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飞信 ...
-
-
门派间传递消息，若是为求迅捷，用豢养的信鹰；而若是为求稳妥，则派脚程快的可靠弟子。
机关鸟虽说是重州客的拿手戏，飞度百里有些勉强，从山下送一封信还算绰绰有余。这一趟反常，是送信人进了燕州，才放出机关雀。吴敬平接过机械小鸟，话仍是对着王皓说的：“你且替我看着，免得那帮孩子贪玩偷懒。”
老剑客对他吩咐完，转身即走。陈玘正不知所措，袖子轻轻被人一牵。原来是马琳走过时目不斜视，却暗中给他示意，让他也一并前来。
他们三人离开训场，一路向上，一直行到山峰上一处建筑。马琳一路琢磨为何王皓前去应答，拿来的却是重州机关雀：想来这消息说起来麻烦，非但不得有失，还需避人耳目。陈玘十分乖觉，行时也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记着山道走向。一路前行，直到山中正式弟子拜师所在。
堂上奉着本朝剑宗师祖，桌前排摆香烛。屋中空空荡荡，吴敬平径自落座，反倒像已消气，沉声又问一遍：“可知差在何处。”
画上人非是佛祖菩萨，因此也不必垂目低眉俯瞰众生。本朝武学门派众多，却只有剑者称“宗”，其地位可见一斑。马琳在下看师祖，青年眼则神明亮眺望远方。那扇从不关闭的门之外是云崖渡胜景，只见山色浓淡、云如止浪，一声声少年人的晨练呼号传来，惊起檐下飞鸟。他再看师父，吴敬平也看他。两人眼神片刻相接，马琳已低下头去，答：
“弟子知晓。”
陈玘在他身后，不打算打扰师徒间说话。然而他天生闲不住，又有些心神不宁，正将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再原样换回来，如此往复。马琳的态度毕恭毕敬，吴老剑客又默然看了他一阵，把目光转到陈玘身上，话也是接着问的：
“差在何处？”
雪刀雪剑是一对，无双上下十八式是一体，刀剑合璧的年轻侠客仿佛也该如此。老剑客容色平静，他却被盯得动都不敢动。然而他能读懂前辈眼里的厉色，并因此鼓起勇气，轻声应道：“心不在此。”
吴老剑客长叹一声：“你昨日是如何对我说的。”
我二人执意要登台，为证中原武者清白，为表两家宗门问心无愧——
“为正名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刀剑合璧。”
剑客闻声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不够。”
剑客睁眼再看时，师父持扇如执剑，定定望着他：“不可自止于此。”
只一眼，他又看向刀客。老剑客自是早已事事明晰，只是不愿点破。两位小辈不知会落个何种结果，正在各自思衬，只听他接着说：“弟子居中的双剑住所已清理出来，你二人今日若是得空，便可收拾了搬去住。”
马琳心中万千思绪，此刻尽数清明。他师父未说过反对，直到眼下也无意反对。方才是一句警告，也仅是一句警告。不止因他入师门十年，如何自制勤勉皆有前循；且因吴敬平知他向来心意坚定，有所认定便百折不回。
天下第一如是，陈玘亦如是。
被他认定的左手刀客愣了半响，却是移了两步，自马琳侧后走到了马琳身边，并不答话，而是拜了一拜。吴老剑客轻笑，借着这姿势抬手揉他发顶，多摸了两把才放开。
“虽说你是刘门主开山第一刀。可后来报上名去的美玉无双，挂在云崖渡门下。”他仍旧声音平和，却是意味深长，“不知多少双眼盯着，切记不可松懈才是。”
“师父说的是今日来信。”马琳颔首道。他意有所指，说时便望一眼桌上的机关雀。
吴敬平本也无意让陈玘回避，便未计较他直来直去，而是对陈玘点头。他得了允许，拿来看时，只见鸟儿足下攥着的是一方小印，拓的是高东王室传信的凭证。刀客虽有惊异，略一沉吟，便答：“重州与高东近。明非台得信虽方便，传信也危险。如今不计工本又千万小心，来传高东客有异动，果然十分反常。”
马琳将那机械小鸟请回，自然接话道：“不错，何况重州位置特殊，官家驻守，风吹草动皆有知悉。明非台却还要飞鸟示警，告知我门中也需得提防‘高东’。”
陈玘立时懂他示意，道：“如此看来，明非台费尽心思，是说高东与天家的交缠已伸出庙堂之外来了。”
“也对，想来有些事，庙堂上人做不得，江湖中人却做得。”
他刚一说完，又想到怀中水珏，便突然噤声了，只低着头两手相缠。马琳与他想到一处，却慨然自若，对吴老剑客道：“如此看来，师父与肖门主的确是都应了我那掌门师兄的邀。”
吴敬平点头：“还有一事要你这当剑宗师兄的去办。你们师兄弟也挑几样贺礼，和那本《绕指柔》一并送往庆州。”
剑客虽不曾入武库，却听陈玘提起过。前后联系，当时便明白了：“……是戬师哥？”
“大会盟时他说了几样备选，教我们参看。昨日送信的才到，他那门派名字终于定下。沧海山庄的王庄主早说要亲自领人去帮衬，云崖渡也不可失了礼数。”
居然这样隆重。刀客想起头回相见，秦志戬说他亦是剑宗子弟，刘国梁也是他掌门师兄。如此天地坛自然要备礼贺信。再加上方才马琳提起明非台，虽只是一句语焉不详的“应邀”，但重州大约也得有所表示。
到时庆州多半有得热闹，却不只是许昕拜师秦志戬立派这样简单的事。他正不言不语在心中梳理，只听马琳应道：“弟子遵命。”
“去吧，仔细误了早饭时辰。”吴敬平说，“最近事务繁杂，多有辛苦。”
马琳直起身，看了一眼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陈玘，终是道：“江湖人要管天下事，便不能怕辛苦。”
他话音未落，厅中光影突变，仿佛日光高照里飘起鹅毛大雪。一张狭窄纸片从天顶小窗中悠悠而下，飘过师祖相前。
曲水苑，蝴蝶信。
吴老剑客抬手接了。那是最新的江湖消息，传者急切，等不及绘本画报。那刀客看老前辈神情微动，无由来地屏住了呼吸。
又一片薄纸，仍是自天井落下，如蝴蝶般停在陈玘肩头。马琳目不斜视，只轻轻一拂。蝴蝶落在石砖上，露出背面一个篆书的“孔”字。老剑客轻叹一声，道：“是衍圣斋。”
直到他们礼数周全地拜别了老前辈，走出许久，陈玘才道：“辉师叔封刀了。”
马琳短短应了一声：“是。”
“马哥，”他又唤了一声，“兵符……是不是暂时不能还回去了。”
剑客一时未答，只是看他。面上神情不是失落，也无焦虑，只有赞许。陈玘默默读他表情，半响才肯定道：“师兄早有预料。”
“若我说，当初我也一意要去大会盟而不是北上云京将山水珏归还皇陵，非是为证你我是天下第一刀剑合璧。”他虽对陈玘说话，却不看他，只是回头一望，“而是为拖延时间——你待如何看我？”
但见山道轻窄，一路蝴蝶信错落。
刀客却不答问话，更在转瞬间听出了话中未尽之意，反问道：“拖延时间，师兄当时是在等影师姐的消息罢。”
马琳讶然，一时失语，只点了点头。
其实当时二者原因兼有，更难说哪个是主因，他却偏要说“是为拖延时间”。其实若是真的只为拖延时间，一道入三玄门便可，又何必上台。不过是他一贯爱说些混账话，往往比所做之事还要难看三分。陈玘往日里常得他哄，重话也甚少说。这回应对此种言语时，重点全然偏离。于是马琳也是头一遭遇见如此场景，胸中更生出几分奇妙滋味来。
刀客得了肯定，竟是笑了，还向他眨了眨眼：“我那时一心想着要、要去比擂，什么江湖事庙堂事……都未曾考虑过。方才一想，影师姐擅离皇陵，兵符牵扯先皇遗诏，先太子在南方声势如此之大。天家是何态度，落到你我头上就是性命攸关。”
“正是。”马琳叹息道，“原以为会盟后可从长计，谁知影师姐竟是再无消息。”
“会盟第二日，天使官说什么有感——有感于异星。多半也是与兵符有关。”陈玘接着道，终于说起了他本来问的事，“你问我如何看……”
他又想了一想，坦然答道：
“反正也一同去了，你又不会害我。”
马琳被他的这番剖白所触动，面上又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于是只有眼神变了几变。他们相异简直南辕北辙，却又相似以致殊途同归。剑客廿余年来第一次生出遗憾，想那信物为何是玉珏：该是合则成璧的一对玉佩才好。
陈玘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见他又不说话，紧赶了几步凑近来牵他的袖子，抓尖卖乖似的说：“师兄怎么了？”
他想说我现在就想亲你，然而这话实在有些失礼。纵然马琳向来懒于循规蹈矩，此刻也久违且意外地感到了疑犹。陈玘仍牵着他往前走。剑客终于选择接着谈正事，道：“江湖人碰不得庙堂之高，所谓管天下事，往往是有代价的。”
刀客突然回头道：“我师父要管。”
他眼神明澈过分，马琳只得默然以对。陈玘松开他前还摇了摇，说的却是：
“你既喊他一声掌门师兄。我不懂得许多，只跟着你——你们就是了。”
又一阵蝴蝶飞信。他们这时站在朗朗晴日下看时，竟是比方才更像纷飞大雪。剑客与刀客齐齐抬头，将那薄软纸片接在手中。远远传来少年惊呼。隔着几座山峰，依然可听出是何等的凛冽悲声。
沧海山庄，阎庄主挂剑了！
TBC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