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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舍我 ...


  •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李新琴神情冷漠,抗拒他们的问询。不过徐澍年知道她被触到痛处了,陈清韵就是她的痛处。小蔡愤愤说:“你的亲弟弟杀了她,为了钱又挖走她的器官,把她扔进下水道。你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李新琴沉默,小蔡拍桌子,说:“你老公知道你们做的事吗?你们还有别的同伙吗?”李新琴看他一眼,沉默。徐澍年走向书架,两步之后又回头,因为他们都听到门铃响了。叮铃铃,响了两遍。徐澍年跟小蔡交换一个眼神,小蔡走过去开门,刚好李新琴的老公王广超手拿钥匙,握着门把闯进来,对他们略略笑了一下。
      王广超一边跟小蔡说话,一边推眼镜,看起来不像特别焦急的样子。王广超说自己有点事,来得晚了些,结果看到外头的警车。
      徐澍年在旁边听着,忽然回头瞥一眼李新琴。李新琴垂着头,摆弄一副织好的毛线手套,草莓图案有一个地方没缝好,她有些神经质地搓着绿色毛线的线头。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这幅手套还没织完。
      “警察同志,我太太出了什么事吗?”
      “你太太涉嫌拐卖妇女儿童罪,包庇罪,诈骗罪。”
      “这——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你知情吗?”
      “不,我不知道。不是,小琴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她自己没有孩子,特别喜欢孩子。”
      李新琴一声不吭,垂头搓毛线。她拈着线头往外拽,手套在手里变形,好像一对皱着脸的婴儿。婴儿被脐带拖着,要被挤碎、拈碎。绿色的血肉,挤在一个洞口流出。王广超担忧地望着她,说:“她性格内向,没上过学,人也不会说话,刚才没有得罪你们吧?”
      徐澍年冷淡蹙眉。
      小蔡没有任何察觉,仍在气头上说:“你太太的事证据确凿。没有孩子?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所以才能狠心害人家的孩子吧。”
      “小琴,如果是你做的,你就认了吧。不要让我们大家都痛苦。你妈还在住院,不知道你跟新隆的事。我刚刚去看她,她吃了药睡下了,还向我问起你,说你在家都不去看她。你应该去看她的。”
      王广超叹气,有些伤心地捂了一下嘴,对小蔡摆手。
      李新琴低声说:“吃饭了吗?”
      王广超动了感情,对小蔡说:“我在外头工作,她就还惦记我,这些年一直很好地照顾我,照顾这个家。小琴不是那种坏女人,她很老实,我不相信。她的心是好的。”
      小蔡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广超转向李新琴,道:“小琴,你怎么说?”
      徐澍年淡淡看他一眼,又看向李新琴。李新琴没说话,站起来走向厨房,手里还抓着草莓图案的手套。煤气灶上炖了排骨汤,李新琴只是看自己煮的汤有没有好。小蔡为了查案,饭都还没吃,排骨的香气此刻飘过来像是挑衅。
      小蔡瞪着她,很想问她干什么,这边正说这话呢。王广超看着李新琴在厨房的身影,仿佛很感动,眼里的伤感不是假的。他拉着小蔡坐下,对小蔡回忆自己跟李新琴的过去,小蔡还得听下去。
      徐澍年信步走到厨房门口,李新琴掀开锅盖,拿勺子尝汤。在升腾的白雾中,她好像一下子疲倦了十岁。李新琴站在纱窗旁边,小区外,苍蝇被肉汤的味道吸引,扑在细小的纱窗上发出嗡嗡声,像是扑在蕾丝婚纱上。
      李新琴盖好锅盖,徐澍年道:“不如从头说起。”
      小蔡这边停下,看向徐澍年,于是王广超也只好停了。李新琴转身拿海绵洗碗,打开水龙头,徐澍年道:“福利院的人说,你半年前就打算收养陈清韵做自己的女儿,在院里很少见到那么聪明秀气的孩子。当时你经常去看她,对她格外关心爱护。虽然有很多家庭想领养她,但你还是求葛院长,把她留在福利院。陈清韵也喜欢你,但她不想跟你回家。为什么?一方面,她还想回到之前的养父养母家里,另一方面,你家里不同意领养。”
      小蔡看一眼王广超,王广超远远插话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家里只是有点顾虑,怕孩子大了养不亲。”徐澍年站在原地,只是望着李新琴,接着说:“他们希望你领养男孩。不过最后为什么还是同意了,因为你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王广超露出尴尬的神情,没想到他们查到了这个。小蔡仔细看一眼王广超,看他戴眼镜穿西装,一副人模狗样,结果不是个东西,小蔡在心里翻白眼。
      “你在她身上费了很多心思,并且保护着她,让她免于被贩卖、□□的命运。你觉得她被你保护得很好,觉得她真的把你母亲,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身边的女孩在经历什么。于是她最终跟你走了,不是因为她要独自逃离地狱,而是她想借助外面的力量,回去救自己的朋友。”李新琴洗碗的动作变慢,徐澍年接着说:“这些是她的朋友告诉我们的,她才十二岁。你是不是也低估了她的聪慧和勇敢。”
      陈清韵,小韵,十二岁。李新琴怎么不知道。刚来福利院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儿想逃跑,葛院长气得要死,明明对她那么好。她刚来的时候,看着虽然还算体面,结果身上穿的棉袄里有虱子,头发很久没洗,像个小流浪汉。李新琴无奈,没见过那么跳脱的女孩。她们给她洗澡,给她换上新裙子、长筒袜,又给她扎头发,抹香粉。第二天,她们在围墙逮到她,她骑在树枝上,蝴蝶结头绳扔在地上,身上的羊角扣新大衣乱糟糟。
      如果不是个子不够,就真给她逃出去了。葛院长要把她关小黑屋,她冷冷伸舌头,表示不屑。李新琴求情,又给她重新洗澡,扎头发。李新琴挽着袖子,温柔问她为什么想跑,这里不好吗,阿韵说:“你们并不爱我。”
      李新琴吃惊,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爱。阿韵赤身坐在浴缸里,望着天花板,仿佛能看穿水泥,看穿飘荡的雪花,一直看穿宇宙。
      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坦荡,她不看格林童话。她从格林童话的巧克力堆中跳出来,咬开糖果屋的屋顶,将巫婆推进火炉。李新琴都知道。她只是以为,阿韵有一瞬间真心把她当做母亲。李新琴终于带她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阿韵伸出手,拍拍她的头,擦掉她的眼泪。轻声说,妈妈。李新琴发誓自己会永远保护好她,她发誓。
      陈清韵是她的女儿,最疼爱的,唯一的小女儿,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李新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抱着阿韵,感觉这个女孩是她人生最珍贵的礼物。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上天给了她阿韵,她就好像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她是她孕育了十年的,迟来的爱。
      聪慧和勇敢吗——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需要这样的品质,这个世界没有陈清韵还会继续转下去。流淌的甜水继续浇筑糖果屋,雪花继续飘荡,小女孩蹲在火炉旁边给巫婆卖苦力,呼呼拉着风箱。火炉不会熄灭,糖果屋依旧如新,闪闪发光,小女孩依偎在灰烬里梦见小女孩。
      李新琴手里的碗滑下去,一下子在水池里摔碎。
      徐澍年站在原地,站在厨房门口,说:“你们没想到,她刚被领养一个星期,就给警察打电话报警,甚至一个人跑到了警察局。这吓坏了你们。当时你在想什么,想过放弃她吗,但你没有放弃。你一定看得她很紧,因为时隔两个月,她才成功完成第二次逃亡。在碣石岛暴雨的那一天。”
      徐澍年说:“当初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她要向报社求救,找警察不是更方便吗,原来是因为失败过了。如果她还相信警察,那天晚上或许不会死。不管市局到底是无视了一个小女孩的求救,还是被人摆平,这份失责一定要追究。”
      徐澍年说:“她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甚至为了这一切而死。如果你真的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就把真相说出来。”

      在碗摔碎之前,李新琴记得很多事。
      阿韵衣柜里的每一件新衣服,刚见面时,阿韵冻得通红的小手。阿韵喜欢吃西红柿炒蛋,喜欢薯片,不喜欢蝴蝶结,但喜欢塑料花朵发夹。阿韵,阿韵还喜欢穿她的裙子,在镜子前转一圈,两圈。阿韵对朋友很好,把她买的高档巧克力糖留下,送给朋友吃。
      李新琴记得暴雨。那天她接到电话说母亲摔倒了,于是急匆匆赶到医院,把阿韵一个人留在家。在那之前,她们刚吵过一次架。阿韵冷静跟她说,福利院是地狱,她跟葛院长都是恶魔。李新琴差点打了她。没想到,阿韵一直清楚福利院角落的房间在进行最肮脏的事。
      当时,李新琴怎么回答的。她记得,是的,她记得自己绝望之下对阿韵说:“我是为了你们好。”阿韵说:“这不好。”
      阿韵还说了一句:“这是牺牲。”
      牺牲,对于一个还没小学毕业的女孩来说,好像是太过复杂的词语。李新琴不知道她是怎么吐出这两个字的,老师教的吗,她真的理解吗。李新琴已经完全是一个糟糕母亲的思维,只把她看做不会长大的小孩。
      李新琴本来想了很多,她想回家跟阿韵好好聊一聊,她想改变,尽管她不知道要改变什么,怎么改变。她很急,从来没那么急过,她还在医院走廊摔了一跤。现在,她觉得自己又像那天一样摔了一跤,在这个该死的警察的目光中。
      于是,她不记得了。她抬头,拿起一碟洗好的盘子摔在地上,像那天一样,叫道:“我是为了她们好!谁能明白我的心?”
      小蔡吓了一跳,站起来。王广超张着嘴,不过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李新琴发疯。
      李新琴站在满地碎屑里,再次狼狈地扔了两张盘子,一边摔一边说:“我让她们生活得更好,我没什么后悔的。你们不管她们,根本不在乎,只有我在乎。”李新琴把关火的排骨汤通通倒进水池,又把锅和勺子随手扔在地上,看一眼王广超,看着他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吃吗,你配吗!”
      这一次王广超瞪大了眼睛,脸涨得通红,不敢相信“温柔体贴”了一辈子的李新琴敢骂自己。他看起来很想冲过去揍她,不知想到什么,最终忍住了。
      李新琴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崩溃走动,把放眼望去能看到的锅碗瓢盆,全都摔了个干干净净。纱窗上的苍蝇被吓得嗡嗡,肉汤慢慢流进下水道。直到最后,房间里没人说话,连苍蝇声也没有,只有死寂。
      徐澍年等她摔完,看着餐桌上的草莓毛线手套,神色沉穆,说:“请你为了她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真相不是已经大白吗。小蔡还有些茫然,一旁的王广超流露不自然的神色,看向李新琴的眼神恨而不敢恨。
      李新琴站在仅剩的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板上,过了好一会儿,慢慢抬头,说:“徐警官,这就是我的命。”她的脸上全是泪水。
      徐澍年神情变了,他上前一步想要踏进厨房,李新琴踉跄后退一步,身体滑落在地板上,喃喃说:“全都是我的错……妈妈……”
      王广超闭紧嘴巴,看向别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徐澍年道:“你好好想一想,承认不是你一个人犯下的罪,值得吗?”
      小蔡有点明白过来了,迅速看向王广超。可李新琴没有说下去的打算了,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她最爱的阿韵,被抛弃在冰冷又黑暗的下水道。
      “徐警官,是我的错。”
      她仿佛才想起,剜去血肉是一种怎样的痛。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过一次。她嫁给王广超的第二年,王广超带她去医院,医生把那个成形的,死去的女胎放在泡沫箱里,她一路抱回家,很奇怪,不是特别悲伤,像抱着一只流浪的小猫。她只是离开她,又去流浪。王广超和医生说他们还会有孩子,但之后再也没有了。
      她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莉莉很生气,要找王家的人要说法。她说,算了。莉莉骂她没出息,被拿捏,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她其实想哭,但还是笑了笑说:“全都是我的错,不过,她不受罪了。”
      莉莉骂她看事情很明白,但怎么有时候就心软和糊涂。是啊,怎么会这样。比如年轻时妈妈问她要打工的钱,她就给了,比如她在阿韵的巧克力糖纸里看到“救救我们”,又当做无事一样放了回去,比如王广超跪下威胁她,求她给他这个罪魁祸首顶罪,她就答应了。再比如,阿韵请求她削一块菠萝,她说,你最近吃得上火不要吃了,阿韵说,求求你了妈妈。
      李新琴轻声请求:“给我削一块菠萝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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