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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木樨 ...


  •   聊完案子之后,钱警官说自己晚上有事,孩子等自己回家一起写作业,不能陪徐澍年了。徐澍年目送他上车,钱警官说别送别送,徐澍年站在原地,也没有送他的意思。钱警官说你忙你忙,徐澍年点点头,等他转身之后,拿着东西离开。
      钱警官走了两步,以为徐澍年在身后,正想回头说,你忙你忙,真别送。结果扭头一看,徐澍年背对着他走远了。钱警官有些恼火,不过嘴上还是大声吐出一句:“徐队,我走啦。”徐澍年回头看他一眼,随意招了一下手。钱警官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等他把自己塞进车里,发动车子经过小区围墙,忽然想到了。
      去年他调查陈卓尔的案子,警察上门将小匀带走审讯的那一天,那个老太婆腿脚不便,还在三楼探头叫小匀,小匀回身招了一下手,仿佛是安慰。他掐着小匀的胳膊,把人拖走。周围的邻居们出来看热闹,一个邻居跟他搭话说,这么可怜,让人家多说两句吧。钱警官对她说,你要替杀人犯说话,可以来警局多说两句。
      车子从围墙下开走,钱警官抬头看这片阴气沉沉的小区,四方的窗户透出灯光,像是在黑暗中四方的月亮,永远不圆的月亮。小区是八十年代的天井楼,月光照在树梢上,连月色透着一种陈旧感。汽车向前,跟那个四方的窗户擦肩而过一般,将夜色抛在身后。钱警官移走目光,可那个窗户静静立在半空,明月池、莲花台,仿佛等待着什么人一跃而下。

      徐澍年独自穿过漆黑的门廊,穿过堆积的杂物,进到了天井楼里。他先闻到香气,走了两步,又抬头看楼房的天井,月光洒下来,照见桂影斑驳。原来水泥地中央的花盆里栽种一棵高大桂花树,徐澍年怔了一下,环顾四周,墙边堆着各种东西,儿童自行车、水泥袋子、纸壳箱与扫帚。他一直走到桂花树旁边,听得到自己脚步的清晰回音。
      小匀的家在三楼,302,徐澍年拿出笔记本看了看,一低头看到水缸里自己的倒影,原来这桂花树下摆了一只水缸,积蓄雨水。不知道在这里多少年了,连水缸都遍布青苔。
      徐澍年走近一点,俯身看自己的影子,这栋房子实在有年代感,二十年多前的人都老了,它也阴沉、破旧,像一个浑身都在漏棉花的洋娃娃,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弹出去,不知道哪天就倒下了。夏天接着夏天,飞絮还在不停飞,水晶眼球落地的回音很重,如同舞步。
      这是地上的井口,抬头还有,天上的井口。徐澍年正想抬头,桂花飘落,漂浮在他水中的眼睛上。
      徐澍年看着细小的波纹,仿佛静止之后,就会变幻十二年的时光,看到十二年后的他自己。可最终水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桂花湿透。
      远处传来开门关门声,有人下楼扔垃圾,也有人在吵架。徐澍年走上三楼,一家一家找过去,最终找到了小匀的家。他握了一下门把,门是锁着的,不过陶老师那里有一把钥匙。徐澍年试着将钥匙插进去,钥匙明明是对的,可是打不开,估计门锁生锈了。不知道是不是他这边声音有点大,邻居家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睡衣的妇人迟疑探出身体,上下打量他。
      徐澍年擦了一下手,拿出警察证给她看,邻居果然放下了警惕,关上自己家的门,走上前问道:“小匀回来了吗?”徐澍年说:“没有。”徐澍年又说:“我是来查小匀过去的事。”
      他说的不是“查案”,也不是“逮捕”,邻居看他不像坏警察,人也很有礼貌,松了一口气,问他有小匀的消息吗,要查什么事。徐澍年避重就轻,只跟她说是例行调查。邻居问他要开门吗,徐澍年说可能要找开锁的人,邻居上前握住门把,用力顶住门将钥匙一拧,门开了。
      “他家的门一直不太好开。”
      徐澍年打开门,扑面都是灰尘味,邻居犹豫了一下,问他真的要进去吗,里面可死过人。徐澍年知道她说的是小匀的奶奶,人已经踏进了门,邻居看起来不想跟他进去,道:“徐,是徐警官吧,我就住在隔壁,你有事敲门叫我就行。”
      灯是可以开的,徐澍年摸到开关,房间一下子大亮,他手上也都是灰尘。他站在门口,看着小小的客厅,几乎每样东西都破旧,甚至有一架旧钢琴。徐澍年走到钢琴前,打开满是划痕的钢琴盖,一按就知道,这钢琴大概是小匀捡来的垃圾。
      徐澍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手指,掏出手绢擦干净琴键,重新盖上钢琴,仿佛它还在等待主人一样。房间的家具很少,墙上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雪洞一样。徐澍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了看,又走到书柜前看里面的书。全都不是新书。
      怎么什么都有,名字奇奇怪怪,《拖拉机维修手册》《□□的艺术》《我弥留之际》《肖邦练习曲集》《艾拉的芭蕾奇遇》《神奇秘谱》《爱神苦乐参半》……徐澍年翻了几本,默默笑了一下,他很难不去想象小匀看这些书的样子。可是笑完了,又迅速失落。
      小匀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东西,徐澍年进门,只看了一下窗户就走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找小匀的过去——而是为了寻找真相。不过他也觉得,他走进去像是会打扰小匀一样。

      钱警官告诉徐澍年,陈卓尔的案发当天是这样的:
      陈卓尔晚上九点左右被杀,他一个人住在别墅,本来司机跟他住在一起,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但那天陈卓尔告诉他,同学要来家里聚会,让他不要煞风景,司机就回家住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司机没放在心上。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只有两个路人看到犯罪嫌疑人曾跃宁离开的背影。他们一开始怀疑,小匀假扮成曾跃宁杀了陈卓尔,可是证据显示,现场到处都是曾跃宁的指纹、鞋印,也有曾跃宁的毛发。甚至省里的犯罪专家成立了一个组,专门鉴定花园里留下的鞋印,鉴定结果就是,鞋印是曾跃宁亲自留下的。
      虽然现场也有小匀的指纹,不过并不多,而且小匀在案发前一天跟陈卓尔约会过,在他家里留下指纹再正常不过了。这一点邻居可以证实,那天下雨,陈卓尔特地打伞来接小匀。
      第二天案发,邻居依旧可以证实,陈卓尔被杀的时候,小匀从头到尾都待在家里,她还能听到钢琴声,以及电视声。警方怀疑邻居做伪证,可事实是,那天邻居家里办满月酒,家里来了不少亲戚,小孩子们都在门口走廊上玩。八点左右,小匀把暖水壶借给他们家用,从那之后没人看到过小匀出门。十点左右,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小匀把暖水壶拿走,邻居还给他塞了一些吃的。警方问小匀,如果人是曾跃宁杀的,那他怎么不看好他,人跑了都不知道。小匀说一直以为曾跃宁在睡觉,不知道他怎么跑出去的。
      小匀的话很难让人信服,不过曾跃宁失去神智,做出这些事不是没可能。可如果凶手不是曾跃宁,真的是小匀,他怎么做到的。这么多的证据,通通指向曾跃宁,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徐澍年一开始想,小匀在跟陈卓尔“约会”的时候就杀了他,他用某种方法推迟了陈卓尔的死亡时间,搅乱警方视线。不管徐澍年怎么研究,怎么实验,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将死亡时间推迟一天,真的有可能做到吗,徐澍年为此没少跟法医通电话。
      再或者,小匀是在邻居办满月酒的那一晚,跑出去杀了陈卓尔,又想办法“嫁祸”给曾跃宁。邻居没看到九点的小匀,算不上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徐澍年抱着这个想法,逛完了小匀家里的所有房间,他手撑在窗台向下看,除非小匀是从三楼的窗口跳下去——如果小匀用绳子,把自己放下去又爬上来呢。不,小匀又不是特工,何况那样子他的手上肯定有勒痕,就算戴了手套也得有勒痕——钱警官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检查过他的手。
      怎么做到的,徐澍年想不出来,他点了根烟,在客厅慢慢踱步。直觉告诉他,杀了陈卓尔的人就是小匀,那天晚上,小匀明明白白告诉过他真相。可是他想不明白,小匀是怎么做到的。不,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每个猜想都被他一一否决。不过,至少他确定,小匀杀陈卓尔一定不是临时起意,才能做得纹丝不露,瞒天过海。小匀,小匀,潘小匀。
      不知不觉,徐澍年在小匀家里待了三个小时。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才惊觉过去了这么久,但他一点头绪都没有。小匀的邻居是特意来看他有没有走的,结果看到他手上都是灰,衣服上也蹭了不少,他还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邻居哎哟一声,问他怎么还在这,这么脏。徐澍年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上都是灰尘。
      邻居问他要不要洗一洗,喝口水,徐澍年本来想明天再打扰他们,询问案发经过,不过对方这样说了,他就收拾东西起身。徐澍年简单拍掉身上的灰,借用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出门正想要告别,邻居家的两个小孩好奇看他,一个在卧房探头看他,一个在窗边摆弄多肉植物。
      徐澍年说:“明天我再打扰你们,问一些小匀的事。”邻居说:“有什么话,现在问也可以。”徐澍年看他们夫妻是好说话的人,暂且坐下,仔仔细细盘问一番。果然跟钱警官说的差不多,跟案卷写得也差不多,他们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徐澍年的心凉了一半,他感觉自己被小匀玩弄了。小匀不在这里,却又仿佛在这里,静静看着徐澍年,看着这个他爱的男人为了他失落疲倦、神思颠倒的样子。
      徐澍年站起来,差点被茶几绊倒。他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盯住其中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窗边玩多肉植物,徐澍年问道:“你们小区的装修构造都是一样的吗?”邻居说是,问他怎么了。徐澍年匆匆告辞,邻居还想问他小匀的事,想问小匀好不好,徐澍年出门就大步流星离开,奔向走廊尽头,奔下楼梯。他走得很快,为了证实心中的某个猜想。他一直沿着小区的围墙走,走到草丛附近,打开手电筒向上照,他一个一个窗户数,数到某个漆黑的窗户,发现被树枝挡住了,这是一棵三层楼高的槐树。
      他站在草丛里,惊疑不定地将手电筒的光定格在那扇黑黢黢的窗,萤虫受到惊吓,在光柱中飞舞,也有蛾子往光源上撞。徐澍年关掉手电筒转身离开,他重新走过门廊,走上楼梯,扭开小匀家的门,一直走到客厅的墙前,最后脚步停在了书柜。
      如此简单的一个障眼法,就把他们瞒过去了,竟然就是这样。徐澍年胸膛起伏,手扶在移开的书柜上,面前的墙壁雪白——他将手掌盖在上面,粉刷过的墙壁立刻陷进去一块,下面只是报纸而已。他将报纸撕掉,直到这扇窗子完完整整呈现在面前。他用力推开窗户,月光照进来,照在他身上。也照在窗外的槐树上。
      小匀,就是这样离开的,他一定这样离开,杀了陈卓尔。之后又回来,封闭了这扇窗。他的不在场被揭破了,徐澍年仿佛能看到他那一晚半跪在窗边,穿着曾跃宁的帽衫与球鞋,低头看着树枝的样子。
      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小匀回头看向客厅,仿佛正直直对上徐澍年的眼睛,目光依旧冷冽、镇定,那一晚,他是能够从这里离开没错,不过证据呢。如果那一晚不是曾跃宁杀了人,现场的指纹与脚印是怎么做到的。
      徐警官,你以为你真能知道我的秘密吗——徐澍年隔空接住小匀的目光,好像能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吐出这样一句。他终于明白了小匀曾经对自己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杀人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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