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价铁只存在于强酸中》沈剪灯

4、第 4 章

　　鸭架汤被侍应生端上桌，鸭油醇厚，香气旖旎。
　　叶先生举勺盛出一小碗，汤中有鸭架骨，有时蔬，绿的碧绿，红色绯红，推到施语跟前，道：“多少吃点，别仗着年轻，搞坏了身子可不行。”
　　施语就着碗沿少少地喝几口，身上暖和了不少。
　　读书时他很喜欢吃砂锅烤鸭面，厚厚的鸭油烧化了，浇入砂锅中，放在炉子上小火焖煮。盖子一揭开，几乎烤化的鸭肉，淋满鸭油的青菜叶，堆叠在煮得洁白丰盈的面条上。
　　烫得需要吹好多口才能咽下去。
　　那个时候好幸福啊。
　　彼时能得到的快乐，现在已经很少了。
　　几乎不复存在。
　　他不知道还能有哪些事情能让自己心中再起波澜。
　　入手人生中第一辆车的时候，激动得不行，虽然也就是一台十几万的代步车。但是他用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薪水买的，攒了很久很久。
　　那样的心潮澎湃和满足，现在很难体会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好像过了很久，但回头看看不过才十年而已。
　　不敢想象下一个十年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会记得最初的自己吗？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有时觉得自己很年轻，不过三十岁，同龄人中也算混得人模狗样，有时又觉得无比苍老，对周边的一切丧失冲动和兴趣。
　　他不确定自己是变沉稳了，还是变衰颓了。
　　曾经和恋人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就是他的坐标，是他的参照系，看着恋人，他知道自己在人生的哪一个点上。
　　但现在他的参照系已经消失。
　　不知不觉喝了很多碗鸭汤。
　　大概太想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味道。
　　但不论灌多少进去，都无法寻回当时的感觉。
　　施语恍然回过神，对面前的人道：“劳烦叶先生替我盛汤了，真是不好意思。”
　　叶先生笑道：“施先生客气了，看施先生喝汤，十分有趣，不知不觉停不下勺子。”
　　施语轻轻叹口气，道：“抱歉，我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叶先生微微颔首。
　　施语从盥洗室出来，摸出口袋里的信用卡，直接去前台埋单。
　　前台的服务生略微惊讶，赶紧道：“先生，您那一桌方才已经结过账了。”
　　施语一怔，不知该如何自处似的回到桌旁，忍不住道：“叶先生太客气了，叫施某怎么好意思。”
　　叶先生道：“举手之劳罢了。”
　　施语心内长叹。
　　早知道你买单，我就点碳烤澳龙了。
　　现在嗓子真的有点齁。
　　叶先生笑道：“我送施先生回家吧。”
　　两个人开车出来，行驶在夏季漫天繁星底下。
　　开着那辆施语觊觎已久的新款跑车。
　　施语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对车内的真皮座椅赞不绝口。
　　当然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的。
　　一路畅行，抵达他居住的公寓楼下。
　　施语拉开车门，侧身道：“今晚真是各种叨扰叶先生，来日有缘再聚。”
　　上苍保佑这份孽缘到此为止吧。
　　叶先生微笑不语，伸手从取过名片夹，递一张过去：“哪里，欢迎施先生随时叨扰。”
　　施语看也没看塞进口袋，转身走进公寓大楼。
　　回到家中，脱下西装外套，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扔到沙发上。
　　家里安静极了，可以听见钟表走动的声响。
　　每到这个时刻都分外难熬。
　　他清楚地意识到，已经不会再有人陪伴，漫长孤独的夜晚，需要一个人独自前行。
　　这一晚，他是真的有点脆弱。
　　不知怎地，突然很想打电话给恋人。
　　明知道对方不会接，但就是不死心地想要试试。
　　他知道这种做法不怎么具有吸引力，被甩之后还纠缠不休绝对是很差劲的做法。
　　但忍不住。
　　把座机放到腿上，迟疑着拿起话筒，深呼吸好几口，按下恋人家中的电话号码。
　　漫长的嘟嘟声，无人接起。
　　施语就这么舍不得放手地抱着话筒，直到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语音答录机——“您呼叫的对象暂时无法接听，请在听到声响后留言。”
　　施语指尖摩挲着座机上的按钮，抿着唇，许久才道：“柳嘉，对不起。”
　　半晌，“再给我一次机会，至少让我可以补偿你。”
　　“情人节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一直把你的付出当做理所当然，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不知感恩的混蛋……但我真的在乎你。”
　　长久的沉默。
　　最后的最后，几乎是恳求般地：“回我的电话好吗，冲我发火也好，别不理我。我们谈谈吧，谈点什么都行。”手臂无力地挂下听筒，折断般垂着。
　　他不是不能承受压力的人，也不是人生第一次受挫，但各种事情一下子铺天盖地倾倒到身上，令他难以呼吸。
　　施语缓慢地站起身，脱掉衬衫，疲惫地踏进浴室。
　　浴缸里注入热水，跨坐进去，一边泡澡一边空睁着眼睛发呆，发梢上坠着细小的水珠。
　　明天依旧要披上坚硬的盔甲，甘为戎首，兵戈扰攘，赤地千里。但至少今晚，他允许自己短暂地脆弱一下。
　　从浴室里出来，换上白色的浴袍，已经是深夜了。
　　施语没有去卧室休息，而是泡了杯咖啡，推开书房的门。
　　他已经丢失大订单，当务之急是寻找新客户，建立潜在的合作关系，争取在接下去的几个月有持续的签单保证。
　　打开电脑，简单地浏览了一下最新的行业动向。近来不少企业都在为下半年的生产做规划，有设备升级和优化工业流程方面的需求。
　　施语翻开笔记本，依次记录近期几个重要的招标说明会的日期和场地。
　　他恍然想起自己刚入行的时候，还是个小新人，什么都不懂，连招标之前有说明会都不晓得。跟着行业内的老人东南西北地跑，风里来雨里去，见客户，跑竞标，花费数年光阴，才慢慢摸清楚行业的游戏规则。
　　那个时候智能手机还不流行，也没有重要日程自动提示功能，他将招标会的日期用钢笔写在日历上，然后撕下日历，带着那张纸到处跑，从一个会场奔波到另一个会场。
　　雨季的时候三个月就穿坏一双皮鞋。
　　现在的他已经越过那个关卡，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了。
　　客户群和行业人脉也稳定下来，大部分事情交给团队打点，他在最后关头把关即可。以往那些辛劳，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如今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泉水缓缓涌出。
　　他并没有改变，还是当初那个少年模样，怀着一寸赤心，意气昂扬，只是蒙蔽在时间的尘埃里了。
　　他依然找得到当初的自己。
　　他并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