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71、雪糕

　　徐澍年没心情跟蔺建波扯皮，道：“之前我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不太想说第二遍。何冠军的案子我一定会跟。”蔺建波上下打量他，道：“我也没说要赶走你，你这么得力，一定能从周砚的人嘴里问出些什么吧？”徐澍年道：“他有自己的名字。”
　　窗外树缝漏下的阳光劈在他们中间，蔺建波点点头，退了一步，道：“好吧，潘小匀。潘小匀。名字挺可爱的，就是不知道人可不可爱。”
　　蔺建波这话是无心讽刺，却在徐澍年心里掀起了波澜。徐澍年掐灭烟头要走，蔺建波道：“老徐，回来都那么久了，别总是一副清高的样子，搞得好像只有你更懂案子。”徐澍年止步看他，蔺建波垂着眼睛，道：“我们都不年轻了，都不是从警校刚毕业的毛头小子，生活不是只有他妈的案子，要养活自己的家人，要学会逢迎和取舍，才能在社会混得下去。怎么你就不明白？”
　　“蔺建波，你很聪明，也很有能力，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早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我的认可？”
　　最后一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蔺建波，他嘴角抽动，神色变冷，抱着自己的茶杯离开。空气中并没有太多火药味，徐澍年的心却在狂跳，蔺建波带来的回忆，蔺建波提起小匀的话，还有小匀就要被带到警局的事实，让他忍不住撑住了额头。
　　徐澍年知道副局长为什么同意他配合蔺建波工作——局里为了向何冠军家人表达对案子的重视，为了早日捉拿凶手，需要用一些得力的人。
　　真是讽刺。
　　该死。

　　审讯室的门打开，灯光亮起，小匀坐在椅子上，微眯眼睛看向来人。蔺建波将文件夹扔在桌子上，从进门就盯住了他，营造一些心理上的压迫感。可是小匀只是维持那个姿势，静静回视。他坐在审讯室的样子，倒像是坐在过山车座椅上，系好安全带，等待车子发动，下坠，风迎面扑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公安局，第一次进审讯室面对警察，没什么好畏惧的。
　　蔺建波坐好，门再次被推开，可是这次进来的人，让小匀微抿了一下唇角。不太在他意料之中。徐澍年坐在蔺建波身边，胸前挂着证件照。徐澍年看他，他也看徐澍年，然后小匀移开视线，徐澍年沉默研究他的脸。
　　蔺建波敲了下桌子，开始问道：“姓名？”
　　“潘小匀。”
　　“年龄？”
　　“17岁。”
　　“家里人都不在了？”
　　“是。”
　　“17岁就不上学了啊，被学校开除。你都做些什么呢，过着不正经的生活，跟人瞎混。”
　　蔺建波前面都是些不必问的废话，但这也是审讯技巧，通过“问–答”来培养对话惯性，不断给人压力，攻破人的心理弱点。
　　进了审讯室，还能有什么彬彬有礼的交流，只有逼问、恐吓、劝诱。尤其蔺建波这种老油条，说话刁钻势利，往人的痛处戳，换个普通人来，就先受不住语言上的粗暴。小匀一问一答，好像不受影响，不过眼神被磨得锐利了一分。
　　“难道你过的是上流生活。”
　　“回答我的话，别跟我说这些！”
　　蔺建波拍了拍桌子，瞪着小匀。徐澍年淡淡道：“因为问了些没用的。”蔺建波知道他看不惯自己，扭头放低声音道：“不用你他妈教我。”
　　小匀闻出他们俩之间的火药味，心思一转，道：“蔺警官，你说这些，让我觉得害怕。”蔺建波看他一眼，以为小匀真害怕，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服软，满足自己那颗虚荣心。不过蔺建波还是一脸冷漠，道：“是吗？”小匀道：“你很擅长审讯，这种东西要靠天分，不是谁教谁学的。”
　　蔺建波嗤笑一声，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小匀。怪不得能做周砚身边的人，这么会说话，哪个男人不爱听。可是下一刻，小匀的话急转直下：“估计你从小到大，也很明白这种害怕。说不定曾经有人对你进行精神上的欺辱、打压，你从自己的经历中悟到了天分。你的成功源于你的不幸吗？”
　　听完最后一句，蔺建波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可怕，他慢慢站了起来。徐澍年蹙眉看着小匀，小匀这话竟然完美戳中了蔺建波的痛处，蔺建波不一定能控制住情绪。
　　徐澍年看向蔺建波，怕他有别的动作，可是他没来得及拦，椅子哗啦一声弹开，蔺建波五指张开撑在桌面上，身体往前探，给了小匀一耳光。这一巴掌又急又痛，小匀一阵目眩，嘴里尝到了血腥味。蔺建波眼睛发红，隔着桌子揪住小匀的领子，还想要打，徐澍年分开他们，抓着蔺建波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到墙上。
　　小匀看着他们，根本没把蔺建波这发泄的一巴掌看在眼里。曾经田桂友在巷子里揍他的时候，小匀还会情绪外露表现出憎恨，现在这些外在的欺辱无法伤害到他。蔺建波对上小匀的眼睛，不甘示弱，反过来抓住徐澍年的衣服，恶狠狠道：“别拦着我！”
　　“这里没有打人的规矩。”
　　“去他妈的规矩，你又不是第一天上班！”
　　明面上的规定，警察不能打人，可是警局谁都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特殊情况下，审讯时能不能用非常规手段，大家心照不宣。
　　“徐澍年，放开我！”
　　“出去！”
　　徐澍年将蔺建波拎到门口，用阴沉的眼神压他的怒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揍他。蔺建波慢慢冷静下来，如果徐澍年真的将他打人的事闹出去，肯定有不好的后果。蔺建波冷哼一声，拂开徐澍年的手，整理一下衣领，推门走了出去。
　　刚才他们没开监控，蔺建波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徐澍年抬头看一眼暗淡的摄像头，又用余光扫了一下正在看自己的小匀，也跟着推门出去。

　　徐澍年是在两分钟后回来的，小匀坐在椅子里摸自己的脸，没有抬头看。徐澍年走到他旁边，轻轻拉下他的手，将手里的雪糕贴在他脸上。
　　刚才徐澍年出去，就是买这个。小匀抬起眼睛看他，伸手接过雪糕，徐澍年这才松开手。徐澍年不问他痛不痛，小匀也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之间，只有塑料包装袋窸窣的声音。
　　徐澍年回到桌子对面坐下，小匀感觉冰得差不多了，看一眼手里的雪糕，名字叫“绿舌头”。他撕开包装袋，拿在手里咬了一口，像在咬果冻。小匀觉得自己舌头一定变绿了，不过他看不到，只有徐澍年能看到。
　　苹果味的。徐澍年想起死者口含苹果的事，心情依旧沉重。小匀吃完雪糕，忽然道：“三天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
　　三天前，就是何冠军被杀的那天。徐澍年本来抱着手臂，这时放下了手，专注看小匀的脸。小匀道：“我梦到，我被人遗弃在路边。天很黑，路上一个人没有，我赤身裸体躺在草丛中，你走过来，用手电筒的光看清了我。你问我为什么在这，我说，有人伤害了我，我的腿走不了路。你让我等等你，你要回家找毯子，然后把我裹起来带回家。我躺在那里等你，你拿着毯子回来一看，我的身体变小了一点。你把我裹起来，将我一路抱回家，问我想不想先洗个澡，我说想。
　　你把我放在床上，我听到你的家里有人吵架。你去给我放洗澡水，让我等等你，我说好。可是我的身体越变越小，等你回到卧室一看，我变得跟手指一样小。你小心翼翼将我捧在手里，带我到洗手台，我的身体跟酥糖一样脆，我在你手里碎掉。我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我的脑袋掉下来，滚到一旁。你问我，我还活着吗。我说，我在这里。可我的声音太小，你听不到。在你眼里，我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是活着。我的身体残败不堪。水流冲走了我的身体，你恐惧又悲伤地看着我掉进漆黑的下水道。”
　　灯光将小匀的脸照得一览无余，他沐浴在光明中，可是他的语气，却好像一股漆黑的水流。审讯室很安静，徐澍年听着这个梦，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小匀心想，梦里的目光。小的时候，他曾经和阿宁跑到河边，河边就像现在那么安静。他们看到水黾，看它趴在水面上捕食路过的昆虫，在鱼的尸躯、垃圾袋、青萍之间狼狈□□。
　　“这个梦太残忍了。”良久，徐澍年说。
　　“它只是个梦。”
　　“如果我做这个梦，我会疯的。”
　　“不会的。是梦都有醒的那一刻。”
　　徐澍年好像再也受不了他的话，站起来，走到门边背对着小匀。小匀的胸膛起伏，其实他也不想再看着徐澍年，徐澍年眼里的痛苦显而易见，他一样为此痛苦。小匀手心冰冷，仿佛是雪花还在源源不断落在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