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72、束楚

　　漫长的沉默。徐澍年似乎想了很久怎么回答，他转身，像是在雪地跋涉的人艰难移动。
　　徐澍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道：“小匀，你对我说过，永远不会骗我，要么对我坦白，要么选择不说。我知道，如果我问你有没有杀何冠军，你一定不会回答。不管你是不是真凶，我都想跟你说一句，如果人真的是你杀的，自首吧。”
　　小匀身体微倾，眼神并没有惊讶，可僵直的身体暴露出他在意徐澍年的话。小匀想要说什么，终于只是合上嘴唇，用那双闪着水光的眼睛望着徐澍年。
　　徐澍年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像两棵遥遥相望的植物，根向下扎，连根与根的纠缠也只能在地底中进行。可是，植物的爱，理应是绿色的爱。
　　徐澍年说：“自首吧，我会等你。等你赎完自己的罪，你还可以重新开始，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都会等。”
　　“如果我死了呢？”
　　“我不知道，小匀。我没办法那么想象。”
　　“等下去又怎么样？”
　　“每年每日，我们一起受煎熬。”
　　小匀面无表情，可是他眼里有一颗泪，几乎就要满溢出来。小匀低头，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要流泪。徐澍年站在原地，目光如雪，压在小匀身上。再抬头时，小匀眼里不见了那一颗泪，但睫毛是潮湿的。
　　“别说了。”
　　小匀轻轻道。

　　三分钟后，徐澍年离开审讯室。一出门，靠在墙上给自己点了根烟，他呼吸太乱，根本没有抽烟的心情，只是咬着那根烟，让烟雾遮住他的表情。
　　刚才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小匀不一定会相信他是真心话——小匀真的不明白吗，那种神情对于小匀来说极为罕见。小匀分明懂的。
　　如果小匀不自首，真的有罪，他会亲手把他送上法庭，如果小匀被判刑，怨他恨他，他也打定主意等下去。他会等着他。
　　只要这么想，残酷的真相都不再可怕。
　　下午，徐澍年回了一趟重案组。小蔡问他怎么样了，徐澍年说晚上再进行审讯。小蔡道：“真是个女的？我听说是个未成年。”徐澍年没想瞒小蔡，毕竟他见过小匀，“你还记得，当初我让你查一份资料，你去医院送给我吗。”
　　小蔡努力想起当时的情形，大张着嘴巴：“难道是同一个人，我还记得他长什么样。这么巧，你又碰上他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不过当时被打成那样子，家里也没个人，走上邪路不奇怪。”
　　徐澍年让小蔡开车，现在他要打起精神。离开市局之前，徐澍年请韩警官看着点蔺建波，确保蔺建波不会对小匀动手。
　　他们这边查到了医生经常去的一家理发店，医生被杀的那天早上，曾经到店里理发。到了地方，店里不忙，只剩最后一个客人，理发师简单招待他们，给客人剃头发。吹干之后，小蔡以为结束了，理发师又拿出一把老式剃刀，给客人修理鬓角。
　　徐澍年目光落在那把剃刀上，印象里，小匀也会用这种老式剃刀。
　　客人站起来走了，理发师擦干净剃刀，要把剃刀放回去，徐澍年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举起手里的剃刀。理发师无措地看着他，徐澍年盯着那把没来得及合上的剃刀，刀刃锋利，如银如水。
　　徐澍年拿走剃刀，转身抵在小蔡脖子前，小蔡头冒冷汗，举着手道：“手下留情。”徐澍年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坐在美发椅上，小蔡乖乖坐好，徐澍年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弯身将刀比在他脖颈前。
　　“哥，怎么了？”
　　徐澍年抬头看着镜子的他们，他想起了红磨坊的前老板，范中宇的死。法医说过，范中宇的伤口很少见，刀痕短而窄，切口深而光滑。以及，范中宇身上没有其他伤，很有可能是熟人作案，趁之不备，一击而中。
　　那一次，小匀站在他的身后，他们在镜子里对视。他变回到五年前的他，小匀手指柔软，对他微笑。
　　他知道范中宇是怎么死的了。

　　任医生很快给徐澍年回了电话，明确告诉他，范中宇就是被这种老式剃刀杀害。只是现在这种剃刀很少见，他们竟然都没有想到。小蔡也觉得惊奇，他们是来查下水道女童的案子，没想到连带着解决了一个过去案子的疑团。
　　爱美美理发店，徐澍年想起小匀之前待的那个理发店，现在已经改成了奶茶店。那间店关门，刚好在范中宇被杀之后。
　　徐澍年没有告诉小蔡自己心中的猜测，范中宇的案子很难再找到证据，现在说出这些怀疑也没有什么用。可是，如果真的是小匀杀了范中宇，他该怎么承担这残酷的真相。小匀眼里的泪，原来比他想的还要凄怆。
　　如果他们之间隔的不是清浅银河，而是血海深渊。
　　徐澍年一动不动看着车上的毛绒小狐狸，小蔡回到驾驶座，在笔记本上划了一道，道：“白跑了一趟，什么线索也没有。我们调查了死者身边的那么多人，连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都没有，他们都不打电话联络吗？”
　　小蔡以为徐澍年在出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徐澍年道：“或许我们找错方向了。如果他们不用电话联络，平时见面也不引人注意，说不定那个人离得很近，他们很容易见面。”“很近，能有多么近？总不可能是医院的人。”小蔡说完，意识到了不对。
　　“你有没有记得，我们去现场的时候，在车里闻到洗涤剂的味道。”
　　“记得，当时我们以为车里有东西洗过，这也不奇怪。”小蔡话音一转，“难道是清洁工，现在就去医院！”
　　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拿到了院里的清洁工名单，问最近有没有做的比较久的老人离职。人事想了一下，翻出之前的名单，果然指给他们一个名字。王有志，男，来自碣石岛市。

　　徐澍年晚上回到市局，韩警官说，小匀被饿了一天，蔺队不让他吃东西，也不给他喝水。徐澍年转头往外走，韩警官拦住他，道：“如果蔺队不同意，你也不能给他东西吃，别费这个力气了。蔺队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你现在要走吗？”
　　“我哪能走，去吃点东西，等会儿回来，接着加班写报告。”
　　“帮忙带一份排骨焖面，你知道哪一家。”
　　韩警官收下徐澍年递给自己的钱，无奈笑道：“好吧。”徐澍年拿纸杯，倒了一杯热水，重新走进审讯室的门，蔺建波坐在桌子前，翘着二郎腿抽烟。徐澍年将纸杯放在小匀面前，小匀平静如水，垂着眼睛，看也看没看他。
　　蔺建波目光掠过小匀苍白发干的嘴唇，瞪了徐澍年一眼，徐澍年也看向蔺建波。蔺建波把烟掐掉，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正式开始审讯。潘小匀是个刺头，蔺建波打定主意不会再小瞧他，也不会再暴露自己的情绪。
　　本来以为饿了他一天，多少会让他露怯，没想到小匀的回答一直滴水不露。蔺建波不想太早谈酒吧的证词，现如今只好搬出来了。蔺建波道：“何冠军出事的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你出现在红磨坊酒吧，这个你承认吗？”
　　“我的确去过那个酒吧，但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喝酒，没跟任何人交谈。我没见到过何冠军，他在那里吗？”
　　“这么巧，很难不让人相信你是在跟踪他，然后你等他离开，上了他的车。”
　　“他为什么让一个陌生人上他的车？”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把一个陌生人带上车？”
　　“如果我真是你说的那个人，有人在酒吧看到我跟他出现在一起吗，还是有人看我上了他的车？没有证据，假设情境没有任何意义。”
　　蔺建波刚要说话，徐澍年突然道：“你大约几点离开酒吧？”
　　“我喝得多，记不清了。”
　　“你怎么离开的，又去了哪里？”
　　“摩托车。东桥区半岛花园303号。”
　　“有人给你做证吗？”
　　“没有。”
　　东桥区半岛花园303号，传说中的周家花园。他们不可能从那里取得证据，只能从周家之外的地方下手。
　　没有。不知道。无可奉告。
　　之后不管他们问什么，小匀只有这种回答，或者干脆不再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疲倦模样，拿起纸杯喝水。蔺建波暗暗咬牙，扔下手里的笔，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蔺建波合上文件夹，离开审讯室，对工位上的韩警官说，今晚先把小匀关在拘留室，让值班的人好好看着。
　　韩警官目送蔺建波离开，提着排骨焖面，走到大开的审讯室前，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道：“徐队，你要的。”徐澍年看起来很疲惫，只点了点头，韩警官就对小匀道：“吃完带你过去。”小匀等人走了，抬头看对面的徐澍年，徐澍年道：“我坐一会儿就走，如果你希望我出去，我也可以现在走。”
　　“我没那么说，徐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