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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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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转眼间已过了好几年。
这日我倚在榻上看书,见坠儿蹑手蹑脚的进了门,表情十分怪异,不由问道:“你这是打哪儿回来?一上午都没见着人。”
坠儿凑到我耳边,“小姐,我去偷听你的终身大事了。”
我扶额,知道又是我母亲在瞎张罗了。
我过了及笄,母亲便觉得我老大不小,和父亲一商量,四处找人相看城中青年才俊。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媒人闻风而来,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拿着画册便把人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我上有正经兄长,有妻有子,下有调皮小弟,年岁甚幼,全家人都觉得我的婚事乃此时家中要事。
上月新知州上任,母亲打听到其子尚未婚配,便撺掇父亲牵线。后来便有吉庆楼里一见,媒人笑呵呵的介绍,我和那位王公子大眼瞪小眼,捱过了半个时辰。
要说那王公子,浓眉大眼,身形健硕,也算是样貌上佳。只可惜他木讷少言,我又不是个自来熟性子,我们胡乱谈了一会定州的吃食和天气,便相顾无言,讪讪离去。
待回到家中,我与父母交待了情状,直言对王公子无意,被母亲好生责备了一通。
如今一听坠儿说母亲又不知看中了哪家公子,我顿觉萎靡。
“小姐,你先别叹气呀,我方才瞧见了,夫人直夸那位谢公子长得好呢,说你肯定喜欢。”
我心中冷笑一声,什么京城来的谢公子,我才不稀罕。
有的人就是经不住念叨。
没过几日,我那七岁的弟弟便冲进屋子里,“姐姐,你快去看!家里来了一位好俊的公子!”
我揉揉他的小胖脸,“大白天的发什么傻呢?是不是昨天玫瑰酿喝多了还没醒?”
弟弟年纪虽小,可自尊心很强,他一脸正经道:“姐姐,我是认真的,父亲请了一位谢公子做客,还叫你过去呢!你自己看见就知道了。”
谢公子?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坠儿和两个小丫鬟便把我按到了梳妆台前,“快!小姐那支玛瑙流苏钗,那边,夫人上次带回来的口脂……”
我挂着僵硬的笑容被人架到前厅,父亲母亲果然在招待客人。
母亲故作矜持道:“这便是我那小女。珍儿,快来见礼。”
传说中的谢公子原本背着身子,和我哥哥不知在品评什么字画,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
他初时见我微愣了一下,随即行礼道:“申小姐好。”
奇怪了。
我分明没见过这位谢公子,瞧他却很有几分眼熟。
我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父亲在一旁生硬的咳了几声才反应过来。
待送走客人,母亲火急火燎的拉着我进屋,“怎么样?人不错吧?”
我还想着方才的事,压根不懂母亲在激动什么。
母亲露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神情,“谢家世代清流,他虽只是旁支,但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据说在汴京素有雅名,将来是有大前途的。”
我觉得奇怪,谢公子的前途与我有什么干系。
家里人却不这么想,日日在我耳边敲打,父亲说“谢公子是高才,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哥哥说“谢公子性情高洁,为人持重”,连丫鬟们都整日唠叨“谢公子容貌俊逸,是小姐良配”,我简直听得耳朵起了茧。
说来也怪,琼林书院的课业明明繁重,可谢公子不好好教书,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每回还给我带些有意思的小物件。
我想着京城公子果然出手大方,但也总不好白拿人家东西。这日趁着天气凉爽,我便在园子里请谢公子吃茶,又做了几道点心请他品尝。
谢公子眼前一亮,“姑娘好巧的手艺,竟会做汴京的七返膏。”
我谦虚道:“几年前曾随父亲探亲,那时吃过几次,回来就想做着试试。”
谢公子目光柔和,望着我的眼神隐有羞怯,踌躇半晌,方轻声道:“若是能时常吃到姑娘做的糕点就好了。”
我刚准备大手一挥,忽的听出来这话似乎别有用意。
瞧着谢公子微红的脸,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先生千好万好,眼神却不太好。
我抿了抿嘴巴,干巴巴的笑道:“公子过誉,过誉。”
谢公子像是鼓起勇气般,指尖轻轻点过我的手,“姑娘若不弃,在下愿陪伴左右。”
被他触碰到手背,我一个激灵,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抵触,“公子错爱实在惶恐,只是我自小散漫,父母常说我性子乖戾,只怕是难与公子相配。”
我飞快说了一通,谢公子僵在原地,像是完全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他平日也是矜贵之人,此时面上失望与尴尬交织。我多少有点于心不忍,胡乱找了个借口就告了辞。
坠儿边走边抱怨,“小姐你怎么想的啊?谢公子对你这么好,你看他刚才可伤心了。”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公子一身苍蓝色长袍,衣角随风摆动。他的神情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天色的缘故,我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遗世独立的况味。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的心忽然狠狠抽痛了起来。
就在那一刹那,我解开了自己的谜。
不出意外的,我和家里闹翻了。
父亲一面安抚谢公子,一面狠狠责备我,母亲骂我“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我被关了禁闭,哥哥来见也只是摇头,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执拗。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谢公子于我已是高攀。只是一想到那年遇见的那个谪仙般的人,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温柔的眉眼和笑意,我便觉得难过。
待汴京大乱的消息传来,已是一月之后。
圣上欲立邕王为太子,兖王伙同荣家起兵逼宫,荣氏一族为报荣飞燕横死之仇,辱杀邕王妃和嘉成县主。圣上大震,传诏书于宗室子,未几月便崩逝宫中。
这是嘉祐八年的季春。
我关在房中,三日不曾进食。
母亲抹着眼泪抱我,“你不嫁就不嫁便是,何苦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笑了。
这几年我玩玩闹闹,曾以为他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可这浪掷的命运,让又一次被束缚在他的喜怒哀乐中。
我想抬手安慰母亲,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气。这陌生的饥饿和虚弱,让我体会了他曾经的感受。就这样,我竟然嚼出了几丝甜蜜。
我在心中默念:齐衡,齐衡……
新皇登基,百废俱兴。
父亲一改懈怠,每日早出晚归,又连上数十道奏折,向宫中谏言。
我和母亲冷眼瞧着,原以为又是父亲一头热。
没想到治平二年,圣上一道旨意,封父亲三品侍郎,我们全家又回到了汴京。
安明坊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我带着坠儿闲逛,身边还跟着个新丫鬟小芸。母亲说我从前那些小丫头没规矩,在外伺候惹人笑话,特意挑了几个细心的姑娘。
其实有什么必要呢。我如今已十八,还未定下亲事,早已成了世家眼中的笑话了。
因着出身和父亲如今的官职,那些夫人小姐们当面总要奉承几句,可转过身来便是冷嘲热讽。
我远离京城多年,不懂这众口铄金之利。母亲为我伤心,又不敢逼迫,只得私下托人到处打听。
坠儿吃着蜜煎果子,嘟囔道:“小姐,都来回转了七八遍了,你要买些什么呀?”
我有些心不在焉,“前几日哥哥说瞧见了个好帖子,叫什么来着?”小芸轻声答道:“小姐,好像说是临的《千字文》。”
进了一家门面颇大的书坊,小伙计十分热络的替我寻来帖子。
我正拿在手里研究,忽听到背后有人招呼道:“小公爷慢走,您下次有需要只管差人来便是。”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传来,我心中咚的一声,瞬间感觉浑身发烫,脖颈处有如针刺。
我捏着帖子,僵硬的转过身,只看到夕阳下那人的背影。
他穿湖蓝色绣如意纹长袍,系织锦腰封,比我印象中的更高大,也更瘦削一些。我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睛。
就这般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几日。
这天是弟弟生辰,父亲难得早早从衙门回来,全家人便在一处用膳。
母亲十分开心,不停给弟弟夹菜,“这些日子先生夸你用功,书读得好,你说说,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弟弟认真思考了一番,眼神在我身上逡巡,“母亲,我什么都不缺,现在只想要个好姐夫。”
这话一出口,席间立刻冷了场。
我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不明白他好端端扯我作甚。
母亲尴尬笑道:“小孩子家不要操心大人的事。”
一旁兄长慢悠悠的开了口,“我倒有个好人选,不知父亲母亲想不想听。”
我气的直给他使眼色,眼睛都瞧酸了,没想到父亲清了清嗓子,“你且说说。”
“谏议院的齐大人,听说有意娶妻。”
“你说的可是齐衡?齐国公府的小公爷?”
“正是,我从同僚处听闻,上月郡主遣人打听京中闺秀……”
我捂着耳朵躲进屋里,不敢再听下去。
过了亥时,仍是没有半分睡意。
我从床上翻起,胡乱披了件衣服跑到哥哥院中。书房的灯火还亮着,我没顾小厮的劝阻,径直冲了进去。
哥哥见我来并不惊讶,仍旧慢条斯理的翻着书。
我气极,一手按着书,一手指着他,“你今天是什么意思?为何忽然在父亲面前说那种话?”
哥哥站起身来俯视我,“哪种话?你对齐衡有意难道是假?”
这六年的心思被人揭穿,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又羞又慌。我浑身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哥哥叹口气,给我倒了一杯清茶。
“珍儿,这事是我不对,也怪我平日对你疏于照料,这么些年竟不知道你的心意。我已和父亲详谈,他虽不看好齐家,但终究还是心疼你的。”
我眼中酸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父亲允了有什么用,我这般平庸,是入不得小公爷的眼的。”
哥哥微微蹙眉,“你不必妄自菲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齐家未必是个好归宿,何况齐衡经历了这么些事,我怕他不会真心待你。”
我从此不敢出门了。
父亲迂回的和国公大人打了几次交道,又托中间人牵线,这事竟然渐渐有了眉目。
我每日像活在梦中,一时笑,一时叹,一时坐立不安,坠儿还以为我发了疯。
我并不敢期待哥哥的承诺,害怕不过黄粱一梦,但若是成真,我又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却很忧心,“听闻郡主严苛,并不好相与。”
我哪里能思虑那么多。只要想到可与那人朝夕相处,心便软成一团,不能自持。
求婚启、交换庚帖、定帖、下定礼、聘礼、财礼……一切顺利的难以置信。
四月初六,宜嫁娶。
我穿着厚重的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任婆子丫鬟梳妆打扮,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
弟弟一阵风似的跑进来,“齐家迎亲的来了!好长的队伍!”
我这几日都木然得很,一言一行仿佛只凭本能。直到媒人再三催促,我望着一家人悲喜交加的眼神,望着母亲含泪的双眼,父亲微微佝偻的身形,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女儿不孝,日后无法侍奉左右,请父亲母亲多多保重。”
父亲语带哽咽,“嫁做人妇,以后便不能那般任性了,你脾气坏,要多多收敛。但若受了欺负,也不必瞒着,家里人自会为你做主。”
我蒙着盖头,半点看不清情形,只觉得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人。
我由坠儿和小芸牵着,一会走,一会跨,一会站,累的头晕眼花。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人轻轻接过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微凉,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忽然觉得周围安静了下来。
他与我拜了父母家人,用一柄玉如意挑了我的盖巾,行了合髻交卺之礼。
我低垂着头,额上沁着汗,心慌的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待一屋子人走了干净,我与他仍旧不远不近的坐着。余光瞄到他大红的喜袍,我在脑中想象他今天是如何的丰神俊逸。
“你打算整晚都这般低着头么?”
他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颤了一下,微微侧过脸向他看去,正好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初时漠然的神色,不多一会却变得有些疑惑,“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我咬着嘴唇,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道:“你手里可是攥着什么东西?”
我重重吸了一口气,将右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小,小公爷,这银子还你。”
他沉默了半晌。
烛光波动,我能清晰听见他的一呼一吸。
我暗骂自己是个蠢人,做这不知所谓的蠢事,惹他生厌。刚想缩回手,他忽的开口,“是你?”
我与他目光相接,看他那双清浅的眸中,竟有一丝笑意。
“原来你就是申家的姑娘。”
原来,原来。
我不知世上有多少事可以称之为原来。这些年,我曾见过青州的四时,见过襄阳的月,汴京的花,定州潺潺的溪流,但没有一处可比拟这句“原来”的优美。
我想笑,但忍不住落下泪,“小公爷,是我,本该早些还你,是我迟到了。”
他也笑了,神情温和,仔细替我拭了泪,“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收着便是。”
这个夜晚格外安静。
我们躺在床上说着话,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也不知聊了多久。他的声音在夜里好像变得有些魅惑,听的我的心一颤一颤。
“你是个好姑娘,”他侧头看向我,口气略带自嘲,“难为你嫁我这鳏夫。”
我绷紧了身子,声音大了几倍,“不不不,是难为小公爷娶我这老姑娘。”
他鼻尖轻哼,眼角笑出了纹路,“现在还叫小公爷么?”
我满脸通红,任由他俯过身来,替我掖好被角,“早些休息吧,今日辛苦了。”
我千思万绪,竟然就这般沉沉睡去。
齐府的日子是未曾设想过的安逸。
国公待人十分和善,郡主也不像传闻那般可怕。我不擅长料理家务,事事向她讨主意,郡主颇有耐心,并不难说话。闲时我常做些小食点心,也似乎合她的口味。
只是有一点,郡主时不时便要旁敲侧击,哪家的大人又得了一位小公子,哪家的小小姐生得好,我每回都胡乱应承下来。
齐衡待我体贴,诸事迁就我的习惯。他每日卯正便要出门,初时我随他早起,后来他见我睡眠浅,休息不好,便坚持不要我服侍。
他性情还是那般温和,对下人都难得一句重话,吃穿用度上也并不过分讲究,无论大小事皆任我拿主意,府中人做事便渐渐只揣度郡主和我的心意。
我把家中情况说给母亲听,她那般挑剔的性子,都不免感慨:以小公爷的出身,如此品性实在万中无一。
我瞧着母亲欣慰的神情,心中微微苦涩,又如何对她明说:成亲两月有余,我们虽有夫妻之名,日日歇在一处,但齐衡始终未与我有过多亲近。
我疑心自己做得不好,或是我姿容普通,不得他的心意。
原本我只求日日伴他,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便好。哪知人心都是贪婪,我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夜光如水。
我闭着眼睛,听见齐衡熄了烛火,轻轻躺在了身边。
我开口说话,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今日给母亲问安,她问我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说过两日带我去玉清观祈福。”
他默默了半晌,“我明日去和母亲说,天这么热,出去受罪,待凉快些吧。”
我听他避之不谈,声音越发弱了下去,“母亲还请了太医院的章大夫开了方子,日日盯着我喝药,那药苦的很。”
他翻起身,“你不必喝。我还要去书房一趟,早些睡吧。”
我胸口闷着一股气,不知怎么就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温暖,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意,我紧紧贴在他身后,止不住委屈:“若你嫌弃我,休了便是,何必还待我这般好?”
他将我的双手笼在一起,“珍儿,说什么丧气话,我怎会嫌弃你。”
他宠溺的语气让我乱了心神,我鼓足勇气,毫无章法的吻上他的耳垂,他的脖颈和肩胛。
他呼吸渐重,随即扳过我的身子,迫使我与他直视。
“你第一次见我时,尚是个小姑娘,虽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还觉得你不曾长大。年少时的心意作不得数,我怕你日后会后悔,你可懂?”
我半哭半笑,原来他竟是这般想的。
我揪着他的衣襟,“齐元若,你既娶了我,便要对我负责。若你不肯同我好好过,我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你可懂?”
我颤着手探进他的里衣,他的心跳被我的掌心覆盖。我贴上他的脸,慢慢用唇描摹他的轮廓。
昏黄的烛火下,他俊美的如同神祇,我早已失了理智。
他声音沙哑,缓缓吐出,“珍儿,你想好了。”
这不是个问题,我只能以吻来作答。
他炙热的双手拂过我的每一寸,他温柔又充满侵占的吻,沉重的鼻吸,交缠的肢|体……我整个人像是被点燃,渐渐眼不能视,耳不能闻。
我忽然想到多年前曾见过大海,海浪来时,我并不畏惧,赤脚站在沙中,那浪潮令我脚心发麻。
我攀住他的背脊,尽全力与他贴|合,那快|感伴着痛楚一浪一浪袭来。
他饮了我的泪。
我便知,他就是我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