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有路 ...
-
-
千机司喻令已定，云京钦天监便也下了名帖，镇海玲珑塔不日便从镇国寺出发，由羽林卫并两位中原江湖人士一道送往龙湾。
两位江湖人士得了一日余带薪酬的公假，换好了文牒，先动身去往京畿。城中屋舍紧俏，少年刀客十分执着，自己睡了一宿地铺。至于另一件事：他所在意的玉的问题，则被暂时压下了。马琳讲话时虽然不甚严肃，但还算一本正经。陈玘那时瞠目结舌，停了片刻才说：
“真——真的？”
少年侠客贴在门边站着。他仿佛一只十分警觉的猫，随时准备着后退一步，好窜出门去逃之夭夭。马琳仍是笑，向他摇摇头，反问道：“我如何要骗你。”
小猫努力平贴耳朵落回尾巴，毫不心虚地瞪着眼睛，答他：“晚辈不敢。”
马琳从容不迫，又进一步：“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他表情生动过分，导致后来马琳再看他，总有些想笑。陈玘对他一早退了房间倒毫无异议。马琳说要走，他只管乖乖拎起包袱跟着走。行过不少路程，剑客才向他提：你说你知道通天阁的阎庄主，那阎庄主可认得你？
“当然不认得。我不过是师父的开山第一刀，又不是天下第一刀。”陈玘也不觉得对方有意拿他打趣，认真回答，“何况阎庄主十年前已出通天阁。我不练剑，又拜了辰州客，他如何知道我。”
马琳大笑：“说得是，不过你既然提起来了，今日正是要叫你见见那天下第一刀。”
刀客眼睛陡然一亮。
“阎庄主离了通天阁北上，几番周折才定了这一座院子，大约过几年也要开馆收徒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聊，马琳终于慢悠悠说起了这一回短途行程的目的地，原来正是南武北派的前锋之一，宁江镇有路庄。这小镇不大，原是从筑堤守坝的寥寥十几户人家发展起来的，如今也铺户买卖一应俱全。一家铁匠牵着匹马向前走，带着学徒跟在旁边；他们错身时还看到那小孩正作出十分老成的神情，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摸着马儿的鬃毛。
其实他平日里讲话也总带笑，然而陈玘充满好奇的眼神实在使他心情愉快。马琳对此懒于掩饰，顺手在这小师侄头顶摸了一把，才接着道：“山庄定名时有人说，道者千万，人各有命，不如就叫无涯。”
——是学海无涯，亦是苦海无涯。
“阎庄主却同他说，宁江镇只临江，不临海，倒是有山。你我这馆舍，将来是教刀剑也教笔墨的。既想到无涯了，那便叫作有路罢。”
少年刀客恍然大悟似的叹了一声：“原来是书山有路！”
“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他左手扶剑，笑容仍在，陈玘却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停在这小小市镇里一条大路的尽头：前方院墙前的梨树下，站着位个头很高的青年。
那人高倒是高，却并不壮硕，生得一副温厚相貌，怀中抱刀，正同他们对视。说得确切些，是在与马琳对视。这剑客先开口了：
“王大侠，别来无恙。”
“马大侠。”青年向他问了个简短的、平辈之间的礼节。马琳暂时地将手松开，转而拍了拍陈玘的肩膀，并不低声地向他介绍道：“浦州府王励勤，如今的天下第一刀。”
陈玘看着那青年刀客，暗自琢磨该如何作第一回的招呼。马琳又向对面说：“这位是我师侄，姓陈，单名一个玘字，通州府人士。”
他隐约觉得马琳有些奇怪，但具体如何奇怪，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那青年人已笑着先讲话了，向他说“幸会”。陈玘便把那些思绪都放下，连忙还了礼，说“久仰”。他有些讶异王励勤竟已听过他名字。马琳说我亦是见你前便知你，怎么不见你惊讶。
少年刀客一时有些困窘，以为他真的感到冒犯。他会讲伶俐话，但在马琳面前总是发挥不出功力。此刻便只好收回手来，捉着他的袖腕摇了摇，是认错服软的意思。不过这一套抓尖卖乖的手段的确深得剑客心意。马琳笑着望他一眼，神情近乎怜爱；然而心里想的是你这混小子三载三上辰州府，名声确实不小。毕竟他这一帮师叔辈多有飞鸽信，那消息不知走了几个来回。但马琳终究没有戳穿他，只说：“你怕什么，我又不记仇。”
他们来回客套了一阵，王励勤又转向马琳，却道：“听闻云崖渡亦收到了金叶，你二位怕是皆有令在身。今日可还比么？”
“要比的。”
“勤的意思是，既然有令在身，不若——”
“你我说好，我来一次，便同你比一次。”马琳手按绷簧，面上仍是笑的；然而雪剑锋芒半出时一声轻响，直接断了对方犹豫中的话音，“自然今日也要比。”
陈玘自觉听不明白他二人话中机锋，已退了一步，站在马琳身后。王励勤露出个了然的神情，点头应道：“好。”
以他的了解，马琳如此锋芒毕露地同他讲话，多半还有后半句，甚至是有事相求。果然那剑客又道：“不过王庄主，可否再见一眼‘绝世’？”
王励勤看了看他，沉吟道：“刀剑并举，以二对一，胜之不武。”
马琳点了点头，心想他未曾拒绝，那便是阎庄主亦在庄内，他来着了。陈玘正站在他身后屏息凝神地听，显然还不知道他这搭档早有一则盘算：
“我非一人应之。”剑客笑道，回头时陈玘正瞪大眼睛看他，“这位小友是左手刀。”
王励勤略有意外地看这少年刀客。陈玘毫无心理准备，但仍然拔直了颈背，应了一声：“我是。”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如何起势，如何出招，如何接架，如何迂回。再有则是如何传神达意，如何查缺补漏，如何互为攻防。他心中正想着，那青年人笑了，轻声道：“与他是同乡……自然，并不无可。”
说着后退一步，向两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两位请进来罢。阎庄主今日正校旧稿，我去后面寻他。”
阎庄主大名阎森，不但是通州府人士，更是通天阁的左手剑传人。他在外素有杀伐果决的狠厉名声，和王励勤一道来时也仿佛板着脸，等互通过姓名才多了些笑意。王励勤比他高出不少，仍是很规矩地喊他哥。通天阁与云崖渡同属剑宗，阎庄主称呼了一句“琳师弟”，陈玘险些被呛住。
“森师哥见笑了。”马琳知道他想些什么，一边向他递手帕，一边笑道：“我这师侄实心眼，方才看了面相，倒要以为你是他师哥。”
阎森也笑，打趣说：“他一副小孩样，叫你师叔倒是相称。”
马琳看着他擦完嘴收好了帕子，才端起手边那杯茶喝了一口，替自己解围道：“说我老相便罢了，也莫总说他是小孩儿，要恼的。”
“不说笑了，大力说你们要见这‘绝世’里的另一半，才把我拽出来。”阎森道，王励勤在一旁笑而不语。陈玘正被调侃得不知如何接话，望见马琳看他，立刻点头道：“正是要向两位前辈讨教。”
“客气了，”阎森说，王励勤已经先起身替他腾出了位置，“外间请罢。”
他日江湖传说总要写，嘉宁年间剑宗式微，最末两代刀剑合璧皆有忠肝义胆，保我朝一经一塔南海卫十年和平，却无人见有幸得见其交手是何等盛况。然而此时四人身处其中，却并不觉有甚特别——总共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阎王已败。
最后一式，马琳长剑挽花，剑带巧力半挡半推。他逼退对面刀锋，留出一道空口，错身时在陈玘手背上一拂。搭档即时便有意会。转眼间左手刀已至，下一刻斜肩铲背式点在阎森肩胛，终于堪堪停下。
王励勤被马琳带住，这一招接挡不及，正在心焦。又仔细一看，原来陈玘早已换了握法。少年手中钢刀正是刀背向下，不曾有分毫伤人。阎森自己也笑了，收剑收招，说：“二位配合甚好，怪我小视了。”
“承让。”陈玘道，说话时收刀入鞘。这一场打得不算久，但也不算快，他已额上见汗略有气短。马琳则平静许多，此时毫不掩饰笑意，还向对面的王励勤拱了拱手。阎森便来笑他：“琳师弟怎地这般，往日同你配双剑那些师兄弟可要伤心了。”
马琳除了初见时讲起双剑无法练这改过刀剑合招，后来便从未提过他那些亲师兄弟。陈玘难得听见一回，颇为好奇：“往日你们也比刀剑合招？”
“练过。”阎森道，“剑宗两家弟子来往，多得是南北方都学过些的。”
“他往常赢了不高兴么？”
“武者切磋，互有输赢。云崖渡不传刀客，可双剑也可胜‘绝世’，也不见你这琳师叔高兴。”
马琳听他俩一来一回，看得出阎森大约也是看陈玘有趣，逗孩子似的讲话。王励勤也不言语，只是笑。几个人正各收兵刃再整衣冠，仍是要回屋里。此刻终于要落坐，话题却实实在在停在马琳头上。他摊手道：“森师哥怎么数落起我来。戬师哥为左利手，却同我一样使剑；皓师弟右手使刀，到底还是陌刀。”
他把还站在旁边的陈玘一把搂过来按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少年刀客按长幼次序原本不能坐，冷不防被拉了个踉跄，差点倒在他怀里。马琳倒不觉得被冲撞，干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将这小不倒翁端端正正摆在了椅子上。陈玘有些不好意思，坐好便定住不动了。那剑客仍是笑，末了还爱不释手似的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二位师哥明鉴，我如今得了位称心如意的左手刀，合练到如今不过三月。
“云崖渡横刀直剑的招法有了用武之地，我该不该高兴？”
TBC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有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