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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之九:剑 ...


  •   (说英雄,重楼飞雪外传。元十三限X雷艳)

      1:

      北宋末年,风雨飘摇。

      江山依旧如画。

      可怜江山如画。

      这年冬至那天,自傍晚时分开始下雪。而这凛凛风雪,三日未停。

      大雪积满了街道,车不能行。第三日晚,有个披着斗笠的瘦削汉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敲开了客栈的门。

      客栈小的连名号都没有起一个,只有面残破的旗子被风吹得半舒半卷,上面有个‘酒’字,做的是熟客生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没有要事,谁也不愿出门。住宿的旅客也都等待着雪消之后再图动身,如今能找到一家未曾注满的小店,那人轻轻舒了口气,自行寻了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小二忙凑过去询问他要吃点什么。

      小店因突然来人而安静了片刻,在这人坐下后,再次热闹起来。

      住店的自然是没有家的旅人,而在这个鬼天气还在外忙碌的,多半便是跑江湖的汉子。他们是用性命来换饭吃的,天气有多么恶劣,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而江湖人聚在一处,所谈的便大多是江湖中事。那新来的客人竖起耳朵听了听,便索然无味的转头,眼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好的梅树上。

      雷损死了。

      苏梦枕死了。

      元十三限死了。

      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江湖上谈起的,仍旧逃不过这三件大事。仿佛若不时刻说道这些事,就不配当个江湖人那样。

      可再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死了的,总归是死了。

      那人仿佛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酒杯,然后自酌自饮,在这寂天寞地的风雪之中,他的姿态潇洒的简直无情。

      这时正在谈天的人们突然一起止了声,等那人发觉到异样后,就看到四周的汉子都在看他。

      准确的说,他们看的,是他腰畔的佩剑。

      因为那些人刚才正巧从江湖上有名的人,聊到了有名的兵刃。虽然谁也没见到过那些人和那些兵刃,所以就算突然见到了恐怕也认不出来,但是利剑、宝剑、名贵的剑,一般人都是认识的。

      他的身畔,就带着这样一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宝剑的名剑。

      “看阁下身怀名兵,恐非凡俗人物,何不过来一叙?”

      有人忍不住向他发起了邀请。

      斗笠下传来一声无所谓的轻笑,接着他人就轻飘飘的移到了对方所邀设的座位上。他并没有刻意卖弄轻功,这一手虽然漂亮,但并不如何惊世骇俗,这样一来,大家反而更加看不出他的高下。

      “为何身边带着把好剑,就不是凡俗人物?”那人也不客气,随手拈起人家桌上的酒杯,继续自顾自的喝了,这才懒洋洋问了一句。

      请客的汉子倒也是个实在人,大大咧咧的道:“身怀名兵,还敢如此张扬的露在外面,一副不怕被人惦记的潇洒姿态,这样居然还没死,当然不是普通人。”

      那人抚掌而笑:“有见识。”

      角落里几个露出贪色的汉子听到那人提点也似的言语后,对看一眼,讪讪然将已按到兵刃上的手掌拿开。

      请客的那汉子便道:“没想到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简陋的地方能遇见奇人异士,想必凭我等不配知道阁下姓名,但方才咱们说起江湖上的轶闻,大多道听途说,并没有谁能亲身经历。如今风雪满天,气氛正好,阁下何不说说故事,也让咱们开开眼?”

      那人没想到对方如此知趣,请他喝酒,只说故事不问出身,心里有了三分好感。但他本是个促狭之人,听完人家的说辞后,玩心忽起,便接着他的话头道:“奇闻异事我听过不少,自己也有些亲身经历,不过即使不是我所亲历的,我知道的故事,你却也未必知道。”

      “哦?凡是有名的典故,几已传遍江湖,我却不信。”

      “那好,你要听什么?”

      “方才我等正在说江湖上有名的兵刃,不如请先生赐教?不过话说在前头,有名的兵刃之所以有名,那是因为使用它的人也大大有名。而人和兵器都有了名,事迹却不在江湖流传,这是,不可能的。”

      那人也不反驳,又喝了一杯酒后,便开始讲起了故事。

      而他所说的兵刃的故事,都是关于‘剑’的。

      一个身携名剑的剑客,自然对同样使剑的好手更加关注。有名的剑客和有名的宝剑,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2: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有一个年轻人,也如各位般为了谋生,来到了京城。他的身边,也带了一柄有名的剑。不过,这把剑还没有机会跟随他扬名立万,便被走投无路的主人当掉,换取了银两。

      “啊,剑客当剑,这可真是穷途末路的凄凉呀。”四周发出一片叹息声。

      诸位不用如此痛心,因为那人本不懂剑。不懂剑却带着把好剑,那剑跟了他真真浪费。

      “先生,您可注意了,这人既然不懂剑,又当了剑,可以说跟您的故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不,关系大着呢。他当了剑后,却碰见了雷损。

      “雷损?那个昔年京师黑窝子里的老大,行走江湖必奉他六分半红利方保平安的雷老总雷损?”

      不错。他碰见了雷损,甚至救其一命,当即得雷损担保,举荐他为相府当差,可以说从此才得到了机会,几乎踏上了一条青云之路。

      “能救雷损一命,这当真是个人物。”“可惜他却甘为相府鹰犬,人品可实在差劲的很了。”

      不错,这人的名声即使在今天依旧狼藉。他得当时丞相傅宗书重用,只身潜入连云寨,借了戚少商一柄逆水寒,连败劳穴光、阮明正、穆纠平等数位寨主,终与戚少商一同,坐在了连云寨的首位。

      “你说的是奸人顾惜朝!”

      群情涌动,那人只是淡淡的答道:“不错,就是顾惜朝。”

      “可顾惜朝不用剑。你方才也说他不懂剑。”

      “我的确说过。”

      顾惜朝不懂的东西有很多,但这不代表他不会。

      他不懂剑,却能用剑击败数位高手,说明他擅剑。

      擅剑却不用剑,是因为他自认不懂剑。

      “什么乱七八糟的。”请客的汉子抓着头发迷茫的问道。

      只有骨子里有一股诚勇意气,如利剑出鞘般孤清耿直之人,才能懂剑。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流的剑客。顾惜朝不是这样的人,自认他不能懂。所以他学剑之后,又弃了剑。

      看着听客们似懂非懂的样子,那人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可惜他最终仍是拾起了剑。”

      他的手里有一把名叫上邪的湛清名剑。

      那人以这句话结尾,其他人却以为故事刚刚开始。

      上邪无疑是一把威震江湖的名剑,而且还是一把一旦出鞘必定风惊云卷,动辄就要取走成百上千条人命的魔剑,人都传上邪之主是邪道至尊青岚公子,可这人却笃定的说那把剑落在了顾惜朝的手里。

      似乎很享受群人震惊的神态,那人还悠然问了一句:“上邪可算是名剑?”

      请客的汉子哑然半晌,还未从木然状态回魂,听他问起,顺口喃喃:“算,太他妈的算了……邪道第一的魔剑如果还不算有名,那我们的剑就是废铜烂铁……”

      这时便有人窃窃私语:“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上邪如今落在了顾惜朝手里,而那顾惜朝武功低微……”

      那人连这蚊子哼般的细碎声音也尽数听到,也没有出声,只在心里笑了笑。

      ——现在无论是谁,想去捡那姓顾的便宜,只怕都不好捡了。就让他们去碰个灰头土脸似乎也很有趣。

      于是他问:“那我这个故事,你是不是没听过的?”

      请客的汉子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但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是我信不过先生,只是您这个故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先不说上邪的下落如何能够证实,单说那顾惜朝能救雷老总的命,这里就没有人能够相信。先生该不会是认为雷老总人死已矣,无人可证,所以才编了故事哄我们吧?”

      那人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道:“虽然偶尔骗骗人也没啥大不了的,不过喝了你的酒,这人情总是要还的……你如果非要个证明……狄大堂主,委屈你亲身来此明察暗访许久,如今麻烦你说句话吧。”

      在这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的京城里,大堂主有很多位,或许姓狄的也不少,但两者连在一起喊出来,所有人想到的只能是那一位。

      想到那一位的同时,所有人立即也想到了自己方才还在嘴碎的念叨雷损之死,先不管狄飞惊在此是真是假,后背已不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接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原来您早已发现在下了,飞惊失礼了。”

      狄飞惊是一个已经不算年轻的年轻人,他白衣低首,客气温柔,从气质到衣饰都是干干净净,所以看上去他依然年轻。

      这低首神龙冲那人躬身行礼,显然那人来头极大,不但坦然受了这手握一半京师武林的领袖一礼,而且浑然不当一回事,连答礼的意思都没有。

      狄飞惊知道他不欲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便省去了称呼,直截了当的问他:“总堂主数度请您看在以往的交情上相助六分半堂,您此次进京却未与敝堂联络,因此为了打探您的来意,飞惊只得亲自来此冒犯,还请您万勿见怪。”

      那人叹道:“有什么好怪的,狄飞惊亲自在这里说客气话,就算是我,也不得不客气了。我跟雷损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更不喜欢雷纯,这次来京,只是给故人上香的,完事就走,无须动此阵仗。”

      狄飞惊心里一松。看来此人虽然拒绝了相助六分半堂,却也并未被他人所用。那么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开罪他为妙,毕竟雷纯的六分半堂和雷损的多少有些不同,雷损当家时能做到的事,如今很多已经要三思了。

      所以问完了来意,狄飞惊腼腆一笑,对方既然客气相待,他也不妨做个顺手人情,便即拱手:“老堂主已经身故,和顾公子那些往事不提也罢,还望公子口下留情啊。”

      那人哈哈一笑:“谁让雷损是用刀的呢,想提他也得找个由头啊。”

      狄飞惊略微颔首,竟就转身欲行。身旁的人慌忙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来,伸长脖子跟着那背影,直到那袭白衣与风雪融为一处,这才反应过来,自家身边尚坐着一个连那狄飞惊都要客气万分对待的神秘高人,而这高人在狄飞惊面前对六分半堂丝毫不假辞色,竟还能活生生的坐在那喝酒,这人到底有多厉害,以他们的眼光见识,已经没法估量了。

      不过等他们想起这茬来,打算恭维那高人两句时,却听他已经开始讲起了第二个故事。这一次,由于知道那人说的必定是真,所有人听的更来劲了。

      只有先前那几个起了贪念,想要夺取人家腰畔佩剑的汉子,互相扇了几个嘴巴。

      3: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离现在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天也是像现在这样飘着大雪。我和他坐在相府的练武场中,看他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试招。

      我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说不清的表情。说实话虽然和他做了朋友,有了交情,但我从始至终都没弄懂过他。

      即使我这么不了解他的人,他也引为知己,那是因为,他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了他自己都分不清,朋友和知己到底有什么区别的地步。

      所以我是他的知己。

      他一门的武功非常离奇,一旦传授给了弟子某种功夫,自己就不能再次使用。所以看他那些劣徒用剑,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顾惜朝的认知其实是错误的。不懂剑,不能诚于剑,甚至人品低劣到一定境界的人,其实也可以用剑,而且能够在剑之道上成名。恐怕顾惜朝之所以认为自己不配懂剑,是因为他无法肆无忌惮的作恶。

      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无法成为彻底的恶人。而那人的徒弟不同。那劣徒狂妄、残毒、没有感情。说到底,其实能够成为一个绝顶剑客,只有一个必须的条件。正因为那劣徒从不知错,从不悔改,无论做了多么泯灭天良之事,心中也无丝毫负疚,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剑法练到了极致。

      练剑只要有一颗毫不犹豫的果决之心,其实就足够了。无论善恶二道,剑客一旦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迷茫,那就是所谓的瓶颈。

      而那个人从来没有遇到过瓶颈。

      “那是‘势剑’天下第七,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从本性开始腐坏,坏的没救了的人。可是他的剑法,谁也不能说不好。”那人扶了扶斗笠,露出的下巴抬起一个傲慢的弧度。

      “天下第七……”

      虽然天下第七也死了,而天下第七还远不如‘苏梦枕、雷损、元十三限’这般有名,但提起这个名字,谁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不管怎样的恶名,他终究也算是名动天下。

      “你说那劣徒是天下第七,你和他师父坐在一起看天下第七练剑,那他师父岂不是……岂不是……”

      这一次,满座的汉子都站起来了。

      一个和元十三限平起平坐的人,他的身边,他们已不配坐。

      可那人毫不在意的压了压手腕:“都坐。”

      如果人只能和武功地位相当的人平起平坐,那么现在他岂非要寂寞死了。

      因为偌大京城,配坐在他身边的人,除去死了的那几个,已经十个指头也数的过来了。

      人们静悄悄的坐了下来,也有人顺着墙角往外走。喜欢谈论江湖上那些顶尖高手是一回事,但听顶尖高手谈给他们听,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谈兴正浓,高高兴兴的给自己满了一杯酒,连带着敬了一圈,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相当讨厌天下第七,所以当时就问元限,为什么他不用剑。

      因为我喜欢用剑,所以想和他练剑。可是元十三限那个蠢人,将‘势剑’与‘诗剑’,都传给了徒弟,他自己却不用剑。

      然而他到底也没有回答我,却遥指着天下第七对我说:“你还是那样的爱憎分明,将厌恶的神色那么明白的表现在了脸上。你不喜欢天下第七吧?”

      “当然。”我回答他说:“如果他不是有你这个好师父,早不知道死第几次了。”

      “然而单凭剑论,江湖上能比他强的却是不多。”元限说:“你虽然比他强,却也强的有限。”

      这倒让人无法否认。

      看着我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元十三限难得笑的开怀:“所以天下第七比我更加适合用剑。”

      因材施教,虽然他的徒弟都不成器,但或许他是个好老师也说不定。

      然后元十三限也如诸位这般,开始谈剑。他从有名的剑客,如温晚、方应看、王小石谈起,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剑法。

      最后,他也谈起了我的剑法。令我震惊的是,他对我之剑法的了解,竟然不比我差。

      那人不停的饮着酒,讲着故事,听不出感情也看不清表情。他的声音一直和悦平静,唯独一种不可追怀的伤感丝丝透了出来。

      凉薄的就像是这漫天的风雪。

      “所以元十三限和顾惜朝不同,他懂剑,却依然不用剑。”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静了下来,像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没有开口。

      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但在他心里,却回忆了一千遍。

      那时元十三限对自己说——

      你不认识苏梦枕,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他认识无情,认识铁手,认识元十三限,甚至认识雷损。但他认识了当时京师里最有名的这些人物后,却并没有踏足这个是非之地,卷入帮派间的纷争中去,所以他不认识苏梦枕。

      而他自己也是一个名满天下的人。出了京城,或许比苏梦枕更有名也说不定。所以一个这样有名的人,对于其他有名的人,并没有非认识不可的憧憬。

      可是元限却以大宗师的身份,对他说,不认识苏梦枕,是他的遗憾。因为说这话的时候,苏梦枕已经死了。而苏梦枕活着的时候,或许元限虽然知道,却并不想他们认识。

      元限告诉他说,你的剑和苏梦枕的刀一样,是杀人之物。虽然是杀人之物,却美得让人一见难忘。所以他和你一样,是凭意境来驱使战意。

      美丽的兵刃和绮艳的招式,就算是元十三限这样不懂浪漫的人,也不得不给予这样的赞美,那是因为他从中窥到了武学的意境。

      不过你与苏梦枕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元限说。

      苏梦枕的刀,练得是天人合一之意。黄昏、细雨、秋意缠绵。这刀意所呈现的景象中,所有的意境贴合的就像是不能拆分的整体,天衣无缝。

      而你的剑,却孤僻已极。就如冬雷震震,雪中藏焰,红粉骷髅,灯火白夜。剑意所呈现的景象,所有的意境都如此突兀,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却别有诡艳的风情。大概也只有你这样矛盾的人,才能使出这样奇特的剑法。

      而说出这一番话的元限,却让他瞬时明白了,对方确是解人。

      他与元限生死相拼只有一两次而已,但就在那之后,元限已懂得了他的剑法。而他的剑却以‘意’为名,并不是那么好懂的。所以元限大概真的是他的知己。

      那时他有些惭愧。因为他并不如元限了解他那样的了解元限。所以总是觉得欠了对方的情。

      一旦有这样的感觉,就愈发想要逼迫元限说出为什么不用剑。因为如果元限用剑的话,以他在剑上的天分,一定能从中读懂元限的人。

      可惜元限到死也没有告诉他。

      不懂剑如顾惜朝者,选择了弃剑。

      懂剑如元十三限者,也选择了弃剑。

      那时思考着这些的他,对着自己的剑,遇到了生平最难以逾越的瓶颈。

      4:

      那人陷入回忆静下来多久,周围的人就陪他静了多久。

      一个能和元限谈剑交心的人,比一个能让狄飞惊躬身相待的人,更可怕了十倍。在他的面前,玩笑已经不能乱开了。

      何况元限已经死了。虽然平时开开死人的玩笑总是不打紧的,但在死人的好友面前,还是谨言慎行才能活得长久。

      这时大家的心情都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元限是蔡京府上最狠的角色,他的敌人是诸葛先生一系,也就是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他的朋友是什么货色也可想而知了。请客的那汉子想起自己方才竟然一时好奇邀这种人来同席谈天,嘴里苦涩的已经喝不出酒味了。

      不过那人终归还是醒回了神,继续说了下去。

      剑客一旦对自己的道路产生迷茫,就会遇到瓶颈。突破了瓶颈,才能领悟到新的境界,变得更强。然而瓶颈并非那么好突破的,本来藐视生死、一往无前、从未有过迷茫的我,开始自问,我到底懂不懂剑,配不配用剑,而且……就算懂了,我又为什么要用剑。

      本来我的家族,就规定了不能用剑,因为不服这个规定,一意孤行的要踏入剑道,所以我破门而出,宁愿违背家族也要用剑的初衷,事到如今我反而忘记了。

      只是为了杀人的话,用什么兵器都行吧。

      或许别的兵器杀的更利落痛快也说不定。

      然而这个时候,我碰上了闹法场后逃亡的王小石一行。

      当时有人告诉我说,元限就是死在了王小石的手上,所以我想,先不去想什么复杂的问题,既然碰上了就是天意,天要他死。

      “你要杀王小石?”

      几个汉子拍桌而起。即使这人和元限相交,但元限倒行逆施,助纣为虐,死不足惜,王小石杀他那是替天行道——虽然当时的确切情形知道的人不多,但王小石素有善名,元限一系却实在没干过什么好事,这人为元限要杀王小石,显然也是个不辨是非的王八蛋。

      “我要杀谁便杀了,你们激动作甚?江湖寻仇本就没有道理可讲,难道你们在动手之前都要挨个先去打听对方人品不成。”

      那人满不在乎的回话让那几个手还按在桌面上一脸怒色的汉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江湖械斗的确是不讲道理的,他们帮朋友找场面的时候,确也不怎么理会其中曲折。只是听别人说故事的时候,大家变成了局外人,方能分个善恶忠奸,认为这人去找王小石的麻烦十分不该。不过看那人依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并不生气,这时几人也反应过来自己非是其敌,为个不认识的王小石赔上性命似乎也很不值,于是面面相觑之后,还是重新落座。

      那人叹道:“可惜这个故事是说不完了。”

      说着,他慢慢掀开斗笠放在桌边,又解开了蓑衣随手扔在地上,一手拢袖,一手按剑,缓缓站了起来。

      夜色渐深,店内昏黄的灯焰跳动摇曳,只有这人站立的地方,仍是一片雪意。

      这时余人才看清了他的相貌——斯人年约三旬,披着一头黑发,脸白如雪,眸色忧深,在这深冬盛雪的苦寒天气里,蓑衣下也只穿了一袭月白色的单衣,只有袖口与衣摆处绣着跳动的火焰纹样。

      他人瘦削,身子修长,笔直站在那里的样子,却给人一种安闲而慵懒的倦意。

      而这奇诡的违和感在他身上所交纵散发的,竟是脉脉幽艳的冷丽。

      被他独特的姿容气质所慑,众人一时忘了问他何意。只听窗外传来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阁下追踪我等兄弟一路追到了京城,未免欺人太甚。不过你武功虽高,脑子却不好使,竟然拒绝了刑总朱月明的相邀,在这汴京城内,敢如此不给他老人家面子的,绝多不过五个指头,如今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他老人家也不会管了,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今天也是你的死期。”

      幽艳的男人闻言便是一声冷笑:“你兄弟也确有几分本事,竟能请动姓朱的说情,那邀宴雷某要是去了,说不得也会卖他几分薄面,但既然这面没见上,给不给似乎很无所谓。雷某倒是佩服你兄弟的勇气,本来趁着风雪未停,正好藏身,谁知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实话说那朱胖子似乎也并不十分真心护你,否则早将雷某来历说给你听,想必你的脑袋能冷静冷静。”

      ‘砰砰’几声,外面那些人忍耐不住踹门而入,领头的那几个清一色的黑袍红带,额头上纹着大大的‘血’字。

      “是迷天盟的杀手七血!”

      立即认出来者字号的众人纷纷避到角落,面色惊疑不定。

      “据说这七个杀手联起手来,连天下第七都得望风而逃,这人再厉害,恐怕也讨不了好去……不过他为什么会惹上这七个怪物!”

      四周细碎的窃窃私语中,先前叫阵的那个七血傲然道:“不管你有多高的武功,终究是个外人,在京城和迷天盟放对,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这天寒地冻的,江某已经冷静的快僵了,倒是正好拿你小子的热血来暖暖身子!”说着话,他已亮了兵刃。杀手的武器不同凡兵,乃是一把谁也没见过的,奇形异状的血滴子。

      那人横剑当胸,一手执鞘,一手缓缓抽剑。被七血踹开的店门外忽然刮过一股凉风,将他长发尽数向后吹起。

      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却渐渐泛起一抹潮红。他一身白衣,形貌又极冷郁,本像是寂寞了千年的冰山上,一株静立的梅树,但剑一抽出,境意陡变。

      冰雪飞梅之间,突然起了一天的狂焰。

      雪消焰盛,挥袖便是万钧雷声。

      那一剑飞扬的火花,竟婉如秋月,动如雷霆。

      剑快,无风。谁也看不清他到底怎样拔的剑,又使出了怎样的剑招。

      眼前只余一点火光,渐渐盛放。那一线灯火扫落尘世万象,忽而大亮。

      明若秋水的一剑,就这样势如破竹,到了七血的身边。

      然后灯火流走,骷髅境起。雷声火花之中,似有无数恶鬼嘶嚎。而这恐怖之极的景象,却卷在一片旖旎艳色之内,绚烂已极。

      直到剑意盛放,血光才起。

      溅开的血花犹如美玉中丝丝的脉络,竟与场面十分切合。

      这是真真正正的破灭之剑。

      亦是以血换血的杀人之剑。

      也是雷家顶级高手‘杀人放火金腰带’中,最富盛名的破戒一剑。

      而此人端坐剑客顶峰,早已天下闻名。

      他不以剑法称著,不以剑势成名。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正是他这出剑的意境。

      一剑倾心;

      二剑破戒;

      三剑流觞。

      “杀!”

      剑血交错,这一声杀字彻底激起了被冠以‘杀人者’之凶名的戾气。他白衣披发,一剑倾城。

      “你是雷……!”

      骇然之中,看到兄弟纷纷倒下,领头那人后退半步,捂着胸口剑创慢慢跪倒,血滴子握在手中,却连继续挥动的勇气都一并失去。

      那人纨剑指在他的额前,弯腰一笑:“七血之首果然非同一般,受我一剑竟能伤而不死,也算是个人物。不过你记住了,雷家的掌刑人是在下我,雷家的人要死要活,只有我说了才算。既然你们迫不及待的替我照顾了我家那些不成器的东西,那么九泉之下,也替我向他们问个好吧。”

      那柄长剑穿脑而过,七血全员尽数在场的情况下,竟为此一人一剑片刻间轻描淡写的杀了个干净,那种至雅极凶的危险感觉,直到他转身出门,浓浓的血味才弥漫开来。

      先前请他喝酒的那汉子似看得呆了,双眼发直的瞪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耳边只听到不知谁在低声细语。

      “是‘灯下骷髅谁一剑’。”

      “‘封刀挂剑’‘霹雳堂’雷家堡最厉害的四级高手,‘杀人放火金腰带’,‘掌刑杀人者’,‘意剑’雷艳!”

      原来那就是雷艳!

      那么七血落到如此下场,就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意外。

      昔年雷损在高手如云的雷家堡里,仅列为三级高手,已经是京师黑窝子里说一不二的老大,即使在他死后,说起这位雷老总的威名,众人仍是如雷贯耳。而雷艳的战力贵为四级,又是名满天下的杀人者,就算是迷天盟的战神关七亲至,恐怕都有一拼之力!

      而雷艳这种级别的高手居然到了京城,也难怪六分半堂的狄飞惊那样紧张,不惜亲身到访了。

      可是传说中这位脾气火爆,动辄雷霆一剑的‘破坏王’,竟然和和气气的在这雪夜里和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故事,怎么想都只能用‘离奇’来形容。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失去了唯一的知交好友后,雷艳的‘道’,有多么孤独。

      5:

      “今年我来晚了。”

      雷艳静静的坐在一株梅树之下,自言自语。

      大雪落满了他的发上与肩头,连眉毛上都是一片灰白。

      寂天寞地,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雪夜里伤追故人。

      “我杀不了王小石,因为遇到他的时候,我没有突破瓶颈。”

      “我本以为凭着为你报仇的决心,这瓶颈不会成为我的障碍。可我仍是错了。”

      “王小石的‘仁剑’,已经练到了极致,大概只有你断情绝意的伤心一箭,方才是他的克星吧。”

      “即使是为了‘报仇’,我的‘意剑’仍旧不能绝意。所以我杀不了他。”

      “然而和他一战之后,我却突破了困扰许久的瓶颈。”

      “元限,如今我已知道,你为何懂剑却不用剑。”

      “因为你不愿懂,所以弃剑。”

      “顾惜朝无法诚于剑,所以不懂剑而弃剑。天下第七虽是个恶人,却并不因此为耻,因此他能诚于剑,最终势剑大成。”

      “而他的势剑,却是你传授的。昔年你定曾诚于剑而知剑,最终却还是弃了剑,那是因为……”

      “你不愿再懂。”

      “如此一来,你不必再对谁坦诚。所以你断情绝意,练就伤心小箭,可你碰到了我雷艳,也懂了我的剑。”

      雷艳微张着苍白的唇,再也没能说下去。

      因为你碰到了我雷艳,引我为知交,所以你的伤心箭即使大成,也在那之后有了破绽。

      在与王小石交手之后,这一点便逐渐在心里清晰起来。

      如果不是有了破绽,即使你中毒、伤重、濒临散功,你面对仁义之剑,仍能发出伤尽人心的伤心一箭。

      只要那一箭发出去了,王小石必定就是个死人。

      所以和他交手之后,雷艳突破了瓶颈,因为他知道了元限为何懂剑却不用剑的原因。继而,他也找到了为何自己执意用剑的原因。

      因为雷艳是一个不愿与人交心,却害怕寂寞的人。

      摒弃信不过的人,舍弃信得过的人,一个人走在明知必死的路上,却要兴高采烈、甚至飞扬跋扈的走到终点。孤独的道路,寂寞的人生,却想高高兴兴的寂寞下去。

      所以懂剑,用剑,以率性却反复无常的,意境完全矛盾的剑意,寻找解人。

      然而那个人却死在这样一个雪夜。

      望着眼前静静落下的雪花,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笼上了雷艳的全身。

      往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祭奠故人,可是并没有感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倏然惊心。迟到的理解,让人感到悔恨而绝望。

      那从一开始就欠下的情,大概永永远远的还不清了。

      元限,这就是你临行前看到的风景吧。

      这也是你想到的东西吧。

      恍若小楼一夜极端灿烂的烟花肆意绽放,纵横天下却空虚到顶点的人生终结。

      人生……真的寂寞如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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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之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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