先到售墓处那交代坟墓事宜,等到日子了再将林长熙的骨灰送过来。其实火化场也可以寄存骨灰的,不过谁都没想过。
      林旭尧进了办公室跟人聊。
      林骏辰下了车,把后车厢打开站在那轻抚着瓷瓮。
      许琬琰站在一旁出神地望着。

      十几分钟后,林旭尧同工作人员一起出来,“那就麻烦你们了,墓碑刻好之后麻烦先发我看看。”
      “好的,您放心,墓碑出样后就发给您看。”
      听到“墓碑”两字,许琬琰突然醒了意识,立马跑到两人面前,“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并在一起。”

      张幼清大恸,立即抓住许琬琰哀恸道,“不要,不要这样,琬琰,长熙不会想你这样的......”
      林旭尧不置一顾地转回头继续跟人交代道,“按刚刚说的就好,没什么问题了。”
      “好。”工作人员点点头回去办公室,他们早已见惯了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了。

      林旭尧看向被妻子搂着的许琬琰,漠然道,“我说过了,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
      许琬琰毫无反应,俨然是一副行尸走肉的姿态。
      “她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假如逝去的是你,她也会坚强地活下去的。”林旭尧语重心长,喉头哽了哽,启步走向车子。

      许琬琰没说话,也没抱希望,她本就知道不会被添的。
      不是不愿意她和林长熙同墓同碑,而是不肯愿她现在就死。
      没关系,不管怎样,在她身陨后她总是会在她旁边的。

      林旭尧看了看瓷瓮,打开车门。
      站在车门前,林旭尧背对着许琬琰冷然道,“你要加上去,将来你自己刻。”说罢上车。
      他把选择权交给许琬琰。
      现在是哀莫大于心死,可焉知几年后不会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她以前是独来独往,但既会和女儿成家,将来也有可能成新家。

      许琬琰宛如尊雕塑般没听见。
      直到车开半路,才缓缓,缓缓露出一丝丝无限哀思的笑。

      车在拐进林家家道时,许琬琰向前倾身道,“爸,我想带长熙回家,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纵使她是她的妻子,她也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要求。从她说了那句“不去”后,她就再也没有资格向林长熙的家人提任何要求了。

      车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车子不受影响地继续往前行驶。
      直到在那座宅前停下来。
      林旭尧望向窗外,目光淡淡,片刻后才薄然道,“把你姐送回她自家吧。”说罢开门离去。

      张幼清双目空空地走进门内,送完女儿的遗体去火化,她的心也好像都抽空了,好像有什么落枷了。
      是什么,是她与女儿的那份牵绊啊。
      是从有了她之后,她们的纽带啊。

      门内站着两个老人,“幼清......”
      张幼清恍惚地抬起头。
      定定地看了好几秒,最后才奔向其中一位老人怀里。
      “妈,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我的长熙......”

      X

      林骏辰拉着手推车到客厅,然后站在望着自己设计的房子。
      他当初有没有想过,姐姐在这里住不过五年?

      林骏辰收回目光,“放这里吗?还是放卧室?”
      许琬琰顿了下,“放卧室,我自己来就好。”
      林骏辰没听,直接拉去一楼的卧室。她们的卧室在二楼,但是林骏辰一个人可不敢搬上去。一楼也有卧室,他直接拉到一楼的卧室卸在床头边。

      走廊里挂着几幅相框,有她们的双人照,也有一家三口四口的合照,处处是一家四口温馨的生活印记。
      林骏辰没说话,也不再多看,直接拉着推车出去,直接丢在沙发旁,“推车先放在这里,反正还会用的。”说完直接甩门出去。
      “嘭”一声大门关上,屋子又恢复了宁静。
      许琬琰一个人站在硕大的客厅中央。

      反正还会用的。
      反正还会用的。
      这些平淡无奇的话,如今都化成最锋利的尖刃一刀又一刀地扎向自己。
      千疮百孔。

      许琬琰走到卧室门口,站在那里望着那瓷瓮。
      尽管只有几天,她也想要拥有她。
      等过了那天后,那就是真正的诀别了。

      X

      书房内,一个男人伏在案桌上颤抖着身子,房间里尽是他压抑的啜泣。
      林旭尧抬起头,嘴角满是泪涕,血丝密布的眼里含着不甘,不愿和痛恨。
      女儿曾跟他说过她只活到了35岁。
      他当时将信将疑,信的是女儿的性子不会撒谎,如果她真是他女儿,不信的是这简直荒诞。

      且行且信吧,如果后事真如她所说,那也不失为好事。
      他当时只是想问她一句,那那一世的你就死了吗?
      他和张幼清失去了珍爱的唯一的女儿?
      ——那你在这35岁会不会重新遇到车祸?
      这是他当时最想问的一句话。
      可惜他没有勇气问。

      他想,既然上天重新给了女儿一次新生命,那一定会让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不然要这重生有何用?
      于是,在这些年女儿的家庭事业如意中,他也渐渐不再去怎么关注这回事了,女儿更是已经投入到了她的爱浴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女儿!为什么给了她新生给了她如意又要剥去她的一切!
      他女儿就只能活到35岁吗?
      他林旭尧就注定要丧女吗?
      她明明是个纯善温淳之人啊!
      他知道他不该怪许琬琰,女儿的死确实是意外,肇事司机才是元凶。可是,他需要一个宣泄口,如果她女儿没有出去,如果许琬琰陪她去,那她一定不会出车祸……

      他只能不断地告诫自己,比起女儿上一世,这一世的她……已经很幸福了,她得偿所愿,和心爱的人修成正果,生了两个孩子,这些年过得很开心,家庭美满。
      他不应该贪心,他有了两个孙辈,女儿也有了血脉延续。

      桌上的相框放着一张八口之家的全家福,他们每年都会去拍一张。
      可是,从今以后就没有女儿了吧?她永远定格在了35岁。
      拍这张照时可曾想过,这是最后一张?缺了一个人,怎叫全家福?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X

      凉凉的夜风吹卷起落地窗的帘子。
      许琬琰站在瓷瓮前,出神地望着它。

      这就是她的妻子。
      往日在这温床上与她调笑之人,如今就变成了这一瓮瓷器里的骨灰?
      许琬琰蹲下去,额头抵在瓮盖上。
      清瘦的身子鼓成一个包,看上去跟旁边的瓷瓮差不多大。

      “宝宝,你在吗?”
      “如果你在的话,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落地窗边被风吹得卷起来的窗帘。
      泪水顺着瓮盖缓缓滑下。

      许琬琰有无尽的后悔。
      为什么要说那句“不去”,为什么当初不陪她去。

      ——上帝将她的妻子的生死放到了她的手中,而她却为她按下了死亡键。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我是林长熙。
    你好,我是许琬琰。
    一个水,一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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