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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敛知 ...

  •   路敛知两个月前刚入军营时,当着谢凌道等一众大将军面描绘出了伍伦北塞胡戮部的军事草图,更得天独厚的是,谢旻染按此出兵硬是浇灭了北域声势浩荡的趋势,一年多来赢得了首次大捷。
      路敛知在自己的帐子内热酒取暖,他只觉得呼吸都抽搐不止,凌冽的寒气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他的胸膛,让他喘不出气,吸入的一口凉气就在胸腔中打转,辗转变成一股热流纠缠在他的心肺内。
      烈风士气不减,转为阵阵更猛的劲风,棚子内外因露出空隙而引发的空气轰鸣声与逐渐清朗的战事也愈演愈烈。路敛知不明白为何今日感到的不安比往日更烈,他频频抬头,发现帐子内除了自己并没有他人,便打断杂念,深深呵出一口热气洒在冻僵的手上。
      他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图纸上,却在此时,被一抹飘进来的阴影打断了。棚内炉火上的火堆因为一个掀棚闯入的冽风欢脱地跳跃着,在火光中,路敛知看清了来人。
      胡烈烟怀里揣着个女孩,她把身后因为掀起帐篷被风钻了空隙的帐子拢好,随后与路敛知面对面挤在一片热气氤氲中。这个沉寂如水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胡烈烟,她在火光中把包裹着的女孩解开,在一片沉寂中掸掉了裘衣上落下的雪花。
      冷气无孔不入,在棚子里都化不开雪,大片雪花大把大把散落到地上。
      胡烈烟躲过了外面盯梢的士兵,轻而易举地闯入了路敛知的营地。路敛知对妻子的到来并没有出声,也没有发出通报。他看着这个印着他模子的小女孩,大致猜到了来意。这女孩是与他分别了六年的女儿。小女孩脸上通红一片,西北的烈风似巴掌般在胡烈烟跑马来的路上抽着她。
      胡烈烟将方才的狐裘裹住女孩,轻轻把她推向路敛知身前。女孩看男人面生,表现忌惮,她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怯懦地蜷缩自己。胡烈烟不给她适应的时间,以强硬的态度将她推向男人身边。孩子身上裹着的狐裘太长,险些让她绊住了脚,她踉跄着被推搡到父亲身边。
      路敛知此刻对面对着他的胡戮部统帅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他正哽着喉头哑得说不出话,身前女孩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让他原本摩挲地图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胡烈烟并没有多做停留,她站起身理了理挡在额前的碎发嘲弄问道,“这孽障我单独养她养了五年,接下来由路兄照顾自己的孩子不算过分吧。”胡烈烟半开玩笑时,她毫无温度的眉眼会没有实质意义的仅象征性的弯一弯,这一抹自嘲糊弄起来的笑意不自知的撺掇眉眼,衬得她实在不像位血荐轩辕的战士。
      路敛知还是没法开口说话,也不敢说话,更不明白此刻该以什么态度去对待她。
      他想着:胡烈烟的名字里有大漠孤烟,也有烈日葱茏。北域大漠的儿女豪情飒爽,一袭红衣载着酒,一生悠悠奔驰烈马追红阳,他们能在橘红大地的边缘,在天涯的尽头枕着直指大漠的孤烟驯服猎鹰。
      等路敛知反应过来时,胡烈烟早已转身出了帐子,静默地驾马赶回战地另一方。又一次被掀开的帘子灌满了风,直抽在人脸上生疼。
      深夜的炉灶边暖得焦焦的,让人昏睡混沌,路敛知只有从这个女孩怯生生的怯懦中才幡然醒悟刚刚跟梦一样令人昏聩的无奈。
      路敛知看他眼前这个女儿似乎什么都不懂也不吭声,只知道蓄着眼泪不肯往下落。等到女孩熟睡后,他才轻轻来到她身边,伸手捂她冻紫的脚丫。
      冰凉一瞬间冻得路敛知一个清醒,他知道自己无能,没能给妻儿撑起一片碧海蓝天,反倒龌龊的像个吸血的蚂蟥,靠卖主求荣的苟且偷生给胡烈烟设了一场死局,将他们推向无边的深渊换来自己的后半生。女儿冻得发青的脸庞是在鞭笞他,胡烈烟把女儿送给自己并准备赴死的决心也在鞭笞他,一下下不比西北风抽的力道差。
      后半夜极度寂静,路敛知仿佛置身在寂寥的朝廷内。
      周遭都是人,全是人,人挨着人,头肩接踵。议论声密密麻麻压在他头顶上,将他压成一片缓缓下沉的落叶,伏在地上化作一滩烂出汁水的蝼蚁。
      他看不到自己在哪,睁开眼的瞬间,就只瞧见地面上反光的石板映射出自己极度惊惧的脸庞。
      此刻他跪在天子席下,手心贴着地面,源源不断地感知地面的冰寒。冰冻的地面冻结了水,也冻黏住了他的脸,他好像只能伏在地上,被冰块黏在地上根本起不了身。
      庆帝高坐龙椅,五十而知天命的境地里竟留有几分威严。
      他从来没有这般冷静过,从没有这般油嘴滑舌过。
      “你说你与虎谋皮是为偿还父家所欠朝堂的债,不错你父亲前年走私河运并且诬陷连太傅入狱,哪件事你都担不起。这走私水运能赚个大发的一笔账该落到你头上,但你可知与你狼狈为奸的都是何等人物?”庆帝在明堂高坐,怒发冲冠,“你真当你这翰林院副长官侍读学士之位就可以保你安然无恙?欺君罔上当诛九族!”
      路敛知五体投地,当即胆怯喊道:“求皇上饶命!皇上英明!回皇上话,我父亲、我父亲背信弃义,私自走私水运,作为他儿子,我有罪当诛啊,哪里还有脸面敢见皇上您啊。皇上,贱婢我死不瞑目地不给自己交代就算了,但不能不给皇上您一个交代啊。”
      路敛知头磕在地上磕得响,他在低头的间隙里把周遭瞥了个净,看到谢家主母和赵廷赵家主已端坐庆殿椅前,掩着面窃喜地松了口气,便接着以袖口拭泪哽咽道,“不想我父亲像是商计好了般,去年早已隐去行踪藏匿于某处,一年多来,作为路家不受待见的我根本寻不见父家人,更不知晓他们赶往何方,只能身负重债和折辱尽量去追寻,却寻不得踪迹。一路上世人骂我父家连并骂我,我全都不当一回事,我心里何曾不想着自己若是屈平那般不哺其糟歠其醨?我心里何曾不想着替大庆还上我父亲所欠的债务?何曾不想着像孩提效仿灵均那般宁赴湘流,不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的赴死决心去解大庆燃眉之急?可惜空有抱负并不是万全之计,肝脑涂地也枉沦飞蛾扑火,都不能给朝堂带来实质意义,我三生有幸得赵家主之子赵观槿、赵折葵相助,才能在三月前还清父家所欠朝堂的债,拙劣地效仿古人一表对国之忠心,以自己锦薄之力缓朝廷一口气!”
      路敛知伏在地上说完时,宫内竟有大臣掩涕,被累及无辜却忠肝义胆的路敛知说得涕泗横流。
      此话一讲,庆帝凌坐高堂也像是失势了,半天没发话。端坐一旁的赵廷主在隐晦不明里笑得难以揣测,他心里只赞道:妙不可言!
      路敛知随即被皇上叫了下去,早朝散去后,赵折葵走向父亲身边发下疑虑道:“皇上这次稳保路敛知吗?父亲不怕节外生枝?”
      赵廷看儿子小信,在二人迈出朝堂估摸着半个时辰后才开口说道:“我儿啊,你朝堂上看到的是路敛知在向皇帝陈述自己的过足,但却没注意他一再强调撇净他父家与他的瓜葛吗?他强调是父亲的过错,与自己并无干系,但是皇上眼下怒火攻心,这种陈词滥调岂能入庆帝的耳?所以他效法古人以表忠心,并且早在几个月前找上我们暗中勾结渡他还债。债务解了朝堂当下之急,再加上他本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罢官便已是最大惩戒了。”赵廷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接着引导,“我儿啊,你方才注意到没有,连皇上也不忍接着苛责一个无辜连累之人,并且此人声称自己不顾世人唾弃,敬仰圣贤一表爱国初心,为父亲还清朝堂之债,在眼下做足了火中送碳的义举,这样的忠臣,皇上岂敢当着众大臣面一昧打击?再者,路敛知一介书生,咄咄逼人的这番话妥妥保住了在他背后的谢家与我赵家,眼下并无确凿证据指向我三大世家暗中勾结的迹象,他把一切都布置的像是大雪后的初晴,底下藏着的什么腌臜都被白净的雪敷衍的漂亮着呢!”
      路敛知从冰冷的锋刃中惊醒,一抬头猛然发觉周遭早已没有庆堂殿与各路大臣,他抬头往外看,晨曦早已穿透帐子直照人眼上。
      在昨夜胡烈烟赶回伍伦北塞的后半夜里,他重复梦到了自己一年前被罢官又与世家沆瀣一气被保出狱的时日。他看见军营外边的晨曦照射了进来,书桌上的一切毛糙都被强烈的阳光刺醒。真是运气极好,他一面感知几丝血气往身上涌现,一面心里默念道。
      他在静默中环顾了一圈,才看见女儿早已醒来,正乖巧地坐在椅上不发话。他便起身从床上撑开身子,披起裘袄走到洗漱台前拧干了里面的湿布。
      水比较冷,放在炉灶边倒也没有到被冰住的程度,他拧干后捞起来擦拭脸,搓完脸后在盆间就着水拧布,盥洗盆里多了些胡子碎渣,恹恹地浮在浑水水面上。路敛知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一股烟味呛着人。随着他向路琼灼走近,小女孩的敌意也表现得越深。
      他走近后一时间也没敢开口发话,揶揄了半天,才蹲下来跟女孩平视说道:“饿不饿……琼、琼灼?”
      小女孩脸上白净,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子望着他,捣蒜似的点头。
      路敛知问完就感到后悔,他没法承认女孩的身份,昨夜是胡烈烟悄然度过中原守备军的严守将孩子留给自己的,他没法带着孩子在战事火急火燎的中北交界线处顾念自己私情。一时之间愣在原地,想不出办法藏住她。
      女孩看到路敛知布满红血丝的眼滴溜溜的转,又看他不像母亲那样对自己百般照顾,稚嫩的脸庞露出同龄人少有的戒备。她静静地不敢吭声,心里想到:母亲对自己再不宠,也不会把自己送到危险的人身边,她只在心里盼着这男人能有什么就吃什么填饱肚子。
      “快去洗洗脸,只有洗漱干净后爹、爹才给饭吃。”他被小孩眼里不够成熟的警惕和赤诚的期待盯得发烫,不利索地说着话。
      那小孩提起兴致走向前去,没看到盆里剩下的脏水般,伸出手就要去拧布。路敛知看不下去了,向前几步就拿开了女儿手中的脸巾,倒了盆干净的热水混着冷水调匀了,才放到女儿眼前。
      女孩捋起袖子,把手插入水里,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紧接着便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瓷盆里。路敛知正在踌躇中,看她顽皮成这样,也没数落,只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焦头烂额。
      在路琼灼兵荒马乱的一通搓脸中,营外传出了声:“谢将军到,路大人在吗?”路敛知一听有人来到,震得忙转头看向路琼灼,这个没来得及藏匿的小东西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欲张口说话又未遂。
      路琼灼看他望着自己,也不明白父亲卖的什么关,只是乖巧地把脸巾叠放好,等着父亲的期许。
      路敛知跨步向她后便蹲在她眼前,看着她的眼睛像下定决心般,他快速耳语说道:“琼灼想吃饭爹爹心里明白,但是你也听到了等下会有重要的大人进来跟爹爹商议要事,不能被你这样的孩子撞见才好。”说到这里,路敛知看女孩开口欲发问便忙接下话道,“但是你已经在这里了对不对?所以爹爹想让你安静地站在爹爹身边好不好?爹爹一会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可不可以?只有乖乖的跟着爹爹才有饭吃。”
      女孩滴溜的眼睛看着他,在她听到好吃的之后,原本就是跟着大人学起来的伪装和不属于她的成熟面具瞬间被瓦解,童真的眼里掩藏不住地爬满了欢喜,忙恭立在路敛知身边。
      “路大人您在吗,谢将军有要事商议?”外面敲门的小兵催得紧,“不妨我们直接进来了,时间耽不得。”小兵问完后旁边传出另一个温润低缓的声音:“慢等路大人,无须这么催促。”
      路敛知哪敢尊得起“慢等”,他不再犹豫,直接上前行礼请谢将军入账。
      谢旻染进来后才看到路敛知身旁跟着的半个小人,严谨恭候着,莫明给他带来了明媚。他看路敛知和女孩二人恭敬如此,便没苛责路敛知军营里藏人,只是奇道:“路兄,这是……”
      路敛知忙作揖上前答道:“回谢将军,这是家女,平日跟着娘亲,就、就是胡烈烟,她、她昨日才将女儿送到我身边,也希望谢将军勿要苛责,我定不会因为她影响余下战事。”
      “昨晚胡烈烟来过?”跟在谢旻染身边瘦小精干的小将抓到了重点,毫不掩饰的新奇道,“那怎么不通报上级……”他还没说完,似反应过来了般忙噤声住。
      谢旻染没有禁止小将插话,路敛知便接着话转向谢旻染坦白道:“谢将军,此事是我不对,对胡戮部统帅徇私包庇,还请责罚,只是希望将军能保佑拙女,我便为将军奔赴刀山火海!”
      路琼灼本垂着头耷拉着眼皮焉在路敛知身边,腿站麻了也不敢动弹,脚底板刺刺的很疼,她又饿又冷,想着赶紧吃饭。
      但在听到爹爹与男人的交流后,心里泛起了嘀咕:爹爹、爹爹是什么意思?我要叫他爹爹吗?她心里想着,嘴上咕哝着:“他说要护我周全,就是娘亲对我说的他是对我好的那种大人吧,我该叫他什么呢?像他这样的,我娘称什么呢?我娘对师爷称师叔,我也称他为师叔吧。然后那个谢将军呢?我也直接称他为将军吗?”
      谢旻染低头看这个小孩,她白净的脸庞上残留的红血丝也没来得及褪去,眼睫毛相当活泼的扑哧扑哧打转,脸颊并不肉嘟嘟的,不大招人喜欢,饿的皮包骨头似的脸颊剩的这双眼睛愈发狭长。
      他看这女孩眼里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各种小心思,竟难得心情不错,虽说这女孩外貌酷似路敛知,但从内而外流露出的野丫头气质就与路敛知这个书生大相径庭。
      “路兄这是哪里的话,中北交界处的兄弟也定会照顾好令爱,护她周全,并且三夜后的战事都要靠路兄里应外合。”谢旻染并无过多将矛盾放在他私事上,便提及了要事。
      谢旻染身边的小将连忙为他解衣,二人坐于椅上交谈。
      “古胜匠,去把外头的秦海僮唤进屋来,让他把交战要事记着些。”谢旻染抿着茶,柔声对古胜匠传话道。
      “是,谢将军。”看他掀起门帘走到外面后,路敛知皱着眉,担忧道:“拙女如何安置?我好不容易藏匿女儿于此处,呼外人进来,这岂不是暴露给更多人看到了吗?”
      谢旻染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孩,看她依旧作揖恭立于父亲身边,便将茶盏轻放桌上,安抚路敛知道:“路兄稍安勿躁,这小姑娘藏不了一天两天。看她不适应中原人的环境,可以把她叫出去跟我手下负责传信跑腿的皮孩子一道玩玩。与其藏着掖着胡烈烟的事迹,倒不如开诚布公,好好培养此女,不定被你指引将来好做朝中栋梁之材。”
      路敛知听完他胡扯的一番话后更加发愁了,牙根发酸地望着谢旻染。他一介书生,怎会听不懂这话里有话的意味?
      刚被朝廷驱逐至边境时,他与谢凌道合作,背地里出卖妻子胡烈烟,贩卖胡戮部军事要领,立功大庆以偿还自己罪债。目睹过谢旻染顺水推舟靠皇后势力以力借力斩断世家与朝堂的隔阂时,路敛知才会在内心深处惊惧背叛。这少年人的阴郁令人发指。
      那次是朴淳五十八年十二月中旬,在越畔岩二战中,路敛知初次带军事要务来战场上立功。那些时日正值两方混战,那日谢凌道一路尾随伍伦北塞残存兵力至畔泉,说是泉,倒不如说是一条横断北齐与北中的一滔江河。
      前头北域士兵被逼无退路,但所幸重型蹄铁数量众多,使得谢凌道不敢带军冲锋。眼看卡到前头,二者陷入僵局时,喜宝携圣旨赶往营中。
      大庆朝中一片混乱,皇后掐着时辰联合各大世家与宦官叛变庆帝。圣旨传谢凌道早日出兵斩灭北域,早日一统中原。
      十二月中旬,冰天雪地里,谢凌道带军打仗的粮草也只管够半饱,他便按着皇后花碧莛的计划,俨然带兵在畔泉下准备包抄围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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