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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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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早。
坠儿拿着小铲,埋头在园子里挖土,我小心翼翼的将一只青花小罐放了进去。小芸撑着伞,显得有些着急,“夫人快些回去吧,外头雪大,别冻着了。”
我正要取笑她,远远见着齐衡不知何时回了府,向我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身玄色,眉眼深深,在这银装素裹的天色里格外显眼。
“这么冷的天,你们还陪着夫人在外头胡闹。”
齐衡解下披风裹在我身上,蹙着眉扫过面前几人,吓得坠儿忙低下头。
我轻轻扣住他的胳膊,“埋了一坛梅花,明年这个时候给你煮酒喝。”他反握住我的手,并不说话,牵我进了内室。
青铜炉中红箩炭烧着正旺,半分冬日的寒气也感受不到。
齐衡仔细替我捂暖了手,又见我喝了一大碗姜汤,面色才和缓下来,“你风寒才好,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见他皱眉便心疼,笑嘻嘻的凑到跟前,“是我不好,下回一定注意。咱们晚上吃红羊枝杖如何?”
齐衡揉了揉我的脸,终于有了笑意,“好吃鬼。”
他的眸子像宝石那样亮,我一时看呆了,鬼使神差的吻了下他的指尖。
他拥我入怀,用细密的吻将我锁在这一室温暖中。
唉,色令智昏。
不去谏院的那些日子里,齐衡陪我游湖、赏花,也替我作画、抚琴。
我们在冬日里烹茶,在夜雨中对弈。
每日我都像置身于云端那般快乐,又因为太快乐,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
治平三年又是多事之秋。
齐衡日日早出晚归,回到家中也常面带倦色。我问他朝中是否有事不顺心,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宽慰我。
一日独自用过晚膳,我倚在小案上边读书边等他,没想到竟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我头脑昏沉,忽然忆起这是成亲后,第一晚身边没有他相伴。
我心中不安,忙去找郡主打听,方知为了圣上生父濮王名号一事,宫中已是纷议多时,而我竟一无所知。
“濮王是先皇兄长,自当尊为皇伯,元若依大统谏言,何错之有?太后娘娘也必是站在礼法这边的。”
我很是为齐衡忿忿不平,却没瞧见郡主眼神里深深的无奈。
宝璎表姐这日来府中探望。
她还如从前那般温婉,我在汴京朋友不多,自回来后与她走得最近。
“上回家中出事,多亏小公爷从中周旋,免了父亲受牵连,我真不知怎么感激才好。”
我笑道:“你瞧瞧你,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遍,他也是举手之劳,你们不必记挂。”
表姐轻轻一叹,“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小公爷事事以你为先,这般重情义的男子,如今难得了。”
我当然明白表姐的意思。表姐夫虽待她不坏,可这几年断断续续的也纳了好几房妾室,表姐自有她的不如意。
我苦着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郡主如今见到我,十句有八句离不开齐家子嗣,我都怕去问安。”
表姐笑的温和,“你们这才成亲多久,放心,迟早会有的。”
她忽的敛了神色,声音低了下来,“圣上近来身子不好,父亲频繁入宫侍疾。他托我说一句,小公爷年轻气盛,朝堂上万勿与人多争议,特别是顾侯。”
汴京城还有哪个顾侯。
从龙之功,朝中新贵,娶了盛家的六姑娘,这些日子顾家外室和一双庶子女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我心下一沉,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若干年前的传言。
表姐见我发着愣,脸色一僵,急忙岔开话题。
我抓着她的手,恳求道:“璎儿姐姐,国公府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话,就算回到申家,父亲母亲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我如今一无所知,心中实在是害怕。”
表姐左右为难,实在被我缠不过,“我也是听官人说起,小公爷和顾侯政见相左,多次在圣上面前争执,引得圣上不快……”
待齐衡回来,已是过了戌时。
“珍儿,你怎么在这儿?黑黢黢的,灯也不点亮些。”齐衡推开了书房的门,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听了竟像是从远处传来。
他向我靠近,揽住我的腰,右手轻搭上了我的肩,“怎么不说话?”
我该说什么?
我低着头,面前是翻箱倒柜寻来的一只匣子,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对泥娃娃。
齐小二,盛小六。
男女娃娃身着红衣,笑的开怀,刺的我眼睛发痛。那略显模糊的衣饰,看得出被主人时常握在掌心摩挲的喜爱。
齐衡生硬的抽回手,啪嗒一声将匣子盖上,一字一字吐出:“你不该乱动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凉凉的,带着我从未见识过的冷漠。
他将匣子收好,小心翼翼的安置在书架上,我在一旁笑出了声,“不过两个泥娃娃而已,官人未免也太谨慎了。”
齐衡不再看我,只将烛火拨亮了些。
我看到他毫不留情的背影,积累一天的愤懑脱口而出,“汴京人人都说你在朝堂上与顾侯争执不休,是为了顾夫人的缘故,唯独我半分不曾知晓。元若,你说我是不是世上最蠢笨的人?”
齐衡回头看我,他的神情在光下明明灭灭,捉摸不透。
他短暂的停了一刻,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不再说话了。
他搬去书房休息,有时也彻夜不归。总归有碰上面的时候,他对我点点头,也会简单的说几句,我想冲他笑,可自己都觉得勉强。
郡主多半猜到了缘由,私下劝过我好几回,说年轻的时候谁都犯过糊涂,不过小事一桩,让我学聪明些。
可我不觉得齐衡糊涂。我也不知什么是聪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明都是四月天了,我抱着被子,冷的牙齿发颤。我开始整夜睡不好,每日吃的越来越少,坠儿急得直掉眼泪,可齐衡还是沉默着。
有一日夜里,我做了噩梦,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轻抚我的后背,我唤他“元若”,可身后没有回应。
第二日醒来,我知道那也不过是个梦罢了。
郡主见我消沉,带我去玉清观游玩。
我胡乱祈了福,独自寻了个清静地方。倚在栏边,我见远处山脉葱郁,湖光潋滟,心境略开阔了些。
“申姑娘?”
我被这称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竟发现是许久未见的谢公子。他穿月白色襕衫,还是从前那般儒雅。
“公子回到京城了?”
他笑笑,“去岁便回来了。”
我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不免尴尬,正准备告辞,谢公子苦笑一声,“姑娘还是不愿与我多说。”
我心中烦闷,原无意多作停留,但见谢公子神情郁郁,想起从前到底是有些辜负他,只好软下口气:“公子大才,在汴京定有一番大作为。”
“多谢”,他语带苦涩,又向我走近了两步,“姑娘如今可好?看你比从前瘦了些,可是国公府待你不好?”
我一惊,忙退出他的迫近,正色道:“公子糊涂,该唤我一声齐夫人。我母亲还在那边等着,公子多保重。”
我急急逃开,装作没听见身后他的呢喃,“我待你心思依旧,若是……”
这两日我觉得格外烦躁。
正逢寿圣节,我与齐衡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的态度愈发古怪起来。
我给国公和郡主做了几只赐绯含香粽子,他尝了一口便说太甜,哥哥从南边新得了两斤小龙团送过来,他又说放沉了喝不惯。
我冷眼瞧着他的挑剔,只觉得身心疲倦,一句也不想辩驳。
小芸夜里伺候时,在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前些日子从玉清观回来,奴婢便看见郡主身边的丫鬟去了公爷书房。奴婢留了个心眼,前两日又见着一次,不知是不是背后在打什么主意。”
我心里有了猜测,也不敢完全确定。哪知第二日,我在内室替齐衡熏衣,小芸急匆匆跑进来,“公爷叫坠儿去问话了。”
坠儿说话不懂分寸,这么些年了也没半点城府。我刚进书房,便听到坠儿断断续续的话语,“……谢公子是向申家提过亲,可小姐一早便拒绝了。”
坠儿低垂着头,脸上挂着泪。我顿时觉得一股热气涌到胸口,直冲到齐衡身前,“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你这般审问我的丫鬟?”
齐衡表情一滞,语气生硬,“你每日见我都是冷言冷语,待别人倒是好得很。”
我气极,抓着他的袖子便问:“我待谁好了?你有什么话不会来问我,倒要偷偷摸摸的在背后打听,难道还有理不成?”
齐衡面上闪过一瞬的心虚,随后便凉声道:“谢允算起来是我远房堂兄,我竟不知原来他还与你青梅竹马。想来若是你父亲没有回汴京,你多半就会嫁给他,不是么?”
他语气讽刺,我听的浑身冰凉,咬着牙回道:“你说也说够了,要休要罚给个痛快,不必拿这种话污蔑我。”
他忽的发起火来,“你为了个外人就要离开我,和珍,你有没有心?”
这一个月的委屈铺天盖地的砸来,我见齐衡责难的神情,只觉如鲠在喉。
一口气没提起来,我两眼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待醒来已是天黑。
我头疼欲裂,看见郡主坐在床边,齐衡站在不远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也是的,这些日子太不像话,平时闹闹别扭也就罢了,如今珍儿有孕了,今日若是哪里摔着磕着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有孕?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迎上了郡主欣喜的目光,“珍儿,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大夫说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自己这般不小心。”
郡主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只觉得不可思议:我有了孩子?
郡主见我发愣,忙把齐衡拽了过来,“元若,还不快给你夫人道歉。”
“你……你怎么样了?身上疼吗?”
我瞧他耷拉着脑袋,不自觉的攥着手,再没有白日里那般气焰。
我嗤了一声,翻过身去不想理他。
他却急了起来,拉住我的胳膊,大概怕弄疼我,又急急松开,最后只轻轻握了我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
见我不说话,齐衡撇着嘴角,声音透着几分可怜,“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好,别闷在心里。”
我又好气又好笑,没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也酸溜溜,“我哪里敢生气。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小公爷若是想,自有女子排着队来为你生儿育女,何须在我面前作出这番小意模样?”
我原以为他听了要生气,没想到他默默了半晌,抚着我的手心,轻声道:“是我不该同你置气。我听说你与谢允密会,心里怄的要命,只怕你没那么喜欢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我有心结,他却也生了心结。
这世上多的是不如意的夫妻,可我不要与齐衡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他身边,这辈子是要与他认认真真过下去的。
我伸开双臂,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元若,你好好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了。”
日子如同流水般,我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了。
我瞅着铜镜中那个略显臃肿的身影,实在苦恼,“我说了不饿,你们天天逼我吃这吃那,现在好了,你看我胖的。”
齐衡放下小碗,绕到我背后,他的胡茬扎到我的颈间,笑眼盈盈的,“怎么就胖了呢?我觉得很好。”
我气鼓鼓的,“章大夫说是女孩,王大夫说是男孩,元若,我若生了女孩,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他眼睛一亮,“我就喜欢女孩,乖乖巧巧的,我们可以一起教她读书弹琴。”
有一日旬休,我早上醒来却不见齐衡的身影。
小芸扶着我寻了一圈,终于在祠堂外见着了他的小厮。
我遣走了两人,靠着柱子掰着手指算了算,原来已有四年了。
日头太大,齐衡走出来时脸色有些苍白。他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忙来牵住我的手,眼中有一丝慌乱。
“我也给县主烧柱香吧?”我轻轻抚上他的面庞。
他摇头道:“不必了。”
我知道他是有心事的。
偶尔有些夜晚,我听到他的梦呓,知道他还是为嘉成的结局伤了心。
她待他那样坏,强迫他,折辱他,可到头来她也只是个年纪轻轻就被惯坏的小姑娘罢了。
至于另一个人,我不再问了。她曾是他年少时的理想,理想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完全消弭呢?我愿意慢慢等,来日方长,我还有很多很多机会。
孟夏时节,我毫无征兆的开始阵痛。那痛感一层一层,从腹部直直冲来,我浑身大汗,顾不得形象的大声叫唤。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口中含着参片,渐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真奇怪,明明已经听到婴儿的哭声,可我还是腹痛难忍。稳婆的声音忽远忽近,“是双生子!夫人已产下了小小姐,劲都用完了,还有一个生不出来……”
屋里屋外都是一团乱,坠儿和小芸守在床边替我擦汗,许多身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听见郡主的责骂,听见国公急的连声叹气,几个婆子堵在门口,喊着:“小公爷您可不能进来!”
我头晕眼花,分辨不出齐衡在说什么,到处都是叫喊声,我心里又慌又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的身下一松,接着便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坠儿在我耳边笑道:“小姐,你真厉害,又生了个小少爷,小公爷和小姐得了一对龙凤胎呢!”
我半阖着眼,想问她几句话,可全身仿佛被重物碾过一般,前所未有的累。
耳旁的声响越来越弱,睡一会吧,我偷偷想着。
蝉声阵阵,我不知为何回到了青州的园子里,脚下是软软的泥土。
这儿的一切怎么这般高大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竟变成了一个孩童。母亲将我抱起,擦了擦我的脸,“瞧你脏的,又得给你换身衣裳。”
我刚想对她笑,转眼又来到襄阳的城楼上,父亲指着北方,“珍儿,瞧见了吗?那里就是汴京,是最好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去的。”
汴京哪里有那么好,我笑父亲的天真,没想到又到了定州城外的小溪边。
哥哥被我泼了一身凉水,故意板着脸凶道:“没规矩!看以后哪家公子敢娶你。”
我有齐衡了呀,我对他喊着,哥哥的声音飘忽起来:“他人呢?”
是啊,齐衡呢?
我走了很久很久,也没寻到他。我翻过了山,涉过了水,每到一处我都仔细探看他的踪迹,可总是一无所获。
有时我的耳边会出现乱糟糟的声音,一会是“夫人怕是不成了,尽早做准备吧”,一会是“你是当父亲的人了,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两个孩子想”。
真吵。
我终于到了汴京,一路小跑进遇仙楼。
这儿的灯未免点的太亮了些,我眯着眼睛,瞧见齐衡赫然出现在人群中,他的表情很是忧愁。
我踮起脚尖向他挥手,“元若,是我!我在这里!”
他看到了我,眼神却十分漠然,嘴唇动了动,“和珍,你有没有心?”
我一下就惊醒了。
“珍儿?”齐衡声音黯哑,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偏过头,见他双眼赤红,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清俊潇洒。
我眼中滚烫,不自觉的留下泪,话说得断断续续,“元若,你现在去找……后院的槐树,有一枚平安扣,嘉祐四年我埋下的……你要娶个贤淑的夫人,我怕她待我们的孩子不好……”
齐衡轻柔的拭了我的泪,吻上我干涩的唇,“珍儿,我什么都不要了,这辈子只要同你在一起,一起抚养我们的儿女……”
他泣不成声,眼泪落在我的眼角,我心中苦涩。
可他紧紧拥着我,仿佛溺水之人,仿佛我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挚爱。
我长叹一声,又觉得无比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