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碧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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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淳五十七年，庆陵帝年五十七。
十月末的天气刮来了北方初雪。月黑风高里，一队守备军随外交使臣连夜策马赶入朝堂，使臣稍稍整理风尘后，他便步履匆匆赶入殿内，远远见到了腐朽在龙椅上的半聋老头，随即伏在地上拜了拜，朗声说道：“微臣走访北上骑兵，不想北齐外围与北中一片早已暗中勾结，不受天子之恩，竟拿大庆中原蜀中不稳做文章，执意起兵造反，眼下外臣贼子不想与天朝上国缔结条约，微臣连夜赶回，给皇上托信。”
使臣说完，只伏在地上不动。听闻此言，庆陵帝便在龙椅上坐不稳了，朝中大臣无一不变色，声音也起来了。
坐在庆帝边上的女人面色沉寂如水，她稍转头撇眼这个已经管理了江山大半辈子的男人，好似他一生的历练都被岁月磨平，越是年老越是不敢闯荡，此刻正愁着想尽一切办法求和避战。反观她自己，倒是老辣，质朴，博得朝内众臣欢心，除了那几个油盐不进的守旧老头。一想到他们老气横秋的脸庞，花碧莛的眼皮子就跟着跳了起来。
眼下求和是没有希望能救得了大庆，沉疴的大庆与北齐必有一战。朝中大臣无一不明白，却没有一人敢对庆帝直言劝谏。
此时身为皇后的花碧莛忍了众人窸窣后便开口安抚道：“刘爱卿，快快请起，哀家也明白两国焦灼，与其静观其变，不如先发一步治人。若此次发动平叛，务必拿下北齐。今南下江南匪寇横行及蜀中边境与北部交接叛乱，中原盛产稻米之乡动荡，粮食经此耽搁，送入北朝的谷物数量较往年更少。此一战必须速战速决，拖不得。眼下还依内阁大臣之见，如何?”
皇后这一开口，实在是有违礼法，庆帝没有表态，皇后却顺着大臣说了主意。伏在殿上的刘使臣听闻花碧莛的话便起身行礼，退至大臣间。
内阁首辅沈清龙闻此便应声向前一步：“依臣之见，内阁上下竞相中意皇后所提之举，臣等还望皇上尽快做下抉择，户部提交的粮食账税已经过核实，如皇后所言，此一战万万不能拖。”
宰相强调花碧莛的建议，众大臣一一附和。首辅沈清龙，人如其名古道清风，他原名沈庆龙，远在庆陵三十年间就入朝为官，及庆陵四十年间时怕招庆帝忌惮“庆”字，一登内阁之首就改名易字。
如有实权的花碧莛此刻也明白，以自己为首的谢家与三大世家暗度陈仓，贪掉的粮食缺口见大，且今年战事是要吞掉不少粮食，谢凌道将户部账本藏的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战事越早征得内阁同意越好。
朝中座下以周以谦、秦殿锢为首的内阁众朝臣皆属于守旧派，他们每天巴望着皇上有所作为，能尽早脱开被花碧莛为首的世家摆布的局面，让大庆成为血统纯正的天子之席，此刻国难当头，他们二人面对宰相的说辞，竟难得没有表露出非议。
众人难得协商一致对外御敌，竞相推搡地谏言献策。正当这个间隙，兵部侍郎魏崔巍向前一步行礼，他向庆帝提交了军事要务及账簿。魏崔巍向前作揖呈递军务案时，花碧莛敏锐捕捉到身边这个男人绷直的警觉和敌意。
花碧莛看了一眼账簿，淡声说道：“魏爱卿快请退下吧，此事关乎两国战事，拟写军务不可操之过急，万事都得由皇上过目。”
听到花碧莛说的后半句，魏崔巍莫名心下一惊，背后竟生出几分零星寒意，心中打好的小算盘被暴虐的一干二净。他查找不明心底的死寂幽意来自何方，只得稍惶恐抬头，正撞见皇后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刹那间明白了惊惧的源头。花碧莛在无声的警告朝内一众蠢蠢欲动的年轻臣子：胆敢在庆帝面前不敬，皇后就要拿他魏崔巍人头杀鸡儆猴！
他户部侍郎魏崔巍本是朝中的浪草，风吹向哪边便会畏缩在角落安于一隅。他靠着皇粮混碗饭的时间比沈庆龙更早，也正是这样葳葳蕤蕤的性子，让他窝在侍郎位上尸位素餐。庆陵四十年，他看到沈庆龙被提拔为内阁首辅，自己也有心生出一份抱负，只是难寻觅机会，自己归自己为怀才不遇之辈。
庆陵五十五年，花碧莛逐渐揽握实权，朝中只有周以谦、秦殿锢、顾连桓为首的大臣还誓死追随庆帝本家，剩下新升的年轻内臣早已暗中攀附世家，每个饱食终日的朝臣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魏崔巍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庆的新生，看到花碧莛等为首的世家给大庆带来的契机，便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拟好皇后想要的军务呈递，早日讨皇后欢心。
但花碧莛给他说的那句不轻不重的只言片语就是对他，及对所有像他一样得逞上位的大臣最为致命的警觉：现在大庆的皇帝是庆陵，盛衰转捩之际，花碧莛务必要勒住以周以谦为首的内阁大臣，也会斩除所有过早暴露的行踪。
他耍小聪明越过庆帝的准许向花碧莛示好，将宫内守旧大臣置于一边，提前将拟好的军务详情过早的提交朝上，却没想到会遭到皇后严苛的斥责。
魏崔巍战战兢兢地起身行礼，对背后缓缓滴下的冷汗置若罔闻。起身行礼时竟一时难以稳住身子，让旁人搀扶着好一会儿，才汗涔涔的扶额起立。及至退回原位他也不敢动弹，像鹌鹑般在一旁瑟缩。
众大臣谈至晌午后方离开明庆殿。
福来站在殿内操弄着皇后高价运来的嫩梅，精心扶持着，旁边立着一个白嫩的小子，畏首畏尾的。
小子低着头，直叹气道：“皇后这次做的过于冒进，越了雷池大步，没忍住耐心逼着皇上接战。我方才瞅见宰相面色不佳，恐怕以后让朝中重臣对咱们心生隔阂，不好为皇后办事哇。”
福来听到喜宝说的这一番话，慢悠悠转过身看着他道：“你慌张什么?这不是魏崔巍那老头沉不住气吗?为着自己要升官的这点屁事，静候察言观色都不会。我看他七八十岁的老头，脑子跟他脸前的胡子一样都白长了！”
喜宝听福来骂人，站得愈发恭敬。
“还有，说一不二为真主子，宫里头把你养糊涂了？大庆是谁的天下你看不到吗？”福来此刻背着手，领他退回殿外，压着更低的嗓音说道，“咱们做宦官的，从来讲究的就是跟对主子，皇后已经命你杀了太子和八殿下，做出来的事就有如是泼出去的水，有来无回。你既已拔出杀戮的利刃，所有暗中的明眼人对你的站位是了如指掌。花碧莛日后若战败了，最先陪着斩头的小子就是你。你没看清沈清龙入了皇后的道了吗？”
喜宝直打颤，一时没明白福来说的“入道”是怎么一回事。
福来睨了他一眼，手中兀自揪下了一朵嫩梅，直掐出汁水来，他透着阴森的寒意说道：“做狗的最怕是不长眼挡道。”福来说得狠，喜宝听得也颤。喜宝有时一急，便会忍不住细声细气开口说话，眼下他忙赞扬道：“老祖宗真是英明，能将朝内事皆摸个透，看老祖宗身上只觉得紫气升腾，往后啊是能升个大官的！”
喜宝还没说完，福来一听到这话仿佛魔怔了般转头就嗔怒道：“我看你是活腻了！紫气升腾这种话你也敢说的出口！”
喜宝战栗，反应过来后忙伸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大惊失色道：“主子饶奴婢嘴贱，奴婢连尊卑都没放清楚，敢越过皇上说您福如东海，怪奴婢不长眼，奴婢欠打，奴婢真欠打！”
喜宝还在甩手抽耳巴子，福来站定着，不加阻拦，只定定地问：“谁是你主子?”喜宝哈腰：“回祖宗，皇后是我主子，您是我祖宗。”
福来听完后似是满意了些：“我现在让你领教的与皇后教导你的无二异，你在宫中得时刻记着装模作样给大庆底下的臣子们瞧，当着皇后尤其是以周以谦为首的守旧派大臣面俯首做庆帝的狗，不可对庆帝不敬，不可让他们看到你对庆陵一心二意，做狗的长点眼色也不至于落到魏崔巍那老头昏聩的地步。接下来皇后的计划才好往下一步落实，听明白了吗！”喜宝忙弓腰点头。福来领着喜宝往后宫里头赶路。
经过宜春馆，福来似是消气了，他只是静静地问道：“皇后那孩子死了多少年了?”喜宝恭敬答道：“回主子，二殿下他……近七年了。”
“皇后三十得子，晚年才得福气。她儿子二殿下长至十岁就被后宫三娘娘暗中淹死井中。这两年来花碧莛就走上了这样一条离经叛道之路，对庆帝有取而代之之势。”福来接过喜宝手中递过来的梅，“皇后背靠郦桓世家，你跟紧点就是。接下来谢凌道担大将军将率三殿下及各郡王上讨北齐，不出所料，花碧莛的计划该跟众朝臣见见面了……你暗中勾结的计谋不能出错毫厘，明白了吗！”
喜宝抬头，回他一个坚定的目光。
福来走了段距离后，就迈在花碧莛的寝宫外，他双手扶着梅，用眼神对喜宝招呼，将他打发了下去，自己端着嫩梅就进去了。
福来是宫里的老宦官，生得七窍玲珑心，自打庆陵四十年间，他跟花碧莛一同嗅到了朝堂内越发腐朽木讷的气息。
大庆经济上的沉疴是由以皇后花碧莛为首的世家腐蚀侵吞引起的，外交军事设备也不更迭，皇上本尊现在必然跟着一个叫黄粱的人一起睡觉做梦，他们都在纸醉金迷的惬意里找不着北。
正如他所说，大庆的帝王只有一个，也只允许出现一个，这个人已经把所有的网都撒好了，等着庆帝下这一盘鱼。所有的一切正在像他和皇后亲手设计的那般，由不得任何一个人失手，若是此次征伐北齐顺利铲除诱饵，那他日后便只是一个人的狗，屈膝只对一个人俯首称臣，更多的是成为万人的老祖宗。
福来憋屈了光明这么多年，以致于他一嗅到光，甚至感知到光明，便总有破皮而出的蠕动和作呕。在这一刻，在见到皇后花碧莛这一面时，在灼热光明远被驱逐被鞭笞的幽寂里看到同类相通的卑劣时，他终于在黯影中狠劣地笑褶皱了脸，两个血盆大口的人类终于抓住了落单在羊肠小道的人类，狠狠地吞噬了。
“这是一门等价的买卖，可以说很值得。成为万人的祖宗啊，福来？”花碧莛含笑看着他。“回皇后娘娘，您也不亏啊。”福来只能给了个很拙劣的笑，“能跟皇后娘娘志同道合是奴婢的万幸。”
……
谢旻染就在此时接到了与父亲共同出塞北齐的任务。“谢凌道是要拿你做替死鬼喽，你看他哪敢舍得套自己其他几个儿子?”说话的人正是周以谦，他叼着烟斗，露出一口被熏黄的牙打趣道，“前些年宫里头没出大事的时候，也不见得你爹有提拔你的意思，现在摊上凶多吉少的大事就拉你赶北齐跑，我估摸着，他也晓得此番前行命悬啊，这次征伐北齐就拉着你去做替死鬼。皇后此举意欲何为我想你也是心中有数的。”
刑部周尚书啰嗦，一句话能颠三倒四重复好几遍，此刻他正看着喜宝给谢凌道呈报的军务指示，眉头皱得深沉。他是谢旻染的老师，以前是半道交手谢旻染，将他培养长大，心里头到底是想指点自己徒儿的。
周以谦是朝中忠臣，他与左都御史顾连桓扶持庆帝，两人相交甚好。
“我已经大致猜出了爹的意思，周师叔，皇后此番真正想斩除的只剩下三殿下及庆雯等各郡王。此次战场上，皇后只需将三殿下等皇宫众人引诱入敌军腹中，届时一网击毙。北齐暴乱与宫内杂人一并碾除，皇后扶持小儿上位，整个大庆就是花家的天地了。皇后利弊权衡后定然是没将父亲与我的生死之忧考虑在内的，他与我此番带兵出行必是凶险至极。”谢旻染接话道。
他是谢凌道庶出的弃子，平日多不受谢凌道待见。
“那花碧莛扶持哪一个小儿上位都与我没关系，都跟这个大庆没关系，旻染啊，你近来也能看懂些事了，这个江山是得换个人接管了。我没记错的话，花碧莛在庆陵五十年间痛失爱子，我等众朝臣也是可怜这女子，现在看也只可能是怪当初瞎了眼。近年来她是愈发兴风作浪，先是暗中命宦官杀了太子与八殿下，内阁手短，伸不了后宫，我本以为她是杀仇人之子泄愤，但是旻染啊，但凡细想就可以看出其中的苗头了，她哪里是泄愤这么简单？”周以谦背着手来回踱步，“那太子和八殿下死的悄无声息，一个风寒受冻去世，一位在宫中服毒自尽，要我说，这不是花碧莛做出来的下贱手段又是什么？我看她简直是要一手遮天！你父亲谢凌道算是花碧莛本家的亲戚，谢凌道母亲就是花碧莛姐姐，花碧莛上位就代表着以你们为首的世家要掌管大庆了。这点我不担心，你知道我真正心系什么吗？”
看到周叔坦然的目光，谢旻染心收紧了，他回道：“周叔想必是担心皇后扶持的幼子是扶不起的阿斗，以后处处为皇后摆布，那大庆就真正意义上是世家的天下了。”
周以谦听完只顾着笑：“旻染啊，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机灵。”他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不管皇后扶持哪一个小儿上位，只要我跟顾连桓活着一天，我们内阁就左右督促着皇后一天。我要亲眼看到大庆的天下逐渐繁荣兴盛下去，在这盛衰转捩的节点，我不能放任自己倒下去，我要亲自扶持幼帝长大，等到他有能力至立足宫中为止。”
周以谦说这话时面色红润，谢旻染能觉察到他内心的冲动与血气。年老的长者很少会有跨度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与波动，周老头子也不害躁地告诉谢旻染他的所有政治抱负，他一心全系在大庆身上，愿意让花碧莛上位，引领年轻的幼帝胜任现在怠惰因循的庆陵帝。
谢旻染不敢发话，在老前辈兢兢业业的衬托之下，他生涩的咽不下去唾沫。他清楚地明白以他父亲谢凌道为首的世家根本留不出任何庆帝的孩子，皇后所谓扶持的幼子就是谢家自己从郦桓别府里随即挑选出来的“真命天子”，那小孩被选中贴在皇后身边时吓得尿湿了裤子，让宦官大臣烘裤子都烘了半天。给他套上“太子殿下”的名称，就像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的就是这个理。
若是此番三殿下战死沙场，那么大庆便彻底没有留有庆帝血缘的幼子了。这是埋在他心底的秘密，无法对任何人讲述，他敬重的老师周以谦也趟在其内。
倘若周以谦明白花碧莛手下根本打不出一张好牌，他定会阻拦三殿下奔赴北齐，同时联合内阁首辅沈清龙在殿中请柬三殿下为太子，也会与世家为首的郦桓世家谢凌道彻底决裂，朝堂与世家的隔阂便会破得彻底，那他们之间的师徒缘分便也该走到尽头了。
在这个世代里，没有自由的选择，只有欺瞒才瞒住缘分。
谢旻染离开先生书房赶回自己寝院时天已经发黑了。顺着梅园拐几个弯，就可以看见一间不大的瓦屋，安静地坐落在星空下。他的房间着实算不上大，所幸东西也少，衬得家徒四壁稍显空旷。来时的脚印没一会儿就被呼啸的风雪淹没了，暗中作乱的投机取巧尽都销声匿迹。
他手撑着额抵在桌面上，望着周以谦的字迹陷入了沉思。谢旻染是谢凌道庶出的儿子，家中排行都无可查询，遇见周以谦前是住在郦桓别府里头的孤僻小孩。郦桓别府破旧不堪，只可惜自己孩提时不识字更不会提笔写名，不然他那看似“孱弱”的房院就有缘能与刘禹锡的破院称兄道弟，他也可以整日优哉游哉称呼自己“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十岁的他还得仰头才见着墙边窗边缘，小而破旧的房间因为孩童的弱小显得崔巍高大。直到最后搬离别府时，及冠的少年人低头猛然惊觉在印象中本该仰视才能望见的窗边蜿蜒的一道蚂蚁时，怔了半晌言不明一丝情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碧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