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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之八: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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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巧国相关)
邻国巧国自塙麟失道、塙王崩御,因塙王擅自干涉了庆,违反天道,国氏易名为阙,及至蓬山上结出阙果,又等到终于飘起黄旗,至今又是三年。总共算下来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麒麟旗飘起的三年中,阙麟没有从升山者中选出王,越境而来庆国的巧国难民也没有再增多了——巧国败坏到了最糟的境地,能逃出去的已经全部离开了,剩下的人就那样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而绝望的生活着。
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情况不可能更坏了,为什么不去升山?只要被阙麟选中为王,先不说有没有才能,王的登基能使御座无主后到处肆虐的妖魔逐渐消失,这本身对巧国就是一种救赎了。
可是有热情或勇气的人全部失望而返,渐渐地,有志升山的人就更少了。据说无法再等候下去的阙麟已经亲自下山去寻找王气,现在也还没有消息。
延王向阳子说完这些后,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苦笑。
已经十多年了……雁国与庆国的友谊缔结的越发深厚,而阳子也展示出了非凡的气魄与才干,庆国的情形越来越好,就连景麒那张缺乏生动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容。
“能够帮上忙就好了。”阳子一声叹息。延王仍用十年前那种看到稀奇物事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他们能做到的已经都做了,救济难民也好,援助食物也好,什么都在尽力的做。可是巧国最需要的是新王登基,唯独这件事只有阙麟才能做到,其他人再着急也没有用。
“现在那边是设立了假朝吗?”
“是的。”回话的是随同延王一起前来金波宫拜访的乐俊:“虽说以前塙王是那副样子,但也好歹有五十年的治世,不能说完全没有才干。巧国的官员还是有不少能人志士,只是……”
“只是升山都没有被选中吗?”景麒听到这种说法,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恩。”乐俊略带悲伤的点了点头。
怎么说他也是巧国人嘛,阳子若有所思的道:“难道乐俊没有想着去试试吗?”
乐俊像是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带着腼腆笑了起来:“在延王的劝说下,曾经试过了的。”
延王尚隆也笑了:“虽说这边这一位”他指着乐俊那副扭捏的样子道:“才华的确是有了,但怎么看也确实不像是会当王的料啊。”
阳子袒护朋友:“您这么说可真是太过分了,当初劝说他去升山的难道不是您吗?”
尚隆咳嗽了一声:“话是没错……麒麟选王又不是像我们这样的眼光,谁知道阙麟爱好什么类型的……”
延麒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主上的话:“这是在景王殿下和景台辅的面前,请您不要开些无聊的玩笑!”
尚隆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自家麒麟严厉的指责那样,自顾自的把话说了下去:“可是乐俊怎么看都是当官的材料,即使去升山没有被选中,万一正好能和新王同行,那样的话对他也比较好啊。”
“哦,看不出延王殿下居然考虑的这么周到?”
“说什么话,本来就是乐俊因为担心巧国的事,整天心神不宁,所以才鼓动他去的。不然就留在我的玄英宫那才是万分感谢了。”
“啊,好狡猾,本来我也想邀请乐俊来金波宫的……”
两位殿下相视一笑,本来巧国的事只是无数谈资中的一桩,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办法能更进一步的帮助巧国,所以这个话题就要以此结束,这时候,有官员慌慌张张的跑来行礼,禀报道:“白雉鸣叫,巧国一声,阙王即位!”
“啊……”
正在谈论这个话题,没想到情形会变成这样的几人难免都愣了一瞬。还是尚隆率先回过神来,询问自己的麒麟:“六太,巧国的麒麟是怎样的一个人?”
延麒六太没好气的翻白眼看他:“麒麟不是人。”
“那个我当然知道……我是说……”
“阙麟啊,我最近回蓬山几次,并没有见到她。景台辅呢?”
景麒想了想,先是摇头,后来又觉得应该说的详细一点,便开口冷冷的道:“倒是见过一次,不过离得有些远,并没有看到确切的样子。”
这时一个有些弱弱的声音:“那个……我见过……”
阳子和尚隆向发言的人看过去,不觉都笑了。他们怎么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升山者呢。升山者当然是可以面见麒麟的,因为除了麒麟谁也不能确定他们之中有没有王嘛。
阳子就问乐俊:“那乐俊所见的阙麟,是怎样的呢?”
乐俊详细的描述了所见蓬山公的风姿。
“如阳子你们所知,阙麟是女性的外表,头发……(景麒订正他说:那是鬃毛,但乐俊还是不为所动的,按照自己的常识讲了下去),头发很长,与其说是麒麟那样的金色,倒不如说是银白色。因为淡的已经几乎看不到金色的存在了。”
“麒麟倒也不全是金色的鬃毛。泰麒就是罕见的黑麒麟。不过那个阙麟居然是白麒麟吗?”延麒摸着下巴道。
就连景麒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怎么?白麒麟有什么不对吗?景台辅所见的阙麟,毛发(景麒再次小声订正:鬃毛)是银色的吗?”尚隆看向景麒。
可景麒是那样认真过头的个性:“因为离得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是傍晚,有夕阳的光晕,所以不能确定。”
这时乐俊继续说了下去:“倒是听女仙们说过白麒麟什么的,因为我不太懂,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那位阙麟非常漂亮,不过,是像景台辅这样的漂亮……”
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景麒不悦的皱了皱眉毛。
阳子倒是反应的很快:“是说那位阙麟有些男性化的美貌吗?”
乐俊点了点头。景麒的美貌是带了一点点女性的秀气的,这话要是说出来景麒可能会更生气,但无奈这就是事实。而那位阙麟的漂亮,却是女子的纤细外,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若不是早听说过那是阙麟,我还以为面前的是阙麒……”乐俊不好意思的说:“而且表情和景台辅也很接近,从头到尾就没看到她露出过什么表情,再加上一头银发,就像是雪女那样冷若冰霜,话说麒麟不应该是仁慈的生物吗……”
最后这句小小的抱怨让景麒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而阳子和尚隆却大笑起来。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景麒,哈……”阳子想起那位未曾谋面的阙麟竟然是女性版的景麒,已经深刻感到那位巧王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了。这倒不是自夸,因为阳子觉得,虽然当王方面不敢说自己有多出色,但光是和这样的景麒能够和谐相处下去,自己真是很了不起了。
不过这一次景麒和延麒都一脸严肃,首先说话的是六太:“如果是白麒麟的话,这就好理解了。”
“是啊。”景麒认同的点点头。
“毕竟是白麒麟啊。”六太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悲叹的叹息了一声。
“是啊。”景麒继续冷冰冰的点头。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暗号似的东西呢,就不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吗?景麒?白麒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阳子不满的打断了两只麒麟的感慨。
“主上,”景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白麒麟和黑麒麟一样也是非常罕见的,黑麒麟天生能力就很出众,但白麒麟并没有这样的特别……”
看到景麒居然有说不下去的可能,六太忍着笑继续道:“白麒麟的特别之处在于个性。据说白麒麟天生冷淡、孤僻,而且……过于认真。”
在座的人都不禁去看景麒。说起来,景麒的毛色也是浅金,如果不注意的话,看上去更接近银色。难道麒麟的毛色越浅,性格就越孤僻吗?众人都这么胡思乱想着。那些眼神的意味再明显也没有了:难道那位白麒麟,竟然能比景麒还要严肃认真吗?
理解了这其中的含义,六太的笑容忍不住就绽放开来:“是的,就如众位所想的那样,白麒麟的个性,可能比景台辅还要认真十倍以上。因为传说中,千年内仅出现过两只白麒麟,都是劳碌命。被白麒麟选中的王,都会整天被催促处理公务,目前已知能和白麒麟相处而忍耐下去的王,还没有出现,甚至有一位王因此到了自动退位的程度。由此可知,白麒麟的个性过于认真是怎样的概念。”
阳子和尚隆不约而同的再次苦笑了。这么说来,他们这些人命都还不错……为自己感到侥幸的同时,也暗暗为那个刚刚即位的阙王感到发自内心的同情。
……
延王拜访庆国的预订行程仅是一周,不过由于阙王即位,又对能被白麒麟选中的新王很感兴趣,而庆国是巧国的邻居,所以尚隆在此又多停了几日,与阳子一同等待从巧国发来的情报。
这一天,照例是五个人在宫中谈天,终于传来冢宰浩瀚求见的禀报。由于等待的是一位‘过于严肃认真的’麒麟与她选中的王的消息,所以几人在看到浩瀚严肃的面孔后,除了景麒,都不自觉的发出会心一笑。
“主上,傲霜的情形已经确实的传过来了。”
一丝不苟的行礼拜见了阳子与台辅及延王、延台辅后,浩瀚毫不拖泥带水的将正事禀明。
“哦?你仔细说说看。”阳子对他点了点头。
浩瀚就像是念着教科书那样的说了下去:“巧国即位的是位女王,本名飘风……”
“啊……”
尚隆和乐俊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浩瀚不得不停下来听听延王的高见。
乐俊也奇怪的询问尚隆:“延王殿下莫非也认识那位新王?不应该呀。”
延王笑了笑:“乐俊难道认识她吗?那由乐俊来说好了,我的确不认识的。我只是觉得,这位新王的名字很有意思,即使不是由升山者选出的、以飘风之姿迅速登顶的王,以她的名字,也算得上名副其实的飘风之王了。”
他这样一说,连浩瀚都忍不住露出笑容,口称‘正是’。
乐俊道:“十几年前,这一位在巧国是很有名气的,因为护驾有功,塙王给她入了仙籍,并请她在禁军当官,但被她拒绝了。”
“拒绝了?”
“正是。其人虽然同意入了仙籍,但并没有做官的打算。据说理由是打算游历四方,磨练剑术,对当官非常的没有兴趣。”乐俊抓了抓后脑勺:“怎么说呢,虽然当时见过的人都传言那是一位非常威风凛凛的美人,但行事之任性,也是世所罕见的。”
“不凡的只有长相和武功的意思吗?”尚隆含笑问道。
“倒也不能这么快就相信传言。虽然不知道这位女王殿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但任性大概是真的,因为塙王崩御后,就是她将王的尸骨从陵墓里掘了出来,曝尸荒野,因此秋官定了她的重罪,但是没有人能够逮捕到她。”
“那么冒着危险去将已死的塙王挖出来泄愤,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概不是泄愤吧。毕竟当初也是护驾有功的侠士,从没听说她与塙王有什么私人恩怨……”
乐俊迷茫的攒眉。
这时浩瀚道:“关于这件事,新王登基的时候,已经向秋官说明了的。”
“啊……”几人瞬时都看向浩瀚。
浩瀚道:“因为她觉得塙麟很美。”
……
这真是几句话说不完的故事。浩瀚讲了足足有三个小时那么久,才将新王那段往事说了个大概。
飘风是巧国的侠士,擅长剑术,家境富足,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整天随兴所至,东游西荡。她既对做官没有兴趣,又讨厌麻烦的事情,是个名副其实的,风一样四处漂泊的任性之人。
那一次恰巧塙王微服出行,她与塙麟照了一面,粗神经的侠士,并没有从麒麟独特的发色上,联想到塙麟这个尊贵的存在,反而觉得这位柔弱的少女,眉宇间凝满清愁,实在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而这美人与她随行之人未免穿戴的有些华丽,或许会被贼人惦上,因此她留了意,暗中跟在塙麟与塙王之后。而得知塙王出行的消息后,意图行刺的逆臣,为了制住塙麟,先将污血泼到了她的身上,趁着害怕见血的麒麟瑟瑟发抖的空当,意图刺杀塙王。
而飘风就在这个时候,救下了塙王。不过得知对方是王与麒麟后,她自觉出身卑微,就没有再去首都傲霜的翠篁宫求见塙麟。
“我浪迹天涯,所认识的女性朋友是很少的,”向秋官解释这一切的飘风女王带着凛凛的气势道:“而那种柔弱的女子,我一向是挺讨厌的。所以那时一眼看到塙麟,就被她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想要和她交个朋友,这种事是很难得的。不过,一想到对方是麒麟,又觉得被吸引很正常,毕竟是那么尊贵的生物,在特定的条件下,发生了需要我效绵薄之力的事情,这并不是我可以与她对等交往的条件。所以之后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飘风女王是巧国有名的剑客,本身自然有着非凡的气势,虽然是个美人,却满身杀气,或者正是因为自己是如此酷烈的存在,所以那时气质极佳、举止优雅、清愁带病的塙麟,对她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憧憬的具现。人总是被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吸引,就像是渴望寻找自己丢掉的东西那样。
不过等她从外国游历回来的时候,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巧国内妖魔肆虐,被问到为什么时,那人嘲笑似的回答了她。
——这还用问吗?塙麟失道,塙王崩御了嘛。
——那塙麟呢?
——随着王一起崩御了。
——啊……
——放任王的恶行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这样的麒麟死了也好!为什么要带给我们巧国这么多苦难啊!
“不对的。错的不是塙麟。麒麟是仁慈的生物,不会对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麒麟失道本身就是王的过错。麒麟是必须听从王的命令不得反抗的。那么到头来还是下命令的王的错。而能让那样的王活到塙麟失道,是我的错。”
如果那个时候不救他,塙麟就不会被他连累。麒麟死后,尸体是会被使令吃掉的,也就是说尸骨无存了。那么悲哀的事情。
如果那个时候塙王就死掉的话,塙麟就会被解放了。她可以选择新的王,或许就是个不会再无视她的痛苦,能好好听进她的劝告的王。
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呢?
这样对自身行为的悔恨让飘风几乎没法思考别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趁夜私入皇陵,将塙王的尸骨掘了出来。
这样说着,女王浓艳逼人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狰狞的神情,好像是想放声嘲笑,而刻骨的痛苦却从中难以掩饰的流露出来,这样看上去,反倒像是欲哭无泪了:“我就是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塙麟,居然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失道病重,也从不悔改。是吗?都说是因为他嫉妒海客的王贤能,害怕被庆国超越才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因为他大言不惭的总是这样说,结果到现在死了都使巧国成为笑柄。如果这么害怕被庆国的女王超越,那为什么不找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上面一了百了呢?那样的话塙麟也根本就不会死了。说的好像自己是悲剧男主角一样,也不看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有没有一点相似!”
“主上……您就算这么说也……”秋官长吓得连退三步,不敢看女王像是要烧尽一切的那种表情。
“我啊,最讨厌违反约定和背叛亲友的人,就算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我也要亲口去痛骂他一顿才觉得解气。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一生只能向自己的王下跪。被那样尊贵而温柔的塙麟跪着宣誓忠诚,却逼迫她染满了罪恶的鲜血,这样还能一脸理所当然的说出自己只能治世五十年,已经到头了,所以做什么都死得其所的话来……他既然自己认为自己该死了,就一个人静悄悄随便怎么去死好了,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为什么要连带塙麟一起……难道说那个人觉得,离开了塙麟,他连死都做不到吗?人都说我飘风任性,但我想告诉他,他所做所为,比我任性了百倍都不止,我没办法容忍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休息,那样我会觉得,塙麟已经宽恕他了。”
“主上……塙麟确实没有怨恨过先王……”
“那么,我就替她来恨。”
“您这也……”秋官长愁眉苦脸的看着女王:“虽然您说的我也很能理解啦,但再怎么说将先王曝尸荒野都是重罪,虽然现在是没有办法惩罚您的……”
“有的。”女王突然静了下来,近乎安闲的合上了眼:“我飘风登基为王,就是上天对我救助了塙王的惩罚。”
……
阳子一行听浩瀚讲完这件事,都是一脸深思的样子,没有说话,宫殿内一时静悄悄的。
“虽然的确任性……或许那是个好王也说不定。”
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尚隆。接着乐俊也赞同的点点头:“延王殿下言之有理。能将登基视为天谴的,厌恶做官、喜爱漂泊的浪士,她应该能理解肩头的责任有多重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是做巧王的器量。”
“听上去是个讨厌违反契约的人呢,管她任性不任性的,有这一点,那只白麒麟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了。”六太伸了个懒腰:“不像某人,完全不把我们麒麟的宣誓当成什么荣耀的事来的,跟这样的人相处久了,都忘了麒麟是怎样尊贵的生物了呢。”
“六太。”尚隆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既然大家的看法差不多,那么找时间和邻国的新王会上一面吧,巧国的难民问题,我得好好的麻烦她重视一下了。”阳子也笑着对景麒说着,后者依然没有表情,公式化的颔首。不过相处的时间长了,阳子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和悦的赞同之色,也不知是为自己的决定,还是为方才听到的飘风女王对塙麟的怜悯。
……
赤乐十四年十二月,阙麟出蓬山。
次年三月中,于淳州配浪,偶遇主上。阙台辅当即宣誓,恭迎御驾。
赤乐十五年五月十三,白雉鸣叫,巧国一声,阙王即位。
阙女王本名飘风,四海浪士,剑技名动全国。台辅白麒麟阙麟佐之,得女王赐名白染。
阙王初敕:
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必有所得,但唯循纯正,不可妄行。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
巧王宫翠篁易名无妄。
王感怀塙麟潋滟,如清愁千斛,
首都州喜州易名清州。
为琐事发布敕命、随意更改王宫与州名者,阙王飘风为千年第一人。
……
“主上!巧国需要处理的事情堆积的犹如山那样高,您的初敕却尽是这些不相关的琐事,这样下去国运难久啊!”
无妄宫内,白麒麟皱着眉头跟在快步飒踏的女王身后,用那种冷冰冰的声调不耐烦的说教着。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任性、随意、自把自为的女人当上王,虽然第一眼就知道她是王,但同时第一眼也就知道她是个不适合御座的人。那种随兴所至的姿态,就如同她的名字那样,不应该被御座束缚住。然而天命难违,她跪的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巧国无论如何都需要王。
哪怕是一个不适合当王的王,她对这个随意任性之极的女王所能要求的,只剩下希望对方是个能听进去谏言的人而已了。
女王快速疾行的步伐突然毫无预兆的止住,冷不防的宰辅就这样撞上了那个笔直的武人后背。
“啊,主上……”愕然看着转过身子的女王,阙麟用一种复杂的心情低下了头。
除了并不太喜欢这种个性的人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因素在内,迫使她无法与自己的王和谐共处。
自己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出生于蓬山。从开始懂事起,就被告知是巧国的麒麟,而巧国失去了先王和麒麟后,已经混乱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可是那不是阙麟的错。那些事都是在她出生前就发生了的。因为塙王和塙麟的崩御,很多巧国的人民对麒麟也有所怀疑。结果没有错的阙麟,却被他们连带讨厌着。
她是那么罕有的白麒麟,然而并不被人所爱。因为历史上的白麒麟,个性都过于认真,甚至因这认真而逼死过自己所选的王。所以打从她作为白麒麟降到这个世上,就注定了没有人愿意被这种生物侍奉吧。这次刚好选了一个自己也并不太合得来的女王,或许还不那么觉得难受也说不定。
然而女王喜爱塙麟,却是人所周知的。
为了纪念那位多愁多病的塙麟,甚至为她改了首都州的名称。
而首都州的州侯,现在却是身为宰辅的自己……
这是不是说明了,她永远要活在那位被女王所喜爱的塙麟的阴影中呢?
阙麟虽然并不喜欢女王的个性,却莫名因为或许不被对方所喜爱的这种感觉,而感到了沮丧。
这样想着,就听到面前的飘风叹了很大一口气。
“听着阙麟,你说的我也知道。国内等着我去处理的事堆得山那么高海那么深,但那又怎么样?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做,不会因为我着急一点或者悠闲一点,就会做的更快或者更慢。而初敕,啊哈哈……我之前连当官都不愿意,突然就被你这样的麒麟跪了,然后突然当上了王,怎么可能好好的想出来一个像样的初敕,反正大家也都说,初敕什么的完全不用太在意,因为各种奇怪的初敕都有,所以我就觉得,反正王宫与首都州的名字,从以前起就觉得非常之不顺耳了,不如就趁此机会改掉吧。”
“可是主上……”
飘风叹了第二口长气。
“我知道我知道,不会让麒麟白跪的,我会努力把事情尽快处理掉的!”
“这根本不是白跪不白跪的问题,这关系到巧的兴衰、百姓的福祸啊!”
“白染,”飘风突然叫了她的名字,还不习惯自己有名字的麒麟愣了一下,就听她的王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对我来说,这就是白跪不白跪的问题。说实话就算巧国灭亡了又怎么样呢?人民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树挪死、人挪活……”
“主上,您这话真是太不像话了!您身为巧国的王,居然说出要巧灭亡的这种话……这种话……你这昏君!”
“别生气……好好的把别人的话听完。我早年是个漂泊四方的浪士,没有对一个地方长久的归属感,也没有什么朋友。巧国的人民并不是信任我,才让我当王,所以我也很难有回报他们的那种心情……巧国的人民之所以承认我是王,那是因为我是麒麟选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相信的是你。”
“呃……”阙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不觉被女王的气魄击败,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
“而你却不一定有多么相信我。”女王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
“呃……”阙麟冷淡的闭上了嘴巴,她没有必要说谎。虽然拥有着对王的依存感,还因为王的态度而感到难过,但那是麒麟的天性,不是她的本意来的。她确实并不知道飘风当王对巧国是幸或者不幸。
自家的麒麟默认了这回事,飘风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虽然你不怎么相信我,却还是跪了我,宣誓忠诚,恭迎御驾,将你的命运和我连到了一起。你将性命交到了我的手里,我想回报的是这份忠心而已。如果我做出违背天道纲常的事情,你就会失道,如果我不去自己退位等死,你就会跟着我一起死。我既不想死,也不想让你死,所以我只能尽力做正确的事。为了巧国的兴衰,百姓的福祸什么的,我这样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那么伟大的事情。我并不觉得背弃正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总在一条道上行走也太无聊了些。但是为了遵守和你的约定,我会尽力不让自己走偏的。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我也一样。”女王的眼中露出了悲伤地神色,不知是想起了谁:“所以这样孤高不群的生物向我下跪,我就怎么也无法背叛她的期待。”
“主上……”阙麟第一次从飘风口中听到她决心认真遵守和自己的约定的打算,还有她对麒麟的尊重,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百姓,没有那么大的理想和抱负,仅仅是为了遵守和麒麟的约定,她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御座,却像是被惩罚似的,只有这样天生浪荡的人,才觉得坐在那里是一种痛苦吧。
心里有哪个地方开始慢慢融化。
有的人想要拥有一个国家,所以说了‘我宽恕’。
有的人想要御座和权力,所以说了‘我宽恕’。
有的人想要拯救国家于水火,所以说了‘我宽恕’。
有的人想要万民得到幸福,所以说了‘我宽恕’。
还有的人,仅仅是因为被孤高不群的生物跪了,那生物用生命与她的生命连到了一起宣誓忠诚,就觉得没有办法背叛她的期待,没有办法忍受她失望的眼神,所以为了守好这个约定,决心不做任何错误的事情。
正因为没有办法理解无视约定和忠诚的人,所以她才忍无可忍的连声质问一堆尸骨。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对方的举动,所以感到更加愤怒。
替塙麟憎恨下去,也是这样的感情吧。
因为就算被伤害者都已经宽恕了塙王,飘风也不能宽恕。
‘虽然跟我没关系,但我也看不下去了’的这种属于侠士的正义感,或许能挽救濒临毁灭的巧国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王的感觉。
“如果是您的话……凭您的身手,去升山也肯定会顺利登顶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苦等了那么久,还要亲自去找您……”这种抱怨的话,以往的她是说不出口的。
“升山?开什么玩笑,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又不想专门去做。被你找见了那是没办法了……”散漫的女王挖了挖耳朵,转过身子继续之前的行程。
紧紧跟上她的步伐,阙麟再次开始了漫长的叮嘱。
“需要您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现在可不是悠闲度日的时候啊主上。首先,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如何制订税收的问题非常严峻,赋税太轻的话就什么也干不了,可是我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那么痛苦的人们再被征收重税,百姓的日子已经很艰难了……还有,庆国的女王遣来使者,希望您抽时间与她会面谈一谈难民的问题。在先王崩御、您还四处游荡的时候,庆国一直对巧多有关照,景王的请求您无论如何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啊,对了。”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自家麒麟的逼迫似的,飘风突然又转过了身子:“我从以前就想说了,巧国什么的,这名称也太难听了点。像是‘才’啦、‘雁’啦、‘庆’啦、‘涟’啦,都挺不错的,国家的名字能不能改?这样不算违反天条吧?如果轻易改了,你会不会失道?”
阙麟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这种事……谁,谁能知道……”
“那就改改看喽。”飘风一脸轻松的再次开始走。
“这、这种事也太儿戏了!您为什么总是在意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从古到今,没有一位王这样干过,谁会为了名称的事情,这么无聊的特意去试试看会不会违背天道,您需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为什么总是不能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急需的上面,何况,万一我真的失道,您打算怎么做?”阙麟几乎气急败坏的崩坏了平时那副冷若冰霜的面瘫脸。
“怎么办?”飘风奇怪的看着她那张铁青的冷脸:“麒麟失道的话,不是说只要王肯改正就能恢复健康了吗?如果你因此失道了,我再改回来不就行了?”
……虽说失道后,王能马上知错悔改,麒麟从而恢复健康的例子几乎稀少到了没有,但如果是这种无所谓的事情……阙麟觉得光是用想象的都觉得特别无力。
“还有,我已经知道我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了,以后你催我的时候,多少换个词汇吧,总是一个说法的话,再好听的词都会听烦的呀。”
……
世所罕见的白麒麟,因为过于认真的个性,天生劳碌,且从来不得善终。甚至有一位国王,因为无法忍耐白麒麟的个性而自请退位,宁愿死也不想和其共事。然而在新生的巧国,名为白染的阙麟,却挑选了一位性格上完全合不来的女王。但是这位女王,似乎正是白麒麟的克星。她不但天性散漫,讨厌麻烦,事情只挑顺手的来做,而且既不严肃,也不认真,还非常的任性,周身上下只有长相和剑术出类拔萃,其他没有一点能符合贤王的要求,不过,她并不反感白麒麟,并且为了遵守和麒麟的约定,决定一生悬命的在正确的道路上战斗下去。
唯一不尽如人意的是,白麒麟对这样的王反而非常无奈。
据后世记载,当时这位飘风女王在位数百年间,台辅阙麟几乎每隔一年半载就要‘失道’一次,不过同样传奇的是,阙麟的失道病,总能很轻易的痊愈。这在十二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因为王一旦行差踏错,很少有人能够在麒麟病倒后幡然悔悟,臣民期盼台辅的痊愈也就成了一种不可能的美梦。
而这位看上去本身就介于正邪两道之间行走的浪士,凭着对信守约定的决心,总能将迈错的步伐痛快的收回来,挽救自己的过失,也挽救台辅的生命,从她自己的记录来看,她正是用这种态度,来向死去的塙王表达她永不宽恕的憎恨。
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坚持下去的塙王,害怕输给庆国的塙王,因为这种无端的猜忌而赔上塙麟失道最终丧命的塙王,飘风既然那样憎恶的痛骂了他的尸骨,就绝不能容忍自己做出一样的事来。
比阙王飘风更有才能的塙王,自认为他的治世最多只能维持五十年,所以过了这个年数,就迅速放任自身的邪念直至崩坏。虽然阙王飘风的性格,是那样一位连自家麒麟都认为她不适合当王的王,但从某种意义上反过来说,说不定也是一位非常适合的王。飘风女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向先王无声的宣明,御座之上,比的已经不是才能,而是器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