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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真相 ...


  •   一整个上午,冯治卿昏昏欲睡,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点,可这里的空气跟有安眠药一样。最后他支持不住,仰在椅背上睡了过去。睡着之前还想:妈的,上学都没这么困。
      周砚一直没回来,小蔡打着哈欠回头看冯治卿,发现他在睡大觉之后,心想真没出息。结果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合眼,徐澍年听到旁边扑通一声轻响,一看小蔡也睡着了,徐澍年看看他,又看冯治卿,目光定格在小匀身上。
      小匀侧对着他,被要求看着前方,眼神看起来很像“好学生”,乖乖看着黑板又面无表情的“好学生”。他的头发长了一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一点点而已,可徐澍年就是能分得出来。徐澍年在荷花湖看到挨挨挤挤的荷叶,看到薄粉色的花瓣,圆嘟嘟的花苞,看到长茎与宽阔的叶子在水面投下支离错杂的阴影,那仿佛就是小匀黑发的阴影,阳光随风闪烁。同学问他这些花跟昨天的有区别吗,他分得出来吗。徐澍年说:我分得清。同学说:我怎么分不出来,都一样哇。都一样。花就是花,叶子就是叶子。
      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淤泥中静止,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不像人,不像人,开车拐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绿灯变幻,报警电话响起,生与死、善与恶的大事件。转瞬即逝。同事兴奋说:我们见证了历史!
      毕业之后,徐澍年参与的第一个案子,抢银行的劫匪挟持人质,已经杀了四个人。徐澍年站在彭宝亮身后,举起自己的配枪。劫匪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活路,社会不给我一条活路,我受不了了,还有,我的孩子——楼顶的狙击枪扣下扳机,子弹擦过那张流泪的脸,没有击中——劫匪大怒,徐澍年扣下扳机。
      彭宝亮说: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同情,也不要去想。罪犯就是罪犯,你分得清吗?徐澍年说:我分得清。彭宝亮放下严肃,宽和地望着他,说:你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家离学校1663公里,学校离警局292公里,警局离案发现场15公里,案发现场离犯人的家3公里。徐澍年趴在窗边,看着手里的中国地图点了一根烟,他偏过头咳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没跟彭宝亮说,他知道了那个罪犯的事。他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份比医学诊断更精确、复杂的验尸报告。犯人的家离公交车站1.5公里,离菜市场1公里,离卖啤酒的杂货店20步,离他自己已经倒闭的汽车维修店1公里。徐澍年要知道,他杀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验尸,只能像做数学题一样。尽管蔺建波对他说:嘿,兄弟,你今天简直是007,不要放在心上,不用把他们当人。

      小匀知道徐澍年在看他,可就算徐澍年看着他,也无法改变他在这里感受到的无聊乏味。他很擅长假扮这样的“好学生”,一丝不苟看着黑板,其实心里想别的事。每次陈卓尔提前放学,站在窗外等他,陈卓尔兴致勃勃看着他,把两根手指贴在嘴上,又把手指贴在窗玻璃上。他不看数学题,也不看陈卓尔,而是看试卷下的电路说明书。曾跃宁家里的冰箱坏了,曾父出差,他在想办法修一下。
      客观性相对较强,综合的观点,亲历者角度,态度坚决,法庭会公正处理,我相信,人生的遗憾,案件事实相关,违法裁定,证据。世界要毁灭了但他说先修好冰箱关上门让糯米绿豆雪糕变得坚硬。曾跃宁说:怎么什么都坏啊。小匀说:因为太破,太旧了。
      小匀心想,因为他是一个坏的小匀,徐澍年不能给他上一千遍发条。

      欧阳律师的无罪辩护进行得很顺利,小蔡中间醒了,回头看一眼,冯治卿还在睡。小蔡不自然地坐直,凑到徐澍年跟前说话,发现徐澍年一动不动注视远处的潘小匀。他怎么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徐澍年也是这个姿势与眼神,以及这个方向。
      小蔡道:“你说对了。”
      徐澍年动一下看他。小蔡问过徐澍年,对这场公诉的胜利有几成把握,徐澍年说两成,当时小蔡还不信。徐澍年不带感情地分析,证据不足,证人也自杀而死,没有一个人能验明证词的真实性。况且欧阳律师不是草包,他能言善辩,打这种官司是出了名的滑头。小蔡不太甘心,但也还好,潘小匀到底杀了个坏人。
      小蔡从怀里掏出钱夹,找出一张五十块递给徐澍年,他算是赌输了。徐澍年没接,小蔡哼了一声,不要算了,他留着出去打台球,等会儿结束工作跟几个同事吃饭。他低声问:“你去吗?”徐澍年摇头,小蔡道:“别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
      就在这时,欧阳律师说了一些微妙的话,法官淡淡问他是在质疑自己,藐视法庭吗。小蔡被吸引了注意力,拉徐澍年一起看,欧阳律师笑了笑,赶紧说没有,说自己非常尊敬法官。这个小插曲无伤大雅,不会对审判结果造成影响,欧阳律师对小匀眨了一下眼睛。
      徐澍年一直想,即将发生的这个瞬间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会像一个沉重的手势,在他的记忆挥之不去。他们站起来,小匀也远远站在那里。他们听。一个瞬间,法官说了一百多个词,它是否会颠覆公正与真理,还是说,它是否会重新定义纯洁与无罪。
      徐澍年有一天会做梦,梦见法庭是小匀躺着的草丛,小匀变得小了,草丛就跟巨大的热带植物一样,落下影影绰绰的漆黑影子,笼罩住小匀的裸体,小匀仰头看他。四周是茂密而湿润的绿色,仿佛生命永远不会衰颓。
      宣告。
      潘小匀无罪。

      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的表情,欧阳律师笑着拥抱小匀,小蔡无奈耸肩,冯治卿茫然睁开眼睛,刚睡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韩警官慢慢坐下,收拾自己的东西,法警凑在一起说话,准备下班,法官神态略为沉重,不过好在结束了,检察官摸着头发,看看欧阳律师,又看看韩警官。只有小匀没动。
      徐澍年心想,小匀,你不是赢了吗。你闯过了一关,你知道这个游戏要怎么玩了,我输给你了。潘小匀。
      “走吧,走吧。”
      小蔡终于不用压低声音说话,拉着徐澍年的胳膊往外走。徐澍年盯着小匀,可是所有人都站起来离开,陆陆续续挡住他的视线,他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小匀站在被告席上,徐澍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那绝不是轻松。
      欧阳律师说:“恭喜哇,重获自由。”小匀对他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欧阳律师有点怕他,可能小匀的神情太平淡了。

      冯治卿说周砚待在哪呢,原来他站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烟,看花园里的孔雀。不愧是法院养的孔雀,踱步自带一种威严感。周砚看起来很悠闲,在那里站了很久,另一只手随意插在裤兜里,冯治卿一路走下台阶,伸腰打哈欠,说:“回家喽。”
      周砚转身看小匀,小匀在漫长的台阶尽头,正往下走。他穿白色衬衣也很好看,像雪一样耀眼。是,他们要平安回家了。
      冯治卿掏出车钥匙,等小匀上车。欧阳律师把小匀送到车边,弯身对周砚点头,毕竟是在外面,他们没多说什么。冯治卿兴高采烈趴在车窗,问小匀是不是看到了那个警察被卡住,是不是很好笑。小匀还没来得及回答,冯治卿笑容消失,冷脸看小匀身后的人。
      小匀有所预感,回头看,徐澍年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徐澍年道:“我有话对你说。”
      周砚看一眼小匀的反应,不动声色瞥向徐澍年。冯治卿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徐澍年静静看着小匀。小匀只想了片刻,回头对后座的周砚说:“很快回来。”
      冯治卿诧异地看着他们,周砚没吭声,小匀就当他默认。周砚眼睁睁看小匀走向徐澍年,徐澍年低头看着小匀,小匀也抬头看着他,两个人都没立刻开口,就这样而已。冯治卿道:“他要干嘛,是不是要威胁小匀?”等了两秒,冯治卿看向后视镜,周砚脸上有一种罕见的冰冷。
      不会是吃醋吧,不,见哥不是那种人。平常他跟小匀打闹,小匀跟阿宁睡一张床,小匀给久久买东西,周砚都没说过什么。冯治卿不敢问,想来想去,大概小匀跟那个警察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像在另一个世界。冯治卿低头点烟,心想,一个会让他觉得“凭什么大团圆”的世界。

      徐澍年没有浪费时间,他们省去了寒暄,连简单的关心都没有,开门见山。撕开以往与现在的一切梦幻。眼神先于言语,抵挡对方的心。徐澍年终于说:“是你杀了陈卓尔。”小匀目光转暗,说:“是,我杀了他。”
      小匀回答得那么肯定,甚至可以说是毅然。徐澍年没有惊讶,小匀也没有惊讶。他们不像久别重逢,更像是平平常常打了个招呼。徐澍年说,你吃了我给你做的排骨焖面。小匀说,是,我吃了。
      “徐警官,查出真相了吗?”
      “你杀陈卓尔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自我防卫,是规划已久的谋杀。”
      “嗯?”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法,把证据引向阿宁,让警方以为他才是凶手,但你才是亲手杀了陈卓尔的那个人。书柜的秘密,会让你的不在场证明化为泡影。”徐澍年语气发沉,小匀的目光没有苛责之意,他看着徐澍年,等待真正的法官在此审判。
      “陈卓尔,是第一个。之后还有谁,范中宇是你杀的,至少是用你的那把老式剃刀,何冠军是你杀的,易准——也是吗?”
      “我说过,不会骗你。”
      小匀再没别的话,他不能说更多。可他平静的样子,仿佛徐澍年不是在揭开残酷的真相。徐澍年觉得小匀变得陌生,他甚至怀疑,在地下室跟他依偎在一起的男孩是另一个人。
      他们当然不再是徐澍年和小匀,时间场地改变,他们是徐警官与潘小匀。
      真的到了这一天,反而像是终于在过山车上扣紧了安全带,准备迎风下坠。不需要怕了。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就是徐警官与潘小匀,这才是完整的故事。徐澍年与小匀相爱并不稀奇,徐警官与潘小匀相爱才是稀奇的事。
      徐澍年看了一眼别处,千言万语堆在心口,只化作低声一句:“你把书还给我了。”
      “是。”
      “我们,会见最后一面吗?”
      小匀望着徐澍年的脸,徐澍年也悄然回望他,两个人都尽力压抑着什么。
      这就是徐澍年不得不叫住他,跟他说这些话的原因,徐澍年怕他再也不会打电话,再也不会主动出现,再也不会像回家一样出现在他的房子,出现在他的客厅、厨房、地下室。
      或许他们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将初恋剪断。至少要见最后一面,他会像珍惜宝石一样,珍惜分分秒秒,三小时,半小时,一分钟也好。至少,让最后的回忆只有他们,任何人无法掺进来。没有周砚,没有警察,没有死者。
      太迟了。如果徐澍年知道分手的结局,一定会在每一次见面时更抱紧他。
      “三天之后。海市街,那一家泰国菜餐馆的二楼,下午两点。”
      小匀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再看徐澍年一眼。他知道周砚在看自己,所以不能表露出任何伤心,任何情绪的波动。他抬头看停在路边的凯迪拉克,秋天的风将桂花枝梢吹得簌簌,仿佛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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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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