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世界》suixinsuiyuan

4、第三章 赌烟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粒种子，不知不觉地种在心里。等你察觉它的意义，它也许发芽、开花、结果、或者腐烂了。 （摘自万有世界记事本P 17）

　　————————————————————————————————————

　　当一个有基本素质的老板想要辞退员工，有一套固定的行为模式。他会在收工后单独留下你，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用装满遗憾的口气肯定你的为人和能力，“但我认为现在的工作不适合你”，然后，老板如释重负，这句话等于把生存压力、生活压力、心理压力同时转嫁给即将被开除的员工。
　　这一套行为模式，在一个月之内，穆总要面对那么几回。
　　失业是件大事，从前的穆会仔细问清楚解雇理由，现在，他会立刻拿起工钱去找下一份工作。比如此刻，他走出一间小餐馆，拿着一张面值不大的纸币，这份兼有接待、清洁工、洗碗工、切菜工、送餐员工种的工作他只做了三天，就被老板以“不适合”为由扫地出门。穆看了眼街道上红红绿绿的店门，突然想回万有世界。
　　他在万有世界住了两个晚上，只认识了沙加、米罗、卡妙、迪斯、艾欧利亚，其他房客连影子都没出现过。不过，穆经常听到他们的声音，万有世界的习惯是找人不敲门，站在大厅中央喊名字即可。穆曾在睡梦中听到几个声音，有的热情，有的刻板，有的洪亮，虽然这些声音偶尔也影响他的睡眠，但这一次他却不想抗议，人在顺利的时候，接受能力更强，对他人更加宽容，这话不假。
　　穆到万有世界的当天拿到了“快餐店多功能服务生”这一工作，福无双降，至少他还有万有世界，看看腕上的手表，晚上八点，今晚他不必去商店值班，可以回自己房间享受一个舒服的星期六。
　　走进万有世界，几个人就在门前的月亮下。米罗穿了一件黑袍子在后门外的沙滩上踱步，卡妙坐在台阶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相机，沙加抱着吉他发呆，米罗随口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失业了。”
　　“找下一份。”米罗没有安慰，直接提出建议。
　　“我也这么想，”穆打量米罗的袍子，“这是……？”
　　“戏服。”米罗摆了一个神父的姿势，“明天我有角色，一个神父，有三句台词。”
　　穆有些意外，穆觉得米罗不太适合当演员，他有一双过于直率的眼睛，泄露他的情绪。这使他无法变成另一个人。
　　“你明天千万不要咧嘴笑。”沙加提醒，“上次你演杀人犯，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导演让我张嘴笑，我有什么办法？”“不要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你应该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你只有一颗虎牙？”穆忍不住问，米罗的眉毛皱了皱，似乎不想说这个问题，卡妙在一旁接话说：“他以前参加一个电视剧，角色是重要配角，导演说这角色不能有虎牙。”
　　“然后呢？”
　　“然后他去医院把牙磨平，刚磨完一颗，他们剧团的人就通知他，角色给了另一个人。”
　　穆哑然失笑。
　　“省了一半的钱，还不错。”米罗无所谓地耸耸肩，沙加说：“留着虎牙是个明智选择，打架的时候，虎牙的杀伤力更大。”
　　“你打架会用牙齿？”
　　“我不用，但你也许需要。”沙加的手搭在米罗肩上微笑说：“你说呢，汪汪？”
　　“今天是周六，我心情好，没空理你，喂，你们听没听说艾俄洛斯交了个女朋友？”
　　“不可能吧，万有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有女朋友？穆，你有吗？”
　　“我？”穆摇了摇头，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找女朋友。”
　　“大学时候找个合意的女朋友很重要，”米罗继续做着神父的姿态，“毕业后结婚，能省一大笔钱和时间。”
　　“我没想过结婚。”
　　“难道没有女人嫁给你？”米罗露出虎牙，看了眼卡妙，又看了眼沙加，贼笑道：“不用担心，没有女人要你，我就把沙加嫁给你。”
　　穆的身体僵了僵，沙加慢悠悠地丢了个白眼，一个声音从没关的门里传来，“为什么你不把卡妙嫁给他？”
　　“艾俄洛斯？”米罗指着从门中出来的那个人说：“穆，这是艾俄洛斯，艾欧利亚的亲哥哥。”穆定睛一看，艾俄洛斯果然和艾欧利亚有着相似的面部轮廓，只是他的毛发颜色比弟弟更深。
　　“你好，新房客？”艾俄洛斯递给穆一张表格和一支笔，“我们实验组正在做调查，能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
　　“没问题，”在艾俄洛斯期待的目光下，穆规规矩矩地开始答题，艾俄洛斯又问米罗：“我正在研究‘人类选择行为的心理特征’，你说说你刚才那句话是经过思考还是随口说的，就算是随口说的，也有深刻的心里内容，涉及到无意识领域，你说说看，为什么是沙加而不是卡妙？”
　　“今天赌烟！没有人下来吗？”米罗没理会艾俄洛斯，扯着脖子高呼，只听咚咚咣咣一阵开门声，最先冲出来的是艾欧利亚，然后，迪斯慢腾腾地下了楼梯，此外还有一个巨大漆黑的影子正向他们逼近，那个人拍了拍低头答题的穆，问：“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手劲很大，穆矮了一截，他忍着肩膀的疼痛抬起头，月光下一个足有两米高的健硕青年，两道浓重的眉毛连在一起，正凶神恶煞似的盯着他，穆站起身，全体汗毛孔呈戒备状态，那青年大笑说：“不用害怕，我不是来收钱的！”
　　“这是亚尔迪，和你一样住在一楼。”米罗介绍，又问亚尔迪：“烟呢？烟呢？快拿出来！”
　　“这次你是出题人，有什么可兴奋的！”艾欧利亚左看右看，“撒加没回来，阿布罗狄也不在吗？修罗还是不肯下楼？”
　　“人越少越好！赶快开始！”米罗大叫，艾欧利亚重复说：“这次你是出题人，有什么可兴奋的！”
　　“烟在这里！”亚尔迪摊开手掌，一根不长的香烟躺在里面，穆察觉到空气微妙的变化，所有人看着那根烟都像是看到鱼的猫，只差流口水，穆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牌子，是一种价格比较高的香烟，亚尔迪又拍了他一下说：“新来的，一起赌烟！”
　　“对手又多了。”米罗叹息，艾欧利亚第三次说：“这次你是出题人！”
　　“什么是出题人？”穆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懂他们在做什么。
　　“房东撒加有一条高级烟，一条！”米罗用憧憬法国料理的声音描述，“这个烟是别人送给万有世界的，撒加说一人分一盒没意思，不如每周赌烟玩。”
　　“什么是‘赌烟’？”
　　“比如，”米罗拿起亚尔迪手掌里的烟，“上一次我赌赢了，这次不能再参加，只能当出题人，出题人要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可能是谜语，也可能是做一件事，随出题人怎么决定，然后，答得最快或做得最快的人就能拿到这根烟，享受这根美妙的顶级香烟！”
　　“你别废话！快出题！”艾欧利亚不耐烦地催促，他的眼神像是要把烟吃掉。
　　“好吧好吧，等我想想题目。”米罗的蓝眼睛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盯住穆，笑道：“今天的题目是这样，穆刚刚失业，请猜猜他为什么失业，猜对的人可以得到这根烟，如果谁也没猜对，就由他自己说，这根烟就是他的。这很公平吧？”
　　“很公平！”亚尔迪已经坐到台阶上，拍了下台阶，又对穆说：“出题人必须出对每个人参与者公平公正的题目，如果有人反对，他就要重新想。”
　　穆点点头，这个叫亚尔迪的人虽然长相凶恶，为人却很和善。
　　“我猜！他迷晕了老板娘，被老板赶走了。”米罗第一个回答，艾欧里亚瞪了他一眼说：“这是我今天最后一次说这句话，再让我说一遍的话我会揍你！像阿布罗狄那样揍你！”
　　“我是出题人。”米罗摊手，“我帮你说了。”又问穆：“是这个答案吗？”
　　“不是，我们老板尚未结婚。”
　　“等等，你要给我们一些提示，”艾欧利亚说：“你总要告诉我们你打工的地方和工作性质！”
　　“我在一家餐厅，做除财政外的一切事。”
　　“那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偷吃了客人的东西才被赶出来。”艾欧利亚以下结论的口气说了这句话，见米罗将香烟放在鼻子前面闻了又闻，连忙说：“你别碰它！”
　　“不是。”穆否定，艾欧利亚又问：“那就是没完成工作！”
　　“你已经回答一次了，这次不算。”
　　艾欧利亚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根烟，艾俄洛斯问：“你是不是做试验耽误了时间，上班迟到？”
　　“你怎么知道我做试验？”穆诧异，艾俄洛斯指了指他的制服，“制服上的领标，每个学院不一样。”
　　“我们一个学校？”
　　“没错，我学社会学，”艾俄洛斯拿过穆填好的调查表格，激动地说：“填得这么认真！你住进来吧！”
　　“这个以后再说！”艾欧利亚打断他们，“我哥说得对吗？”
　　“不对。”
　　“你是因为把食物弄到客人衣服上，然后被老板开除。”亚尔迪坚定地说：“一定是这样。”
　　“不是。”穆心想这大概是最离谱的答案，他为人认真，被开除从来不是因为工作上的失误。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他是被开除的？”沙加抬起手，“也许他是自愿辞职。”
　　“有可能，你是因为功课太忙辞掉工作吗？”艾俄洛斯问，米罗咳嗽一声，“自觉一点，你已经回答过了。”
　　“我……”穆还没说完就被米罗打断，“你别说话，让他们猜！不然就不好玩了！”
　　“好的。”
　　“你突然不想做了，就辞掉了工作？”卡妙把注意力从相机转移到思考，想了半天得到这个结论，穆苦笑说：“我最需要的就是工作，怎么会不想做？”
　　“你的老板克扣工资，你教训了他？”坐得最远的迪斯也说话了。
　　“不是。”穆继续摇头，艾欧利亚穷追猛打地问：“难道是因为你不肯把剩下的菜当新菜给客人端上去？”穆眼前一亮，沙加立刻说：“你不肯把剩下的菜当新菜端上去，与老板经营理念不和，所以被开除。”艾欧利亚掐住沙加的脖子大叫：“你太狡猾了！烟要给我几口！”
　　“等等，”穆阻止他们抢烟，“不是因为这个。”
　　“啊？”沙加刚到手的烟又被米罗拿了回去，艾欧利亚解气地鼓掌，“恶有恶报！”
　　“原因和艾欧利亚说的差不多。”穆解释道：“那个餐馆的老板，把所有的盘子扔进一个泡了洗衣粉的大盆子，刷两下放进另一个水盆把泡沫洗掉，直接放进消毒柜。我今天洗盘子的时候忍不住多冲了两遍，老板认为我太浪费，就把我打发了。”
　　“小餐厅都把消毒柜放在显眼的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卫生条件有多好。”艾欧利亚皱起眉头，“和我以前打工的那家店差不多。”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把规矩弄得太刻板，一个盘子和一道菜，虽然有形式上的不同，实质是一样的，这根烟应该归我。”沙加严肃认真地对米罗要求，艾欧利亚伸手给了他一拳说：“归你个头！那是我想出来的！”
　　“你已经答过了！”沙加理直气壮，米罗站起身，像神父一样张开双臂说：“安静，安静，我承认我出的题目有些问题，但你们都接受了，所以，结果也要接受。”郑重地双手把烟递到穆面前，“孩子，上帝赐福与你。”穆插嘴说：“你们拿去吧，我不会抽。”
　　门前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艾欧利亚问：“你说你不会抽烟？”
　　“不会。”
　　“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
　　“……”
　　“这不行！”艾俄洛斯迅速抢过烟，“我教你，一个男人不能不会抽烟。”
　　“那也应该是我教。”沙加的拳头打在艾俄洛斯的手腕上，烟落在他手里，沙加说：“我也算是答对问题的人。”
　　“你只是想借机吸两口吧？”艾俄洛斯严肃地质问。
　　“我只是想教他一个男人必须做的事。”沙加严肃地微笑。一手已经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深吸一口对穆说：“记住，你要像吸空气一样把它吸进肺里。”说着又吸一口，艾欧利亚突然狠拍沙加的背，沙加猝不及防，被烟呛得大咳，艾欧利亚得意地说：“如果犹豫的话，就会呛到，像他这样。”沙加连忙又吸了一口说：“所以你看，这才是正确的姿势。”终于舍得把烟递给穆，“你试试。”
　　“我？”
　　“别浪费，快点。”米罗等人露出责怪的神色，穆连忙接过烟，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停顿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吸了一口，艾欧利亚叫道：“吸进去！”穆闭上眼，任由烟草的气息扩散，缓缓地吸入，他一直抗拒吸烟，认为吸烟的人不是在逃避什么就是在装酷，这两者他都不喜欢。没想到，在万有世界，一只烟会给这里的居民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很好，有天赋，继续。”艾俄洛斯鼓励，艾欧利亚等人也点头表示满意，沙加连忙拿过烟说：“很不错，我来教你吐烟圈怎么样？”说着飞快地吸了一口，米罗忍无可忍地拉开沙加，对穆说：“不要再给他了，你一个人抽完！”
　　“好……”穆的头有些晕，他想每个人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感觉都不一样，他尽量模仿沙加的动作，没有想象中的麻痹感或别人说过的享受感，留在口腔里的味道有些涩，也许不论是折磨还是享受，最后留下的只有涩。
　　和别人共吸一支烟，这行为很亲密，但在万有世界，房客们似乎从不避讳，穆也就坦然地接过沙加手中的烟，在众人艳羡和鼓励的目光中，硬撑着抽完他人生中第一根香烟。亚尔迪拍着穆的后背大笑说：“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手劲之大令穆一阵猛烈的咳嗽，其摇晃程度让旁人疑惑发生了海边地震，米罗和艾欧利亚同时遗憾地摇头说：“原来也是硬撑的。”穆有些尴尬，他装出镇定的样子问：“也就是说，下次我来出题，对吗？”
　　“你是不是过度自信了？住得满一个礼拜吗？”沙加突然觉得他也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很多次。
　　“万有世界四个最麻烦的人：撒加、沙加、修罗、阿布罗狄，你才只见过一个。”艾欧里亚掰着手指说：“你现在只见了一个！”
　　“你不是也同意了，我想他们不会有问题。”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麻烦，等等！我还没同意呢！”
　　说说笑笑中，指间的烟终于烧完，将烟蒂放在掌心，才明白多数快乐都是因为一些很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