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85、天堂

　　徐澍年对小匀的调查并不是一时兴起，其中还有别的缘由。徐澍年与小蔡私下里提起过，福利院的案子与何冠军的案子息息相关。小蔡想了一下问，你是指何书记。
　　何冠军的叔叔，碣石岛市的□□，如果福利院一案彻查，他的官位一定不保。
　　“这不是好事吗？”小蔡说。
　　“潘小匀。”
　　徐澍年这么说，小蔡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果何书记下台，何冠军的案子背后无人支持，潘小匀就会逃脱法律制裁。何况潘小匀现在已经取保候审，证人也去世，市局更无法忽视周砚带来的压力。
　　万万没想到，两个案子盘根错节，以何冠军为纽带连接在一起。他们查福利院的案子，明明是在做正义的事，结果却变相包容了犯罪。小蔡同情潘小匀，但在理智上无法接受他杀人还能全身而退，让人觉得憋屈。真是讽刺，他们查案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所谓的正义的英雄，还是只是强权的小卒。
　　小蔡很少有这种无力感，困在碣石岛，甚至让他萌生了退意。他好像是今天才彻底理解徐澍年的绝不妥协，也更敬佩他。这个世界上，没几个警察能做到徐澍年这样子，他选择了一条最沉默、最曲折难走的路。
　　真以为现实世界能跟电视剧一样吗。小蔡还上学的时候，喜欢春晚小品里的一句话，远看群英荟萃，近看萝卜开会。当时看特别乐呵，现在看也很乐呵。

　　上一次为了何冠军，何书记的秘书特地从碣石岛赶过来，由蔺建波牵线组织饭局，徐澍年扫了他的兴。这一次徐澍年在碣石岛，何书记的秘书开车十五分钟就可以跟他见面。何书记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徐澍年就跟他命中的克星一样，先是抓着他侄子不放，接着又把福利院的案子查到他的地盘上。
　　何书记恨徐澍年恨得要死，听说市福利院果真被查出贩卖孤儿，更是大发雷霆。秘书叫苦不迭，可现在福利院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舆论根本按不住。何书记转念一想，既然被贬已成定局，不如他多拉个人下水，至少消解心头恨意。
　　何书记要拉下水的人，就是小匀。
　　他听说这个潘小匀高中就因为涉嫌谋杀被学校开除，甚至被关进过看守所，只是案子查到最后，凶手竟然是一个脑子坏了的白痴，证据确凿。何书记亲自了解过案子之后，笃定这桩案子绝对是潘小匀做的，他都能杀了何冠军，怎么还杀不了一个陈卓尔。只不过当地的警察太废物，没抓住他！
　　潘小匀这种人就是——反社会！心肠歹毒！没得救，潘小匀必须死！
　　其他警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何书记在心中冷笑，既然徐澍年那么厉害，那就让徐澍年翻出高中生杀人案，好好查查潘小匀呗。反正这个徐澍年六亲不认，自以为坚守正义。徐澍年一定能查出陈卓尔惨死的真相。
　　于是，何书记的秘书带着“两袖清风”去见了徐澍年。“两袖清风”是何书记说的，秘书习惯性问何书记要不要带点礼，何书记哼了一声说，他不是清高吗，你就两手空空，在他眼里都他妈是两袖清风。
　　秘书看了看何书记身后的“清风明月”四个大字，何书记拍桌说还不快去，秘书赶紧跑了。何书记也回头看了看“清风明月”四个大字，在心里嘀咕，刚挂上不久就要拆！都怪什么徐小匀，潘澍年！

　　徐澍年知道何书记找过来的目的，也听得懂他们自作聪明的话术背后有小心思。他决定调查陈卓尔的案子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想要知道真相。他必须知道小匀还有什么过去，哪怕是他无法承受的过去。
　　不过他暂时无法赶过去，一切要等福利院之案落下帷幕。
　　徐澍年一直好好保管着那张巧克力糖的糖纸，以及那张“救救我们”的纸条。如果小匀能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关心那些孩子的下落。小匀大概很久都没拿出那个旧手机，他买的那种卡只够他们联系几次，用完了就报废，掰断扔进垃圾桶。
　　雪化了，一丁点痕迹都没有。只在舌尖隐约留一点冰凉。

　　碣石岛市的海边风平浪静的那一天，徐澍年再次见到李新琴。警方掌握了十足的证据，证明李新琴跟葛院长就是跨国贩卖妇女儿童组织的罪魁祸首。当时李新琴端坐在沙发上，化了妆，看起来很平静，警察冲进去搜查房间，小蔡问她为什么做那些事，李新琴抬眼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不是我，也是别人。”
　　小蔡大怒，说:“你的意思是，你伤害那些孩子，只是身不由己吗？”
　　“从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人就会受到伤害。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他们要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你毁了他们可能的幸福。”
　　“那是幸福吗，出生是幸福吗，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是幸福吗，被抛弃也能叫幸福吗？”
　　小蔡觉得李新琴有病，尽管李新琴一直温声细语，甚至有种娇怯感。她这幅神态跟婚纱照上的样子相像，表面装得那么温柔，真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徐澍年本来在看书架，看着那本《绿山墙的安妮》，书脊挺立。听到这句话，徐澍年回头说：“你知道葛院长对她们做的事吗？”李新琴眼波微动，没有说话。葛朋娟在口供中把不少责任推到李新琴身上，徐澍年觉得古怪，可能因为在莉莉的嘴里，李新琴不太像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女人。
　　“知道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们害得别人的家庭骨肉分离，把一些孩子高价卖到国外，谋取利润，而那些被挑剩的孩子，你们又是怎么对她们的，你禽兽不如！”
　　徐澍年看小蔡情绪激动，把他拉到一旁。也不怪小蔡这么生气，葛院长说，李新琴很多事都会亲力亲为，她会采购安全用品，出主意安排名单，照顾孩子们的身体。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李新琴那副平静、疲惫的表情彻底惹火了小蔡，她微歪着头，用一种“你们怎么可能会懂”的眼神看他，像是在看侵袭的外星人，他几乎想要冲过去给李新琴一拳。徐澍年再次拦住了小蔡，因为他听得出，李新琴这句话真的含有无私的成分。
　　李新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无法怀孕，但这个姿势很像在保护着什么。
　　“出生在那种饭都吃不饱的家有什么用。到福利院的孩子只有少数是健康的，还有很多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病被弃养，活都活不久，根本没有钱给他们看病，你们给他们钱吗？你们负责吗？”
　　小蔡本来想说话，忽然又闭嘴，他知道政府能拨的资金是有限的，慈善也是有限的。报纸上隔三差五都有慈善新闻，什么时候真正改变过那个“下层世界”。对一个生命负责是太过艰难的事。
　　况且，这些量力而行的“慈善”，抽身而退的“负责”，又算是什么东西。徐澍年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这个。明明一直在忽视这些孩子的存在，偶然想起来伸手施舍一下，就觉得是了不起的善良，觉得“足够”了。难道这些孩子不需要爱，不需要尊严，只需要——活下去就好了，像蝼蚁一样活下去，忍受着没有爱的人生，就够了。
　　徐澍年想到，他跟小匀一起去的另一个福利院，孩子们吃清汤寡水，蹲在榆树下的沙地玩耍，只需要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小匀站在那里，目光中有很深的情绪。今天徐澍年明白了，小匀是看穿了他们以及自己的过去未来。
　　不死不活，只有绿树下的永恒之梦。
　　小蔡快要憋死了，徐澍年不说话，李新琴也不说话，他非要说不可。小蔡道:“这算什么生活得更好，你毁了别人的一生！别装得你没有一点私心，我看你就是为了钱，你自己活得挺滋润的啊。”
　　李新琴瞥他一眼，仿佛只是随口说:“我十岁的时候，父母把我丢给姑姑家养，我在他们家待了两年，有时候连剩饭都吃不了。后来我出来工作，还是被人欺负，被人骗，你觉得我过这样的人生，会更好一点吗？”
　　李新琴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纯真，纯真又枯槁，对他们两个说这种话并不是为了挑衅，只是在说她的心里话，只是想倾诉一下。小蔡心中的愤怒与憋屈里渐渐多了一丝复杂情绪，他很想叫喊——他妈的，他妈的，这难道是你做这些恶事的理由吗。
　　可是，李新琴心想，她不是在找理由，她只是想要说出来。她没有理由，她只是糊里糊涂就活成了今天的样子，没有理由。为了那些疾病痊愈的孩子，在新家庭幸福生活的孩子，吃三荤两素的孩子，站在钢琴旁边唱歌的孩子，她觉得她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
　　“那么，陈清韵呢？”
　　徐澍年这句话一出，李新琴嘴角抽动，慢慢抬头看向他。徐澍年目光有种淡的悯然，手里拿出一沓照片，再次放在李新琴面前，徐澍年手撑在茶几上，俯身轻声道:“那本《绿山墙的安妮》是她的书，你为什么还留着，你为了清理证据，扔掉了她所有的东西，但你还是留下了书。”
　　照片上的陈清韵，十二岁，瘦弱秀气。可是小小的年纪，眼神却透着一种坚定感。
　　“你收养她，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你不会不知道，陈清韵为什么而死。”
　　李新琴瞳孔放大，神态终于出现了裂痕。徐澍年对上她的眼睛，仿佛能在这双眼睛中看到绿山墙的天堂，有个叫陈清韵的女孩，伸手打碎玻璃，在那个雨夜跳下绿山墙，攥着巧克力糖的糖纸，不顾一切，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