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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烈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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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旻染自己也意识到,此刻命运将谢凌道与自己安排在一起。带兵出征是父子二人第二次相遇的缘分。他摩挲先生题字的糙纸,不禁念叨出声:“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带着一股狠戾,他发誓要将谢凌道背后所有的底牌严实地藏下去,“这天下跟风水总该有一个会轮着转吧,花碧莛做的并不错,老天爷就该赏识她。”
夜彻底深了,外面有些飘雪,郦桓府外面较为凄苦,路边少有灯,宫内的繁华照不到此地。他突然站起身,披身青墨色的大衣,压着满室的寂寥走了出去。
外面雪虽小却刮得烈。他束起的发载着雪花拂在面庞上,不多时就隐没在风雪中。他按着熟悉的路走下去,没拐几个弯,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商菩镜,此刻正披着裘衣的木棉袄瑟缩着打颤。她是商拂尘的妹妹,她们姊妹二人都是北齐人。北齐现在与大庆的关系僵持,到了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缓冲的地步了。
谢旻染正解衣要为她披上,就看见这个唇角干裂的女人起唇陈述道:“若愚,求求你先放我离城可以吗?眼下宫中事情突变,我今早才发现庆若绥已经被淹死了,是、是昨日早晨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的……今早宫内士兵都在渑池打捞,找到人时就已经没气了……没有了我姐姐的孩子,我就失去了一切的庇佑,我害怕啊若愚,接下来、接下来淹死庆若绥的人要找上我了,他们就要找上我了啊!他们、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若愚,我求求你先送我出城……”
商菩镜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她近乎癫狂地抑制哭泣,被谢旻染搂得结实。谢旻染忽略了她颠倒的语意,只是沉默地用大衣将她裹严实后,低沉地说道:“别急,我送你启程。宫内出入都得亮出你手里这块木碑,出了城门后你尽量隐去行踪,能在淮中淮北一代安下户籍最好,不能就逃回北齐。”
商菩镜的姐姐是庆陵帝十四妃,她当初为着和亲嫁与庆帝,为北齐百姓赢得了片刻安宁。但是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经历了后宫的争奇斗艳,才发现自己只是庆陵所有女人中不温不火的那抹温开水,既不凉得拔牙,也不热得烫口,温温吞吞安分守己,跟白开水般透明的她也因祸得福,有幸能逃开花碧莛,带着孩子活到七八岁,年前又因产二子难产去世,便将唯一幸存的孩子庆若绥托付给妹妹,由她教养看大。花碧莛这才将目光从三殿下等众子身上转到这个大庆与北齐的混血孩子身上。
只是谢旻染也没想到,花碧莛做的这样决绝,对八岁的稚子痛下杀手。此时,庆若绥已死,那么商菩镜与商拂尘这对北齐姐妹在大庆朝堂上再没有用武之地,维系着北齐与大庆的唯一血脉之子已断,花碧莛要杀人也可以做得方便简单。朝中一众大臣愤恨北齐,商菩镜不日必死无疑。
他从几年前至今对商菩镜好,也是拿捏着商拂尘之子做最后留给朝堂与世家联系的纽带,有心走先生周以谦向往的前路,让内阁与世家因着这个孩子而相互牵制。所以面对花碧莛暗中对三殿下、八殿下所做的各种龌龊,周以谦并不放在心上,只有能稳住这两方势力的孩子才是周以谦等守旧大臣拼死守护的希望。
眼下谢旻染见花碧莛心狠手辣,一点面子也不甩给朝中守旧重臣,一点后路也不留给庆陵帝。太后之位本就已经坐稳,偏偏奈何等不了这一时片刻,谢旻染直心疼的牙根发酸,真想回到前一刻给夸奖花碧莛的自己抽几个耳巴子。
后夜,谢旻染送商菩镜离开之后,转身带兵与谢凌道出征北塞。
朴淳五十八年二月底,大庆中原内年味渐涌上来,远在北齐与蜀中交接的北中一代却愈发陷入混乱。
朴淳五十八年七月底,战事焦灼几近半年,两方逐渐从焦灼中缓驰下来。北部伍伦北塞逐渐占领上风。
关山月一带战事来得湍急迅猛,隔在帐子里的谢凌道时不时能听到火炮捶地的震动声。北域兜底的重型武器单单只剩火炮,火炮是经古时长安中转贸易引进的火蒺藜演化而来的,而中原大庆多用火枪和盖口火炮。
“娘的,北域藩篱人是没辙了,成天搬火炮跟咱们对干,嘿,都忘了他们那炮都是咱老祖宗小鞭炮引进的嘞。”小军领头的古胜匠归谢凌道麾下,别看他人瘦小精干,却比胖子还怕热。众人就看他在营子外面一边发话还边拿一盆盆水往头上倒扣,全身都被毛巾搓得起皮泛红,人也照样黑不溜秋。
“用你说这些废话,东南形胜之地,各个争得头破血流。对了,你今晚跟着我带兵出征,明早也尽快做好埋伏,战壕挖大一些,带的兵只管精炼,不用太多,差不多晚上就能给这些藩人回手掏尝尝,得翻翻盘冲冲上次的晦气,听明白了没有?”老将沈笺轩看古胜匠就是放心不下,站在营子这头冲他喊。
古胜匠正被头顶的水冲得发蒙,耳朵进水,半聋似的只看到沈将军在军营门口冲他尥蹶子,便仍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三个月前濂山雁一战中原大败,三殿下战死沙场,古胜匠除了大放厥词出口恶气,并不能做出其他实质性的措施。他远在北域不知道,朝堂此时也并不安稳,官员各个推心置腹如履薄冰。
沈笺轩从周以谦的书信中得知了庆淮阔被密谋溺水一案,愁绪便涌上心头。现在他抬头看到眼前这个只会满嘴开炮的二货越发觉得倒胃口了,便没有理古胜匠,只是摇着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北方八月中旬的晚上澄澈清亮,日头落下去得迟。入夜后,以胡岳岩、胡烈烟为首的骑兵首领聚在玉吴观商讨战事。玉吴观也就是胡烈烟父亲自立的剑鸣谭一派掌门人设立的机关阵地。
“与其为中原人近几月来连连失手而幸灾乐祸,倒不如看看我们该怎样将重型蹄铁支撑到今年年底,蹄铁负重不说,大夏天身负重甲,好多兄弟都发了热疹,这单单是眼前近在咫尺的问题,往后年关那会儿派出的重型蹄铁消耗的马匹草粮更是一筹莫展。”发话的人是胡岳岩,他是胡烈烟师叔,也是亲手带大胡烈烟的长辈。
他焦虑地转头对胡烈烟说道,“蜀中庆弹冠跟你商量好了吗?我们在蜀中偷买下的土地由不得外人插手,拼死一战也得护着这土地。”
“师叔,问题是谈妥了,起码今年到年底的粮食是不愁的。”胡烈烟回道,“战事推得愈发急促,下一场是绝对的转折点,北域百姓男女老少适才学会种些当季的蔬果,但咎由不适宜的地理位置,导致多数的粮草还是靠蜀中贩卖。计谋守得日子久些才可以给中原人当头一棒。接下来查处撤令蜀中叛乱又是一个节点,大庆如果专注于内政掌权勾心斗角而不能及时铲除蜀中叛乱,届时就会被北域以往隐而不发的实力打得败北。但倘若……”胡烈烟没有接下去。
胡岳岩一改往日沉默,接着话说:“倘若眼下中原瞧出端倪,勒令安内而后攘外,对蜀中粮草与田亩一番搜查,世家与内臣好言相向,花碧莛派兵干涉蜀中商路,从源头上断了北域粮食来源脉络,北域无疑是一条被钳着七寸的蛇,毫无还手之力地陷入死局,战事的势头也会彻底偏向中原。”胡烈烟虽然也知道是这个理,但是听到师叔说出意想中的结果时竟还是胆战心惊,冷汗爬满了一身。
她对北域本土上支撑伍伦北塞的资源与粮草了解得一清二楚,胡岳岩有多了解大庆的内政,胡烈烟就对自己手头兜底的粮草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就能数算的明明白白。军火统筹也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论持久战,北域拖不过大庆。
胡岳岩长相较为凄苦,尤其体现在深烙在眉心的川字纹上。胡烈烟恭敬地听完师叔的建议后,不忘叮嘱他保重身体。她转身掀开门帘走出营地,顺着夜路赶回主院。
即使入夜,周遭环境还是被星月照的亮堂堂的,路边的星星像是被天上布满的星空挤满掉地上了,抬手就能一抓一大把。
盛夏时节,路边桃花树上都结满了桃子,晚间里还有家里的老妇人在酿桃花酒。老妇人在甩木头榨桃汁,并将流出的汁水拢在罐里。忙活了半天才看到胡烈烟赶回来,就抬头给了她一个淳朴的笑。
“又要去瀚澜房子里待着了?囡囡在里面睡得早。”老妇人手里忙着,一讲到胡烈烟的女儿,她便笑得脸上起满褶子。她是胡瀚澜三十出头那会儿就请来的佣人,几十年过去,是看着胡烈烟长大生子的长辈了。
“姨娘酿的酒就是香,我在别地喝不到,在集市都难买到。您也要看着路琼灼这个小丫头,小孩子不能喝太多酒。”胡烈烟顺手捞过来姨娘身边的一壶酒,边喝边跟老妇人发牢骚,“这小丫头,我记得刚把她从我娘那接回来时,跟我就是不亲,还是跟姨娘您亲啊,一天天不是跑出门玩就是缠着您跟您讨酒喝,您说,小小年纪的就喝的七七八八了,以后长大了怎么了得?”
老妇人脸上笑得更开花了。“咱北域儿女豪情飒爽,不怕做酒鬼!”她嘿嘿笑着,挠挠头接着说道,“这小丫头真乖,你说你要是从小就把她接到身边来养大,我高兴都来不及,现在天天看她,心里都乐开花。”
胡烈烟听到这,心里难得一阵抽搐,她勉强笑道:“前几年战事也打得急,把她带到身边多危险。”
“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小女孩送给外婆养,儿子就留在身边?留在身边你还能护不好?我就欢喜这小丫头,调皮捣蛋的,坏心眼多。”
胡烈烟听到老妇人吵闹得跟个孩子一样,忙哄道:“这小丫头调皮机灵,就是长得不像我,不像北域人,倒像个中原江南人。”
老妇人听胡烈烟讲这事,也不教训她了,静静地挨着她,轻声说:“她骨子里温柔坚韧,像咱北域儿女!”胡烈烟看到老妇人在月光下的表情坚毅,她的眸子很浅,被月光映射,更加澄澈清明。
聊了不多时,她就在半酒酿的熏陶下接着赶到了胡瀚澜书房。
胡瀚澜是她父亲。胡瀚澜战死于瞿水镇,留下六岁的她和同样相依为命的母亲。虽然他的书房都会被定时清理,但每次胡烈烟拿书时都能蹭出一指间的灰。
她转身进了里屋,脱下皮甲稍作歇息,轻声将它们堆放桌上,然后猫着步子走到窝在床脚的女儿身边,深深地看了良久,实在没忍住,便弯下腰撑在女孩身上,轻轻碰了碰额头。半梦半醒间,女孩正在犯迷糊,她不明所以地跟母亲碰额头,就被母亲带着的冰冷的头盔冷得一激灵。
大女儿跟自己不亲,她自打在胡烈烟身边待着,每次被胡烈烟抱在怀里时就不老实,一直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就想着跑出去玩。女儿才六岁,什么事也不懂,还是刚刚从外婆那回来。
她比较亲外婆。胡烈烟自打七月份把她接到自己身边来就常常这么想着。
她刚刚看小孩被冷得哆嗦,还在努力地半睁眼瞧自己,就边忍俊不禁边亲了她眉眼,这时才猛然想起自己竟忘了脱掉盔甲,刚伸手欲摘掉它,转念间又戴在了头上。
她心里始终有个隐隐作痛的惶恐,焦躁不安地缠在胸前,闷不出声,并且这份不安感随着战事来势汹汹。明早就要进入戒备状态了,准确来说,今晚的带兵偷袭也算在内。今夜根本不可能睡一个好梦。胡烈烟不再逗她,她起身收了收心,把军事图纸摊在桌上思索起来。
当太阳终于从漫长的地平线缝隙中钻出来的时候,两方战场已经相当灼烈。
日出的光是红的,滚圆的。它明晃晃地照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庞上。谢凌道只是低头看图纸不发话,北齐火红的阳光直照在他眼窝里,军帐内的其他人也不敢动弹,气氛安静到了极点。
“关山月一带不是说能打下来就能打下来的,我们还得耗着北齐一段时间,等着把持久战拖到十月初,拖到他们没粮了再蓄蓄力攻破入城。”古胜匠面色难堪,他发话时嗓子直冒烟。
“昨晚……在哪里捞到沈将军的尸体的?”许久,谢凌道才哑声问道。
账内有个小兵,正在拿抹布抹刀,他听到谢凌道发问,又看一群人没一个敢发话,便放下刀回忆道:“昨晚子时沈将军带我们赶往越畔岩,到了那地之后,沈将军便联合我们欲围剿北域伍伦北塞主力。我们料他们粮草短缺,在后半夜开不了战,便照沈将军的指示去做,谁曾想等到寅时也不见他们足迹。我们就发觉被骗了。沈将军始终认为北域人马不足,便带兵分为两路,想来个更大范围内的包抄,我便跟沈将军分开了。”说到这,他垂了垂眸,黯然道,“今日卯时,我们在原该汇合点等待,没有及时等到沈将军带队的另一支兄弟,反而等到了北域伍伦北塞整个重型蹄铁,仓促中,我们看见原先可以掉头奔回跟沈将军分开前的那条来路竟被堵死,情急之下,我们便冲开包围,从沈将军本该带队的那条路连夜奔驰。也就是在那条路上,我们见到了沈将军……便含泪带着沈将军……逃了回来。”
“英雄已归故里,沈将军千古名垂。”恭立在一旁的一个小兵听完后唏嘘道,谢凌道没发话,古胜匠忍不住了,他暗骂道:“我看大庆王位上坐着的就是一个狗皇帝,是个丢人现眼的败类!我们派过来的兵力断断续续消耗了近半年,对面的北齐就是阴沟里的耗子,打不死消不尽,花碧莛难道不知道往北域调动兵力?一丘之貉祸起萧墙,只会窝里斗的废物!这他娘的仗怎么打!啊!打什么仗!全都是放他娘的狗屁!”
军营里的愤慨被撺掇起来,小军痞子们都跟着古胜匠喝士气,吵得不可开交。
“够了!”谢凌道带兵多年,人虽是步入中年,但骨子里的冷静与雄浑通过声音一览无余。嘈杂里,就听见谢凌道一声怒吼,所有人被他一震,瞬间缄默住口,皆静静地看着他,愣在原地杵着不动了。
“都什么时候了净扯一些狗屁废话!能打就扛扛士气好好打,在这里说什么丧话!沈笺轩将军已经战死,三个月前三殿下也被箭射穿,再往前,再往前我们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啊?”
古胜匠没忍住心头的气,特别是听到“沈笺轩”后,失控暴起,以下犯上的照着着谢凌道的面一通狂怒:“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什么吗!花碧莛那个贱货还不派兵镇守越畔岩,我们迟早要被北域全打趴下!”
古胜匠没吼完,众人警觉账内不对劲,在一瞬间里,众人看见地下和帐子都在剧烈地晃荡,连同古胜匠在内的一概小兵都从刚刚热血愤慨中缓过了神,在一瞬里清醒,各个汗毛倒竖。
“报——敌袭——”前来报信的人正跪趴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头顶掉下来的帐子砸中,当场见了血。
谢凌道见势,忙披身轻甲,古胜匠等众人紧跟其后,众人迅速冲出帐子奔去营地集合。各大营子内炸开了锅,所有人在一瞬里各司其位,弓箭手顺着天梯飞驰上木门边缘,纷纷拉弓射箭预备着。原本慌张的小兵痞子们备好盾,举起长枪便往前冲。
“报——城墙已被攻破!我们战线被击破,我们前线重围被破出口,请谢将军备好战甲!”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城门墙顷刻间被砸倒在地,灰尘未来得及散尽,外面的重型蹄铁像黑色的涌流,奔腾叫嚣踏入城内,扫席各个军营。刹那间轰然巨响,战场上双方死伤惨重。
……
朴淳五十九年二月末三月初旬,路琼灼随母亲踏入大庆中原与南郡守备军的营地。这天夜晚,大风萧瑟,中原步军与南郡守备军追杀北域残存兵力。在双方暧昧不清的交界线上,大庆中原军依地架起从胡人学来的暖棚。地上冰凉,守备军架起火堆,坐在椅上围绕成一圈。
冬日割风刃般的西北风“呼呼”的狂轰乱炸砍在中原人尚不能适应的脸上,炉上的火烧得猛,一遍遍熨烫着路敛知胸前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