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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嘉祐四年冬,伯父病逝,我随父母回汴京祭奠。

      汴京的冬天又湿又冷,我自小在北方长大,有些受不了这气候。

      初时我还想着出去见识都城的繁华,可申府从上到下,总是来去匆匆,面带敷衍,父亲为着兄长和前程又悒悒不乐,我只好成日躲在宅子里。

      母亲怕我闷坏了,差人传口信给京中姨母,第二日宝璎表姐便来寻我了。

      表姐长我三岁,样貌秀气,性子也温和,陪我从早逛到晚,没半分不耐烦。

      汴京的夜市果然热闹,街上人流如潮,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我们走了几处酒家,方在丰乐楼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

      表姐点了各式小吃,什么百味羹、糖栗糕、金玲炙、小天酥,样样精巧,店里炭火烧的旺,我吃的满头大汗。

      表姐笑着替我擦拭,“珍儿,小时候我抱过你,可还记得?”

      我摇摇头。我虽生在汴京,但两岁不到父亲便外放到青州,后来又举家辗转了好几个地方。

      表姐轻声说道:“你伯父是大官,这回走得突然,听说圣上感念他辛劳,要荫补申家,说不定你也能留下来。”

      我瞧了瞧四周,叹口气,“父亲一向不被宫中所喜,只怕是难。况且定州也很好,我们一家在外头闲散久了,回到汴京反而不习惯。”

      正说着,忽听见外头喧闹起来,不时传来女子的叫骂声。众人涌到前门,各个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知在看什么有趣的场面。

      表姐吩咐婢女出去打听,过了好一会儿那丫头才急急跑进来,两眼放光,“是嘉成县主和荣家小姐!两家马车遇上了,谁也不肯让谁,小厮直接打起来了!”

      嘉成县主是位高权重的邕王的宝贝女儿,荣家小姐估计就是那个受宠荣妃的嫡妹荣飞燕,我在申府无事,倒听母亲说过一些。

      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我除了知道二人的名头,压根弄不清其中状况。

      表姐经不住我缠磨,面上浮出一点羞涩的笑意,“是为了一个人。”

      还没等我问明白那人究竟如何,便听到外边渐渐没了声响,小丫头哼哧哼哧的穿过人群,“又走啦!听说小公爷在前边遇仙楼里宴请,县主和荣小姐抢着去看呢!”

      真是个浮浪子!

      我有些嗤之以鼻,仗着国公府出身,就这般招蜂引蝶,多半是个绣花枕头。

      但我又实在好奇,来了汴京半月,什么有趣的都没见过,我瞧着表姐不时向外张望,便怂恿她:“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遇仙楼是三层大楼,文人赞它“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

      如此豪贵之处,我和表姐自然花费不起,只悄悄跟在两队乌压压的人马后头。

      我眼力不错,瞧见嘉成县主是瘦高身材,瓜子脸,披着石榴红织锦斗篷,眉眼虽看不大清楚,也知是个凌厉美人。

      荣家小姐则是小个子,体态丰腴,此时先行一步,正由点头哈腰的店家领着上楼。

      县主高喝一声,“蠢物!也不睁眼看看,拍什么污糟破落户的马屁!”

      原本有些嘈杂的酒楼顿时静了下来。

      荣小姐气的脸色煞白,嘴唇一颤一颤,“我家是圣上亲封的爵位,岂容你这般羞辱!待我进宫回禀娘娘,看你还怎么狂!”

      我长到十二岁,头回见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激动的不敢大声喘气,使劲拽住表姐的衣袖。

      正看着两批人又快要动手,二楼东边一间雅间忽然打开,走出来几位年轻公子。

      遇仙楼的灯未免点的太亮了些,我眯着眼睛,瞧见中间那位公子身形挺拔,一身石青色云纹缂丝圆领袍,腰间悬玉,显得贵重非凡。

      我踮着脚,向前倾了倾,想努力看清那人的容貌。

      他长得真好。眉如墨画,目似朗星,眸中至清至浅,却让人想到一些遥远的日月星辰。

      他的气质温和,神情淡淡的,明明被人群环绕,却显得有些疏离。

      见到楼下乱糟糟的情形,他不露痕迹的皱了眉。我不知怎么,心中也咯噔了一下。

      嘉成县主一改方才的跋扈模样,袅袅娜娜的上了楼,笑的甜美,“原来小公爷也在这里,真是巧了”。

      那公子十分规矩的作了个揖,开口道“县主”,瞧着挤上来的荣飞燕,他又行礼道:“荣小姐”。

      他的声音是清冽的,悦耳的,像是有一年秋日,我在定州城外见过的溪流。

      原来他就是小公爷了。

      回到申府已是很晚。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遇仙楼那出闹剧不了了之的散场,小公爷四两拨千斤,把两位小姐都好生劝了回去。

      想着在马车上,我抓着表姐问东问西,表姐脸上一抹了然的笑意。又想着小公爷那位传说中的心上人,盛家的姑娘,一个六品人家的庶出女儿。

      小公爷,小公爷。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自觉发出了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人云……

      我胡乱想着,连忙闭上眼睛裹好被子。

      汴京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前两日父亲上了道请安折子,不过是些普通的奉承之语,却被圣上连斥了几句。

      我听母亲说,申家世代簪缨,父亲年纪轻轻参加科举,便赐了进士出身,领翰林学士,原本前程大好。可他性格执拗,不懂变通,几次当面质疑圣上决断,是以被圣上厌恶,外放为青州通判。

      京官外派有三年之期,可这都十年了,父亲换了几份差使,也没能回到汴京。

      自宫里的消息传出来,父亲便成日拉着脸,面色比锅底还黑,我和母亲唯恐招惹他不快,又时不时要听些申家人的风凉话。

      我想着实在不必等到荫封的旨意下来再回定州。但能在汴京多呆些日子,心里却有几分莫名的窃喜。

      这日天气甚好,我带着小丫鬟坠儿在城南瞎逛。

      父亲母亲各有心事,难得没人约束,我去找过一回表姐,只是她快要定亲了,出门并不方便。

      这些日子每过了午时,我便趁母亲休憩,从侧门偷溜出来,在城里转上一圈,待晚膳时分再悄悄回来。申府的下人见到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知想去哪里,也不敢跑远,但每每总是会到茶馆。那里有说书人,讲些京中趣闻、世家轶事,三回有两回要绕到小公爷身上。

      茶客们天南地北的,也不知哪儿来的消息,我侧过身子便听到人议论。

      “荣妃娘娘求皇上赐婚呢,天天吹枕边风,说小公爷和荣小姐乃是天生一对,皇上十有八九要允了。”

      “那县主怎么办?她可是说了非小公爷不嫁。”

      “能怎么办,可惜小公爷就这么一个,荣家抢了,六王爷家便得不了。”

      呸。

      我狠狠放过去一个白眼,小公爷如此风光霁月之人,竟被这群人形容的像个物件。

      我不爱听这些糟心话,胡乱包了几块点心便跑了出去。

      坠儿是个粗心丫头,给我备了斗篷,却没拿手炉。

      冬天的风直往脖子里钻,我双手揣在怀里,一踢一踢的走路,想着若是给我那正经兄长看见了,又要批我“言行无状”。

      街上人不少,各类货品铺子,卖古董珍玩的,女子首饰头面的,我随意逛着,并不打算买什么。况且我这相貌打扮,在汴京城是扎到人堆里找不着,店家看了我也不上心。

      路过一个小摊,我见一个穿着破夹袄的中年妇人,面前摆了一些质地粗糙的手帕香袋,想来是自己缝制的。

      原本打算走开,但见那妇人身边还坐着个女童,三四岁模样,面黄肌瘦的,此时捧着只篮子,里面装着数枝檀香梅。

      妇人见我驻足,忙招呼道:“小姐来看看吧,自家做的耐用,几文钱买个不吃亏。”

      我手上翻着,向她努努嘴,“天这么冷,怎么把孩子带出来了,别冻着了。”

      那妇人没想到我同她攀谈起来,长叹口气,“她爹病了,烧的成日里说胡话,看着吓人。”

      我让坠儿把那包点心拿出来,“方才在那边茶楼里买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块?”

      那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分明馋的直吞口水,还一直不肯伸手。

      妇人道:“这怎么好意思,我这些东西也不值钱啊。”

      我笑着摇摇头,包了两块羊乳糕递过去,“这样好不好,我用这个换你一枝梅花,你可愿意?”

      小姑娘瞧了瞧她母亲,从篮子里仔细挑了一枝开的好的,双手捧了给我,细声细气道:“谢谢大小姐。”

      我笑了。

      这个小姑娘让我想到坠儿刚买到家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儿,也是这般可怜兮兮,蹲在院子里不敢进门,如今倒长成了个没心没肺的。

      我十分怜惜的看着母女二人,“我拿几样东西,你们早些收了摊回家吧,天都要黑了”,说罢戳戳坠儿,“拿些碎银子来”。

      坠儿掏了掏钱袋,里外翻了几遍,伸手一摊,“小姐,没了。”

      我迎着妇人和小姑娘炙热的目光,尴尬一笑,低声道:“方才吃茶结账的时候不是还有吗?是不是放在别处了?”

      坠儿指了指我和她手里的蜜煎果子,一脸坦然,“买了吃食,一文都不剩了。”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怎的偏偏今日银子没带够。不对,都怪坠儿这个好吃鬼,我觉得自己脸上开始发烫。

      看到小姑娘眼神黯了黯,我没多想,从鬓边摘下一支珠钗,“这个给你吧,大概能当几两银子。”

      那妇人直摆手不肯收,我和她正僵持不下,忽的听见旁边一声轻笑,一个清润的声音道:“我来吧。”

      我愣了愣,侧身看向那人,他的衣襟上是一圈精致的绣金竹叶纹。

      我昂起头,看到他薄的唇,挺直的鼻,清泉似的眼。

      我僵在原地。

      他有双纤长的手,从小厮手上接过钱袋,摸了锭银子放在小摊上,又捡了一块帕子,“我替这位姑娘付了。”

      银子看上去不轻,估计有十来两,妇人头摆的像拨浪鼓。

      他轻轻一笑,“快过年了,给孩子做身新衣裳。”

      他转身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跟了上去。

      “姑娘有事?”

      “多,多谢小公爷,银子我,我明日还你。”我揪着手,行了个福礼,磕磕巴巴的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蠢。

      他的眼神有点惊讶,“姑娘认识我?”

      见我不说话,只重重点了两下头,他语气温和,“举手之劳而已,姑娘心善,不必如此客气。”

      我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战。

      无功不受禄,我怎能白受他人恩惠,何况我与小公爷素不相识。可国公府显赫,这银子想来对他的确不值一提,我若执意要还,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借机纠缠?

      这么胡乱想了一通,我的手和嘴比脑子要快,“小,小公爷,这个赠你吧,就当我借花献佛了。”

      他忽的笑了,抿着嘴,笑的眼角弯弯,冲破了身上那种矜贵的气质,像个单纯的小少年一般。

      我心如鼓擂,头晕目眩。

      他从我手中接过梅花,香气馥郁,他凑近闻了一下,“平日见惯了那些品种,没想到野梅花这般好闻,多谢姑娘了。”

      我脑袋昏昏的与小公爷告了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路上。若是此时有人看我的背影,定要嗤笑一番。

      “姑娘留步。”

      我瞪大眼睛,看到小公爷不知何时又向我走来,连忙把坠儿搀扶的手甩开。

      “听口音姑娘好像是外地人?近来京城不算太平,我让不为送你们回去吧。”他的神情真诚,让人难以拒绝。

      我愣愣的目送小公爷,连谢谢都忘了说。

      叫不为的小厮晃晃手,“姑娘,姑娘,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一路走了几刻钟,我只叫不为送到巷口,申家人多眼杂,我不想惹麻烦。

      不为见我说话吞吐,善解人意的问道:“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我努力组织话语,表达想要感谢小公爷的心意。

      不为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家小公爷平日爱去安明坊寻些孤本珍玩,姑娘若日后想见,便去那儿寻吧。”

      我汗颜,在小公爷主仆眼中,定是将我视作那种攀附之人了。

      唉。

      宫中的旨意下的比想象中快。

      伯父的三个儿子得了不错的差使,祖母和大伯母封了诰命夫人,申家其他沾亲带故的,多少都有些好处。

      唯独父亲,我伯父唯一的兄弟,两手空空,被排除在恩典之外。

      父亲十分失意,他并不是渴望兄长带来的馈赠,只是想知道圣上究竟如何看他。

      经此一事,父亲终于知道此生不会再被重用,心中郁结。明明没两日就是除夕,父亲连年都不想再过,和申家作了别,准备带着我和母亲回去。

      我也苦闷得很。

      去安明坊数次,都不曾寻得小公爷的踪迹,也不知是不是不为骗我。

      齐府在城北,申家在城南,总不好巴巴的追到国公府去。

      我站在窗前发呆,手里攥着锭银子,总觉得怅然若失。坠儿晃到我面前,“夫人嘱咐的都收拾好了,咱们明日就能回去了。”

      明日,我又叹了口气。

      坠儿十分不解,“小姐你最近怎么老唉声叹气的,是为老爷的事发愁么?”

      我用手点点她的头,转了个话题,“表姐是不是过了十五就要定亲了?”坠儿答是。

      “这回赶得不巧,和表姐只见了两面,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来了。你挑两样首饰,还有母亲做的点心,陪我去姨母家一趟吧。”

      表姐要嫁的太医局丞家的公子,品阶虽不高,但也是书香世家的好儿郎。

      表姐笑眼盈盈,看得出是满意的。

      “若是你能多留些日子就好了”,表姐一边给我剥栗子一边说:“我没有亲姊妹,平日里能说上话的也少。”

      我反握住她的手,打趣道:“等你嫁了好姐夫,日后定夫妻恩爱,哪儿还愁没有说体己话的!”

      表姐脸色微红,“什么恩不恩爱的,父母之命罢了,不是人人都似小公爷那般有破釜沉舟之心……”

      小公爷?

      见我一脸茫然,表姐放低了声音,“你没听说吗?郡主娘娘不同意小公爷和盛家姑娘,还命人打死了他的贴身小厮。小公爷原本前些日子和家里闹绝食,身子就虚弱得很,这次受了打击,听说病的不轻……”

      脑中嗡的一声。

      我觉得我的心像被一根绳子拽住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坠儿晃着我的胳膊,一脸关切。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浑身有些止不住的发抖。表姐絮絮叨叨了好多,我一句也没听下去,昏昏沉沉的待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撑不住,便向表姐告了辞。

      “坠儿,你身上带钱了么?”

      我迎着日头,瞧着大街上往来的马车,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

      坠儿眨着眼睛:“带了呀,现在出门我都备着足足的。”

      “咱们雇辆车吧。”我没理会坠儿见鬼似的眼神,伸手便招呼面前的马车,“大爷,方便带我们一程吗?到城北去,我给银子。”

      如此问了好几人,许是看我神情恍惚,一对年轻夫妇把我们捎到了城北。

      坠儿扶着我下了车,吞吞吐吐,“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要找谁吗?”

      国公府的宅子显眼得很,还没来得及问路,就远远瞧见了那巍然的府邸。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从前门走过,“齐国公府”几个恢弘大字映入眼底。

      坠儿急得直拉我胳膊,“咱们来这儿做什么?小姐莫非是要去看小公爷?这可使不得呀。”

      我当然知道使不得。

      他是权贵之家出身的公子,众星捧月般的人物,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通判的女儿。但我听他受了苦,遭了罪,忍不住替他揪心。

      我想到不为,那个脸圆圆、笑眯眯的少年,明明十几日前我们还说着话,如今他魂魄却不知去了哪里。

      小公爷一定难过的饭都吃不下吧?

      他的理想,他的一腔热情,他爱恋的女子和忠心的伙伴,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用半条命换来的还是这样一个潦草的结局。

      我眼中酸涩,为小公爷感到深深地不值。

      国公府的后门有一棵大槐树。我站在树下,努力踮着脚张望,半分望不到宅院里的情形。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坠儿一遍遍的催着离开,我抱着半凉的手炉,只觉得胸口发堵。

      我问坠儿:“以后还会来汴京吗?”

      坠儿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自腰间解下香袋,里面有一枚平安扣。这物件算不得贵重,只是我幼时佩戴至今,也有几分感情。

      我将平安扣埋在槐树下,双手合十,默念道:“小公爷,我要走了,愿你今后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汴京的冬天真冷,我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还是被冻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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