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73、绸缪

　　月光下的夏日松树有一种冷幽幽的清香。欧阳律师第一次到周家花园，下了出租车，从巨大的松树下走过，抬头想要看看月亮，不过也只看见树梢上的银亮月光。他被冯治祥引着往前走，心想，所谓的花园并没有花。
　　走到廊下，一只黑色罗威纳犬卧在阴影中，怀里抱着玩偶，欧阳律师被吓了一跳，从后面抓住冯治祥。不过好在，那只罗威纳抬头看了一眼，就没兴趣地闭上眼睛，冯治祥解释道：“它心情不好，不大愿意玩。”
　　话虽如此，欧阳律师还是小心翼翼跟着冯治祥，一路到了书房。阿姨给他们泡了茶，书房很安静，欧阳律师也不由得屏息。周砚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在把玩什么东西，律师用余光认出，那是一枚菩萨玉坠，红线垂下指间。
　　小匀最后来这里的那一次，把玉摘下来放在周砚手里，让他替自己保管。
　　周砚将玉坠整个握在手心，仿佛才看到他们，抬头问：“事情怎么样了？”
　　欧阳律师立刻站起来，道：“今天暂时被拘留，可能过两天要送到看守所。照这个情形，关进看守所之后，可能也不允许律师会面，不准取保候审。”
　　“那我找你有什么用？”
　　“见哥，我不是为自己辩白，何冠军的背景你是知道的，换个人来也是这样。”
　　这个周砚自然清楚，他们这条道，最忌讳动官家的人。他找欧阳律师，就因为他人脉广，人也算年轻机灵，会打听事，不然也不会用他。
　　“负责案子的是谁？”
　　“名义上是一个姓韩的警察，蔺建波亲自负责，重案组的徐澍年也有参与。”
　　“徐澍年？”
　　“他本来在查另一个案子，不知道为什么，也掺和了一脚。好像是，他之前查过何冠军，对何冠军的事比较了解。”
　　“本来在查什么？”
　　“报纸上很有名的那个，下水道女童。”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欧阳律师明白了周砚的意思，道：“可是，徐澍年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人。”
　　“我没想收买他。”
　　“我会去查这件事，尽快给回复。”
　　周砚点一下头，欧阳律师清了清喉咙，又说：“现在案子没有现场证据，只有证词，如果能说服那一家人，推翻证词就好办多了，需不需要……”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先做好自己的事。”
　　欧阳律师搓着手看向冯治祥，神情还有点紧张，冯治祥站起来说了两句客气话，送他离开。欧阳律师知道自己没出什么错，松一口气，偷偷对冯治祥比了个ok的手势。
　　等他们出门，周砚摊开掌心，冷冰冰的菩萨玉坠被捂得温热。他想起当时小匀解下玉坠，手放在他手上，那一刻像是在拉他跌入莲池。什么自在菩萨，明明是不让人省心的夜叉恶鬼。周砚没什么好脸色，可是拇指摩挲玉像，仿佛在爱怜抚摸另一具肉身。如水如月。

　　第二天的审讯，蔺建波在审讯室待了两个小时，出来时满脸不爽。徐澍年跟在后面出来，关门时看了一眼小匀，小匀看起来有点憔悴，不过目光依旧像是冰凌。
　　蔺建波进了局长办公室，得到指令，要把小匀先送去看守所，之后找到更多证据再进行提审。看守所比监狱还要难熬，徐澍年反对，但局长亲自下令，无法再改变什么。
　　现在，潘小匀是头一号危险人物。蔺建波带人涌进审讯室，示意行动。一个实习警察小心翼翼拷住小匀的双手，抬头一看，小匀微扯嘴角，对他笑了一下。实习警察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实在是，他笑得云淡风轻。
　　蔺建波一把拽住小匀的衣领，将人拖起来，道：“等你待上一天，就知道害怕了。”
　　“看起来更害怕的是你。”
　　“潘小匀，里头可没有人护着你，你还有罪受呢。进去之后，你这下辈子可能也出不来了。”
　　“你们把监狱当做终点，但在我眼里，你这种人才是站在终点上。一个听话的工具，被驯养的狗，只会在原地打转咬人。”
　　这么能说会道，蔺建波很想揍他，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不能做这种事。他将小匀推出去，小匀重重撞在桌子上，大腿磕到了桌角，另外有两人架住小匀，带他出去。小匀一直被带到黑色的警车前，徐澍年站在牧马人旁边远远看着他，小匀停下来，也望定了徐澍年。
　　徐澍年特地来送他，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小匀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慢慢对徐澍年比了一个手势，finger guns的手势，天气这么好，射出去的子弹仿佛能让粉色的气球在阳光下爆炸。蔺建波以为他是在挑衅，刚要抓人往车里塞，小匀移开目光，转身独自走上了车。

　　整整一天，小蔡这边一直在追踪王有志，终于在傍晚有了确定的线索，给徐澍年打电话，没想到徐澍年在一个饭局。徐澍年对小蔡说自己这就过去，蔺建波拉住人，说：“哎，老徐给人家一个面子，菜还没上齐你就走了，这像什么话。”
　　小蔡大概知道是哪种饭局了，只能挂掉电话，自己先带人过去。徐澍年回头看坐在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那是何书记的秘书，特地从碣石岛市赶过来，代表何书记“关照”他们的工作。
　　秘书对他们笑了笑，请徐澍年坐下，亲自给徐澍年倒酒。徐澍年坐回椅子，说：“我还要查一个案子，今天没有时间。”
　　“徐队坐在这个位子，还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吗？出外勤的活，让手下人去做就好了。”秘书说。
　　“我不放心，必须亲自跟着。”
　　秘书心中有些狐疑，看了蔺建波一眼，他不知道这个徐澍年是真的清直，还是拿乔做样子。
　　“这样不太好吧，那不如徐队自罚三杯，就一定放你走了。”
　　“我还要开车。”
　　“老徐，今天要么你就老实待着，把这顿饭吃了，要么就把酒喝了。何书记的面子你都不给吗？”蔺建波微笑说着，替徐澍年摆好筷子，实则眼神如刀。
　　徐澍年看了看他们，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住。那酒的度数不低，徐澍年喝完一杯，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如此自罚三杯，喝完之后站起来道：“公务要紧，这顿饭我不能吃了。”
　　秘书变了神色，徐澍年告辞离开。蔺建波看着他的背影，反而没那么生气，徐澍年就是这种人，有那么一秒，他还挺欣赏他的。不过也只有一秒。蔺建波哼了一声，为表赔罪，对着秘书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对于小蔡来说，寻找王有志的这一晚，在他的整个警察生涯中十分令人难忘。他跟王有志在人群中擦肩而过，都没认出来，谁他妈能想到王有志穿了一身女人衣服，还戴了假发和墨镜。他跟着一个疑似王有志的背影，闯进一处私宅，结果差点被关门放狗。
　　徐澍年收到消息，开车到了地方，结果就看到小蔡举着枪，男主人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拎着狗绳，两个人面面相觑。
　　王有志跑了。
　　小蔡气得想打自己，当然更想打劳什子何书记，如果徐澍年在，多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不会放走王有志。他们逛了大半个西桥区，一晚上一无所获，徐澍年一看时间，十一点，让他们都先回去。小蔡本来想跟徐澍年吃夜宵，但他累得胃痛，此时也只能有气无力道：“明天见。”
　　徐澍年开车回家，随手打开车载音乐，听了半分钟又关上。他比谁都清楚，进看守所要面对什么样的检查，会被迫脱光衣服，被人当做动物一样打量。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匀不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没有那么难熬。
　　车子开到大学路附近，徐澍年忽然看向后视镜，有一辆车似乎一直在跟着他。徐澍年伸手调整后视镜，那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只是不近不远跟着。徐澍年频频看后视镜，离开大学路之后，终于确定那辆车在跟踪自己。
　　徐澍年将车停在夜市旁边的路，回头看到那辆车也跟着停下。这个点，夜市基本收摊了，街上没多少人，只有出来玩的大学生。他就近找了个摊位，坐在桌前看菜单，点了东西，老板问他几个人，一个男人跟着走过来，徐澍年没看他，只说：“一个人。两杯啤酒。”
　　周砚拉开旁边的塑料椅坐下，很闲适一样，仿佛一点都没觉得他穿西装衬衣坐在街头多么格格不入。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今宵难忘的包厢，那一次会面虽然短暂，火药味却十足。徐澍年抬头看他，周砚也一边点烟一边瞧他，两个人不动声色打量彼此。
　　冯治卿站在不远处的车边抽烟，烟气被夏日夜风兜走，送远。周砚收起打火机，随意靠在椅背上，看着淡定懒散，实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徐澍年没想到他会突然找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心中保持高度警惕。
　　周砚倒很和气，说：“今天很忙吗？”
　　“你有什么事？”
　　“想跟你谈一下，潘小匀的事。”
　　徐澍年心中想了很多，以为周砚知道了他跟小匀的事，不过看周砚的神情，并不是因为这个。徐澍年道：“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别急着说不，我还没告诉你条件。”
　　都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过他们这边都不怎么眼红，一个还不知道对面是情敌，一个不太在乎对面是情敌，竟然有短暂的和平。
　　“听说你在找一个叫王有志的人，你们奔波了一晚上，也没把人抓到手。我的人在火车站把他扣下了，他扮成了一个女人，样子很滑稽。如果你想要，明天我就可以把他交给你，丝毫不损，原封不动。”
　　“你想拿这个来威胁我，放过潘小匀？”
　　“不是。”
　　徐澍年眉梢微展，如果不是为了小匀，又能为了什么。周砚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徇私枉法的人，王有志一条破命，还换不了小匀。”
　　从周砚这里听到“小匀”二字，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仿佛是觉得心酸。周砚可以光明正大把小匀的名字挂在嘴边，偏爱他，回护他。小匀跟眼前这个男人的联系，比他看到的还要紧密，徐澍年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轻视了小匀与周砚之间的感情。
　　徐澍年找自己的烟盒，点完烟后，手还抓着盒身。周砚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对，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看到，徐澍年抽的是便宜的散花烟，小匀也抽过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
　　“要你照看好他。”
　　“就为了这个？”徐澍年不太相信，不过他随即想到，看守所不准任何人探视，小匀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来，只有提审的警察能见到小匀。周砚想要知道小匀的近况，的确从自己这里入手最方便。
　　“如果他有什么需要，或者受了一丁点伤，你要立刻告诉我。”周砚将一张卡片推到徐澍年面前，徐澍年拿起来一看，上面有一串号码。
　　徐澍年沉默无言，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周砚很有耐心地等。服务员把徐澍年的夜宵和啤酒送过来，另一杯啤酒放在周砚面前，周砚拿起来尝了两口，味道一般般。徐澍年看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将卡片收在怀里，周砚知道他这就是答应了，道：“明天早上，我会把王有志送到市局。”
　　徐澍年突然道：“如果你真是对小匀好，为什么要让他卷进这种事。”
　　周砚弹了一下烟灰，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道：“怎么，你还感兴趣吗？”
　　“他才十七岁。”
　　“所以？”
　　“你如果为了他好，就应该放手，让他脱离那个圈子。不然这种事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算他这次是无辜的，被放出去，也只是在重复悲剧。更何况你对他，你又把他当什么看——”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没有人生来就会作恶。”
　　“徐澍年，你管得太多了。”
　　周砚将烟头扔进烟灰缸，语气冷淡，他就知道这个警察还是会惹人讨厌。徐澍年不客气地盯着他的脸，周砚也静静回望，两个人都从对方目光中读出懒得交谈的意味，再聊下去，徐澍年会忍不了他，他也会忍不了徐澍年。
　　既然如此，周砚站起来离开，走了一步周砚想起什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你帮我带给他一句话。”
　　“什么话？”
　　“告诉他，我一定会救他出来。”
　　徐澍年忽然抬头，周砚笑道：“这话对你来说很不堪入耳吗，玷污了你心中的公平正义。”周砚的笑并没有到达眼底，有种冷冷的意味。
　　“如果我拒绝呢？”
　　“你最好不要拒绝。”
　　“如果潘小匀真的有罪，你不可能救他出来。”
　　“在我心里他是无罪的。”
　　徐澍年目光渐冷，说不上是为了周砚的颠倒是非而愤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周砚的眼睛在夜色下很冷很亮，他的这些话，不是故意说给徐澍年听，徐澍年知道。周砚是真的在乎小匀，徐澍年知道。
　　周砚看向别处，失去对徐澍年解释的兴趣，道：“不过随便你吧，说不说是你的事，他也没那么脆弱，一定需要这句话。能不能做到，是我的事。”
　　凯迪拉克亮起车灯，慢慢开过来，将街边的植物照出一片移动的庞大黑影，掠过徐澍年的脸。周砚走向灯光，西装衣角被夜风吹起，背影看起来那么沉稳可信。世间任何人都会与小匀擦肩而过，但他笃定他永远不会失去小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