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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歌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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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纸两张,一张定了云崖渡的刀剑合璧,一张写着金叶子是何用处。
      原来是隆多旧王新丧,储位上表请封,天家钦使将带盟书同礼品去往龙湾,兼要送一樽镇海玲珑塔。旁的缘由都不曾讲,只说要请中原武林的高手一同前往,是为看护秘宝。然而定下的日期不近,这刀客同新认的搭档在镜湖楼又住了几日,这才动身往云京。期间剑客一日也未教他这师侄闲着,如何起势,如何出招,如何接架,如何迂回,一样一样手把手地带。两人在路上走了月余,荼蘼落尽换过栀子,才到目的地。那少年刀客十分肯学肯练,马琳对此颇为满意。
      路上还算顺遂。不过刀客顶着师父和师叔的名号,居然有了些名声,不止一人来问他这天地坛的开山第一刀。陈玘从不避战,连赌输赢都未讨过价。一次有人存心玩笑,说要同他赌万金,他开口便答:
      “一万金便一万金,我应下了。”
      马琳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却说了三遍这败家孩子。不过他赌输赢胜多败少,马琳也就从没管过。然而陈玘到底过分年轻,并不常胜。有一回输得不好看,他还问过马琳:说好要一同练合招,往后若是如此,他是否还跟得上。
      往日里少见他惶然,马琳仿佛品鉴般多看了几眼,如实说:“我不知。”
      他一十七岁成名,廿岁时首场穿花擂夺魁,向来事事问心问己,日头久了更难余一点给其他。陈玘讲过自己因何三载三上辰州府,马琳听过再看他,大抵是天赋极高、心性不定,加一点造化弄人。马琳又沉默一阵,想这刀客向来不肯服人,竟也对自身起了疑心,最后道:“其实改过的剑谱已授你大半,若是说合练,随时可以。”
      那是嘉宁十一年七月下旬,一个不掌灯尚可见刀光的月夜。次日寅时,船家来渡口接人,只见南岸泪竹叶落了半数。
      而那两位一刀一剑素一墨地立在渡口,正不知闲聊什么。两人都提着行囊,刀客手上还拿着一截新削的竹子。船家朝那看着年长些的搭话:“两位搭船往北,也去云京?”
      “劳驾。”那剑客也拱手,神态诚恳,仿佛正认真答他,“船老板,往云京的多么?”
      “那是太多咯!”船老板说,“这才几年,又不安生了。”
      “怎么个不安生法?”那少年刀客说,他刚钻进乌篷,又钻出来。船摇来摇去,他身子轻巧,像是落在鱼篓上的一只鹭鸶。年长些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眼前船家也不例外,望着他便笑道:“你们跑江湖的,怎个没听过?娥江剡江上,前几日不教唱的。就为几句歌,南方十四郡都有人进京噜!”
      说着抬手一摇,乌蓬小船便往江心。夏日太阳生得早,白蒙蒙雾气一散,照着满江粼粼日光中一叶舟子,渔家人声调竟有几番悲凉。
      “山高那个水远嘞,得相应欸——
      “山送呀水迎来——是呀么是何人——”
      他们坐了半日的船,又走了十余日,这才进了云京。这地界本朝以来从未历经战乱,夏秋又多市集,正是极繁盛的时候。陈玘头一次来,又在十分好奇的年纪,对新鲜事都跃跃欲试。不过等到马琳面不改色地带他往勾栏瓦舍里头去,他又息声了,只管紧紧缀在那大前辈后头。他们一路进了家小茶楼上的隔间。屋子不大,桌中央摆着一壶茶。
      陈玘还未及再打量,就觉一阵劲风直扑面颊:他下意识向后仰身,滑步间左手刀已出,分毫不拆解,正面应了这一击。他招数纯熟,力道用了十成十,茶壶当时便被掀得翻了下去。对面人并无后招,被回了个措手不及——或者说好像本来也不打算还手。少年刀客定睛一看,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三步的不是旁人,正是孔令辉。
      马琳已在屋里,此刻长剑在手,正将那茶壶一接一送,又推回了原位。他看了全程,正不知想些什么地望过来,面上又是似笑非笑的。陈玘窘得耳朵发红,连忙作揖道歉。孔令辉说:“这有什么可怪的,我本意要试你。”
      说完一顿,竟是笑了:“玘师侄进步神速,是我低估了国梁这开山第一刀。”
      那剑客跟着笑。陈玘知道是在夸他,耳朵仍是红的,自己也笑了。不过这样轻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马琳自己坐下,开口便问:“此前说妥,我和玘师侄直接去千机司领命,辉师哥怎么突然想起要见一见?”
      “你那玉。”孔令辉道,“还有谁知道?”
      “我家里有人知道。”
      剑客一时也严肃了。孔令辉从茶壶底下抽出一张草纸,道:“南郡,尤其剡江有些东西,不知是不是朝你来的。”
      纸上潦草地写着两条生搬硬凑的假绝句,陈玘也凑上来看,发现后一联他们还听渡船的唱过。那三十二个字里四个山水,写的是:山重水复问命门,山穷水尽未归尘。山高水远得相应,山送水迎是何人。
      马琳看罢,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嘉宁十一年了,还有些人没死绝。”
      陈玘皱着眉。他幼时南方十四郡还算安定,但也知道北境尚割据战乱,烽烟绵延。通州地界左手剑盛行,又有通天阁,武学弟子里亦不少投军之人。孔令辉说与马琳的玉有关,他心里便有些不宁,一直盯着马琳看。其实他平日里也不甚读得懂这人的神情,此刻却像是要从中读出什么来。剑客察觉了这道视线,抬头向他一笑;话则是接着对孔令辉说的:
      “还是说,梁师哥怀疑,这一次千机司的喻令,也是因为这个?”
      马琳自认不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人,但此刻不反感被这样盯着,只是因为觉得陈玘专注且探索的表情十分有趣。但陈玘很快把视线撇开了,低下头捏自己手指。他想这或许是好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藏着的那玉与马琳腰间的佩饰全然一样。若说期间毫无联系,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勉强。前辈刀客不知道他们各自想法,但对马琳的话不置可否。他两指一捻,草纸便化为齑粉:“不可不防。”
      他们三个喝完了一壶茶,这才各自散去。孔令辉要回辰州,陈玘先回了客栈,马琳拿了金叶,去千机司换喻令。然而他拿着玉符回来时陈玘正在同店家争辩,原来是之前核单子时出了问题,眼下只留了一间房。
      少年刀客脾气不算好,但同那店家只是讲道理,意思是问能不能再寻个住处——毕竟他们正赶上人多的时候,附近的店家都是满客。
      马琳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陈玘一时间没发现。他讲话十足耐心,也不结巴,倒确实是高门弟子的样子。然而争辩无果,对方甚至愿意多退钱,也寻不出第二间空房。刀客撅着嘴摇头,终于看见那旅伴正抱着手看他。马琳愿意笑时面上便一团和气,就算是腰上悬剑,也总有人把他认成商贾员外。陈玘立刻露出个泄气的表情,近前来又向他讲了一遍:总之是只有一间房可住。
      “不打紧。”他接着笑眯眯道,“你同我住一间,我打地铺。”
      他嘴上这样说,但没有一点打地铺的想法。陈玘肉眼可见地呆了一刻,立时道:“没有那样的道理!”
      “睡足了觉,说不定还能再长些个子。”
      “我已及冠了……”
      “那也能长。”
      “总之是没、没有那样的道理。”他坚持道。马琳已经拎着包裹往楼上走,他一路跟在后面念叨“无论如何也得是我打地铺”的理论。店里伙计来带路,马琳问:“掌柜打算退多少银子?”然而还没等到回答,陈玘立刻扒着他衣角应声:“他说多退我一半房钱的!”
      马琳又笑,伙计磕磕绊绊应了一句,总归是掌柜的已同意了。他们到了那房里安置好,陈玘欲言又止了几次,马琳一脸了然地看着他。少年刀客终于开口问,却不是方才谁睡榻上谁打地铺的话题。他道:“琳师叔,晚辈冒昧,想问问您那玉佩。”
      他又在攥着自己的手指。这样的小动作有两种可能,一是心不在焉,二是自觉尴尬。马琳并没有立刻答他,只是“咦”了一声,仍是十分和气,道:“想问什么?”
      陈玘咬着嘴唇看他,仿佛十分为难。他此时尚不知道马琳对人对事标准往往不止一套,只觉得一路上被倾囊相授又随时能得指点,连日来相处堪称愉快。马琳应是他处世准则里“好人”的那一类。但那玉的秘密又是另一件。家中向来对他好;离家求学几年更是十分关切。为这一件玉而未在亲长膝下尽孝,陈玘心怀愧疚,却不敢为此赌上此后人生。他觉得这位搭档应当是可信的,但尚在犹豫是否将自己的负累全盘托出。这刀客正思衬措辞,剑客却先笑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陈玘仍旧咬着嘴唇看他,那些不知如何的措辞全咽回肚子里去了。那剑客讲话时笑得意味深长,像是在说一则事不关己的趣闻:
      “家中替我许过一门亲事,这是订亲信物。”
      他十分满意,因为少年刀客脸红了。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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