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52、仲夏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徐澍年本来不习惯跟人同床，很久都没睡着，他看小匀的脸，以为小匀睡了，侧躺在小匀身边小心翼翼，不敢多动。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蒙在床上，将他们蒙在一层白色轻纱中。
　　结果，小匀闭上眼睛好久，忽然低声问：“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看来还是不累。”
　　“你睡吧。”
　　小匀没有吱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在被子里一下两下翻身，看着徐澍年说：“要我哄你睡吗？”
　　徐澍年家里只有一个枕头，枕头给了小匀，现在他自己枕着一个小熊抱枕。徐澍年知道他开玩笑，无奈道：“当然不用。”小匀怕冷一样，空调被一直盖到脖子，这时却伸出一条胳膊放在徐澍年身上，叹气一样打哈欠。
　　虽然看不太清小匀，徐澍年还是长久地凝视他，看得久了，小匀的五官似乎变得明晰，就像在月光下，一副被渐渐拓出来的宣画。
　　“明天你要几点起床？”
　　“七点半。”
　　“现在几点？”
　　徐澍年伸手拿手机，屏幕亮起，道：“一点。”
　　屏幕暗下去，他们重新回到乌暗的世界，小匀道：“你不会有失眠症吧？”
　　“有一点。”
　　小匀吃吃笑了一声，徐澍年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连着回答了两个“一点”。小匀的笑点有时候天真得不可思议。笑完了，小匀凑近一点，道：“那还是我哄你吧。”
　　徐澍年非常无奈，小匀一副镇静的口吻，仿佛把他当幼稚小孩子来逗，徐澍年顺着他的话说：“你要讲什么睡前故事吗？”
　　“嗯。”
　　小匀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蓬松的短发在枕头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小匀说：“一只熊。”
　　徐澍年心想，一只熊的故事。
　　小匀说：“两只熊，三只熊，四只熊……”
　　徐澍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小匀胳膊挂在他身上，不准他动，徐澍年只好在温暖的芳香中听他继续数小熊。
　　“九十九只熊，一百只熊，一百零一只熊……”小匀合上眼皮，声音也慢慢低下去，但还是絮絮地数着数字，徐澍年的心一点一点软塌下去。
　　就好像西西弗斯的山坡上，不再是滚落的巨石，而是一头又一头滚下来的熊。有着蓬松的，柔软的毛发，身上带着被阳光晒过的青草味。
　　徐澍年也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数了上百只，也可能数了上千只，小匀的声音渐渐几不可闻，呼吸也变得很轻。徐澍年在睡着之前，握住了小匀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一起进入仲夏梦境。

　　第二天早上小匀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徐澍年不在床上，也不在房间。他坐起来伸腰，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才七点，小匀也没想到自己醒得这么早，只套上内裤和T恤起身往外走。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匀掀开窗帘看外面，花圃的栅栏上还开着一两朵南瓜花，金色的，小匀仔细看了一眼，其实那些南瓜花早就落了，只是缀在栅栏上。小匀拉好窗帘，往餐厅看了一眼，徐澍年也不在餐厅。
　　厨房在煮什么东西，小匀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是冬瓜干贝汤。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却是来送报纸的，从门缝塞了好几份进来。小匀等送报员走了，这才走过去将报纸拿走。
　　过了五分钟，徐澍年跑完步回来，开门、进门的动作放得很小心，小匀听在耳朵里觉得好笑。徐澍年走出玄关看到他，倒是一怔，不再刻意收敛力气，将手里提着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小匀站在厨房尝干贝汤，道：“你不是说七点半起床吗？”
　　“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年人更需要多睡。”
　　小匀说得振振有词，旁边的“老年人”拿他没办法，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看汤关火，问道：“你觉得淡吗？”小匀说：“再放一点盐。”
　　小匀说着就去找盐罐子，放了一小勺。
　　徐澍年八点出门，他们吃完饭是七点半。两个人在饭桌上一边翻报纸，一边各吃各的。徐澍年给小蔡打电话，问他起床了没有，今天要先去万乐商场走访调查，小蔡还在睡懒觉，模模糊糊啊了一声。等徐澍年打完电话，小匀道：“等会儿我也过去。”
　　徐澍年愣了一下。
　　“不是坐你的车去，也不会让你的同事看到。”
　　小匀在养伤，最近闷得无聊，索性今天跟着徐澍年出去玩。徐澍年收拾桌上的碗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小匀道：“你不乐意吗？”
　　“我没道理拦你。”
　　小匀看一眼钟表，等徐澍年收拾干净，道：“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徐澍年奇怪他要给自己什么，小匀拿起沙发上的背包，放在他面前。昨天小匀就只带了这个包，以及一顶鸭舌帽。背包有些沉，小匀拉开拉链，徐澍年低头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码好的红色钞票，估计有十万。
　　徐澍年脸色忽变，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小匀道：“这些钱，你给易准父母。”
　　徐澍年彻底愣住，道：“他家里会领到一笔二十万的抚恤金，暂时还不缺钱。”
　　“我知道。”
　　“拿回去吧，太多了，我没法交代来历。”
　　小匀很坚持，说：“你可以编一个理由，告诉他们是市局同事一起捐款凑出来的。他们身体不好，二十万不一定够用。我的银行卡不能一次取太多钱，周砚会发现，这是我现在有的现金。”
　　徐澍年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身体不好？”
　　小匀没说话。
　　徐澍年追问：“你见过他们？周砚知道这事吗？”
　　小匀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没看到我。”
　　易准头七那天，小匀一个人去了拦河坝，他将车停在路边，远远看到河边有火光。夜晚的草丛虫鸣唧唧，露水将他的袜子打湿，他靠在摩托车上，看到易准的父母在河边烧纸，火光映着流动的河水，瑟瑟泛红。
　　除了虫鸣声与流水声，周围再没有更多声音，夏夜如此静谧，纸钱在火中化为灰烬，却又像纷纷飞舞的蝴蝶一样，从火焰上漂浮起来，带着零星的火冲向半空。一束倒放的，灼烫的烟花。
　　或许有哭声，被风细细密密地送来。易准的父母在那里蹲了很久，小匀的脚都站麻了，他们才搀扶着离去，然后小匀戴上头盔，转身走开。
　　“你跟周砚怎么了？”
　　徐澍年忽然怀疑，小匀刚出了事，身上的伤没完全痊愈，周砚怎么会让小匀三天两头跑出来，难道他们是因为易准的事起了矛盾。
　　“没怎么。”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小匀果然不说，徐澍年将背包的拉链拉上，道：“我会交给他们的。不过多少钱可能也无法安慰他们。”小匀沉默两秒，说：“易准的事，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想不出易准为什么会暴露，他只是去天津接一批货，我也提醒过他注意异样，没道理会出事。”
　　“会不会是他透露了这批货的消息。可能货的纯度很高，流入市场非常危险，需要及时阻止。”
　　“易准卧底整整三年，一定是为了最高的目标，没道理让他为了一批货就冒险。如果当时在天津就有什么不对，警局为什么不召回他，就好像把他抛弃了一样。”
　　“你说这些也只是猜测。”徐澍年怕他太偏执，轻声提醒。
　　“我之前说，重要的是易准为什么而死。我不相信你的同事能查明白。”
　　徐澍年对上小匀的眼睛，读懂了小匀的意思，小匀的意思是“我相信你”。

　　徐澍年跟小蔡约定八点二十在万乐商场碰头，结果两个人一个去了南门，一个去了西门，闹出这个乌龙，两个人花了十分钟才知道彼此不在一个地方。徐澍年到西门去找小蔡，经过一家小吃店，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高脚凳上吃章鱼小丸子。小匀也看到了他，转头瞥了他一眼，白色鸭舌帽遮住眼睛。
　　之前小匀比他先走一步，说要在商场等他，然后就在店里吃了一份章鱼烧才等来徐澍年。徐澍年当着他的面向小蔡走过去，小蔡手里还拿着汉堡，一看就是刚起床不久，风风火火赶来的。
　　小匀吃完章鱼烧，离开小吃店，小蔡拉着徐澍年往这边走，小匀跟徐澍年擦肩而过，小蔡根本没注意他。小匀在经过徐澍年时，悄悄握了一下徐澍年的手。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出门约会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无畏无惧。
　　徐澍年走出几步才回头看，小匀进了一家饰品店，他跟小蔡先去四楼的美容会所调查，小匀就在楼下的美妆店、饰品店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小蔡还没搞懂他们为什么要来万乐商场，昨天不是说要去调查死者的男朋友吗。徐澍年收回视线，把自己跟小匀昨晚的推测告诉他。
　　小匀走进商店，女店员跟他说“欢迎光临”，他将目光落在镜子上，看自己的眼睛，同时开始观察倒映在镜子里的货架，以及路过的其他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