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深雨洇》黑白颠倒

8、Chapitre Huit

　　五点的南京西路堵塞拥挤。轿车和黄包缓慢地蠕动着，时不时能听到笛鸣和黄包车夫的叫骂声。

　　司徒凌坐在车里，一手支着头，默然地望着窗外路人匆匆。

　　时已入冬，路边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被刺骨的晚风吹得摇拽，在一片暮色降至的灰暗中显得有些孤寂潦倒。

　　不远处，一个女人领着孩子自一家叫凯司令的西式糕点店走出来。女人一身深棕色的格子棉布冬季旗袍，因为里面夹了棉花，显得体态有些臃肿。倒是她领着的那个孩子，正全神贯注地吃着手中的点心杯，红彤彤的小脸上满是欢喜。

　　一阵晚风吹过，女人抬手拂去被吹散的几丝头发，扯了扯男孩短短胖胖的手臂，匆匆注入人群。

　　“停车。”

　　司机错愕之际，司徒凌已开门下车，踏入人马车龙之中。

　　凯司令是个开业不久的甜品咖啡馆，司徒凌依稀听闻丁点，却没什么印象。不过但凡能在南京路上开店的，自当都有过人之处。此刻正值下班高峰，店里三三两两却是几乎满客。入门后，扑面而来的是甜甜的奶油香，典雅简单的装饰在明黄而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馨惬意。玻璃橱柜前站着几个带着幼子的少妇，正俯身指着里面的各式白软可亲的甜点，一边询问孩子的意见，一边指挥着橱柜后的服务员装进纸盒。

　　司徒凌踏进门后，一道道差异好奇的目光纷纷向他投来。

　　这样一个一般只有妇女小孩或情侣出入的地方倏然进来一个身穿黑呢大衣、深灰西装裤、黑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不苟言笑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难免引起注意。

　　却见那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淡定自若地走到橱柜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抹冷漠矜持，轮廓鲜明的俊容毫无一丝慌乱迫窘之意。

　　司徒凌望着令郎满目、颜色鲜艳的甜点，当下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是个爱吃甜食的人，对甜点没什么研究，自然也不会知道小孩子究竟都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司徒凌抬头，眼睛对上一个满面怯色的女服务员。他四下看了看，然后指向一款甜点，道：“一份这个。”

　　司徒公馆里，二太太将手袋递给女佣，正在脱大衣，便听到正厅那边传来嬉笑的声音。

　　“家里有客人？”她问。

　　“嗯，是刘家的小姐。”女佣仔细收好她的羊毛大衣，挂进衣帽间。

　　二太太不动声色地拂了拂发髻，将一丝散开的头发挽到耳后。

　　这些日子这位刘小姐经常出入司徒公馆。明里是随母亲一同拜访大太太，实际却是冲着司徒凌来的，这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的父亲刘亚冯在上海和宁波一带的纺织界地位举足轻重，若能与她家联姻，那对司徒家的事业必定如虎添翼。她的儿子司徒锦论才干、论能力是绝对比不上司徒凌的，如今司徒雄仍然让司徒锦打理一部分业务，主要还是因为他后继有人。司徒凌若是娶了刘静雯生下嫡孙，她的小锦便连这点优势都没有了。到时候，司徒雄一蹬脚走了，大太太岂会再容忍她们在这家里呆下去？

　　二太太迈入正厅，脸上一副端庄含蓄的微笑。

　　“呦，刘小姐也在呀？”

　　正坐在沙发里闲聊的两个人闻声转头。少女上了淡妆的眼睛扫过她。只是瞬间一瞥，却让人觉得恍如那挂在铁钩上的猪头肉，仅待翻挑。

　　“司徒阿姨，这位是？”刘静雯转头询问，声音温婉怯怯地无可挑剔。

　　大太太抬起威治伍德的骨瓷茶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暗红色的玫瑰唇膏在嫩白的杯沿上留下一圈浅浅的唇印。

　　“媛媛，这是你司徒叔叔的二房姨太太。”

　　二太太脸色瞬间有些苍白。她润了润干涩的嘴唇，交叉在胸前的右手狠狠掐入左臂内侧。

　　“嗯。”刘静雯敛眉，稍稍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杯子，道：“你好，二太太。”

　　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是没有痕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抬的唇角，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停顿都足以达到无比的羞辱。刘静雯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大小姐，那声矜持礼貌的‘二太太’，唤得实在颇有学问。

　　合规合矩地让人挑不出毛病，连着那一短暂转杯的动作，却无形地强调着她小老婆的身份，以及刘静雯对这个身份的不屑。

　　二太太心里恨，面子上却还是维持得周到，硬是扯起一个笑脸，以一种长者之态朝刘静雯点了点头。

　　这时，厅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大太太看了看钟表，对刘静雯说：“都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该是阿凌回来了。媛媛你替我去看看。”

　　司徒凌换下大衣，抬头便看到刘静雯笑盈盈地从走廊的尽头朝他走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和一条深咖啡色的呢子过膝裙，媚嫚的身形在松软的毛衣里若隐若现，配着长筒皮靴在地板上缓慢而节奏性的咯啷声，有种说不出的婀娜。

　　司徒凌觉得她现在的这个样子特别眼熟，是商场上常见的，惯性的势在必得。

　　“晚上好，刘小姐。”司徒凌神色清冽，在刘静雯得以开口前，硬生生地将她已经到嘴边的那声‘阿凌’给堵了回去。

　　刘静雯微微一顿，可马上便恢复了过来，微笑着道：“司徒阿姨听到开门声，让我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你回来了。”

　　司徒凌嘴角嘲讽地扬了扬，没有说话。

　　刘静雯两手交叉在背后，脸微微低着，妩媚似水的眼睛羞涩似的左右漂移，无意间落在司徒凌手中的纸袋上。

　　那个袋子上的商标她认识，是南京路上那家最近口碑很好的甜品店。司徒太太一定是从她妈妈那里得知她喜欢这家的点心，然后又告诉了司徒凌。不过司徒凌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来呢？难道是司徒太太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给他偷偷报的信？所以他是为了买点心才晚回来的？

　　刘静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笑开了花。她本来还在为司徒凌疏离的态度费神，不过看来一切都是她白操心了。他面上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其实心里还不知道有多喜欢她呢！虽然这买点心讨她欢喜的把戏不免幼稚了些，不过刘静雯对他这种内敛隐忍的绅士风度还是很受用的。

　　司徒凌却是没有耐心再陪她耗下去。他朝她微微点了下头，简短地丢下一句：“如果刘小姐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失陪了。”便走了。

　　想着反正待会儿他还得邀她去吃点心，刘静雯并没有多加挽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甚至还美滋滋地想，幸亏刚才她按耐住了性子没开口，不然显得太积极，把主动权交出去可就不好了。

　　等司徒凌换好衣服下楼，其他人都已经在餐厅就座。他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刘静雯甜甜地说：“司徒叔叔，我事先没打招呼就来蹭顿饭您不介意吧？”

　　司徒雄乐呵呵地笑得慈和：“不介意！不介意！媛媛以后最好能天天都来！”

　　“就是、就是！”大太太笑着附和。“都是自家人了，媛媛你以后可要多来看你司徒叔叔呢！”

　　“嗯，听司徒阿姨说，叔叔喜欢喝咖啡？”刘静雯操着乖巧贤淑的微笑说着。“临走的时候英国的朋友送了我几盒蓝山咖啡，可我对这个不太讲究，放在我这儿实在是糟蹋了，不如我下次给司徒叔叔带过来吧？”

　　“啊呀，看看人家媛媛懂事的来！要是咱们的女儿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啊，老爷？”大太太笑得端庄娴雅，却还是掩不住眼角那几道鱼尾纹，像是脂粉中的鸿沟一般，在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留下破绽。

　　刘静雯收放自若地在饭桌上侃侃而谈，却时不时地、不动声色地朝司徒凌的方向瞥，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期待。

　　当然，司徒凌并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暧昧，甚至对大太太那些白化得不能再白化的明流暗波也没有在意。他满脑子都在想，不知道待会儿缎玉翔会是什么反应。这几天他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成天颓废地窝在床上，但是听巧珠说情绪却一直不怎么好，总是郁郁寡欢地守着司徒凌送给他的收音机。

　　虽然知道他不会像马路上那个孩子一样满脸欢喜，不过如果能让他小小地高兴一下，倒也值得。

　　好不容挨到晚餐结束。刘静雯见司徒凌从桌上站起身。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司徒凌什么都没对她说。他简单地向长辈告了别礼，转身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司徒凌提着纸袋走进缎玉翔的房间，一进门便看到缎玉翔坐在收音机旁边，正摸索着摆弄着一个按钮。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来，虚浮无焦的目光落在司徒凌身前。

　　“大少爷。”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巧珠看到是司徒凌进来了，恭敬彷徨地叫了一声。

　　“下去吧。”司徒凌吩咐道。

　　待房门关上，司徒凌走向神色有些迷茫的缎玉翔，在他跟前的沙发扶手上坐下。

　　“今天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甜品店。”他语调平板清冽地说着，将纸袋递到缎玉翔手中。

　　缎玉翔微微扬着脸，摸索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圆形的纸盒，用手指细细地描摹。

　　“是什么？”他侧过脸问，双颊难得的染上一抹淡淡的欣然。

　　“栗子杯，据说是他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点心。”

　　“据说？”

　　“我不太吃甜食，对这个不了解。不过我看店里很多人都点。”

　　缎玉翔怔了片刻，随即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他摸索着将上面的盒盖打开，动作小心得生怕里把面的点心洒了。

　　一股淡淡的奶油香萦绕鼻尖，甜甜的，却不腻。

　　“有奶油？”缎玉翔侧着头问。

　　“嗯，上面是鲜奶油，下面是栗子泥。用这个来吃。”司徒凌将配备的小木勺塞进缎玉翔的手里，又执着他的手挖出一勺。“像这样。”

　　缎玉翔双眼无神地平视前方，就着司徒凌的手将一勺奶油栗子泥送入嘴里。

　　细腻柔滑的口感，吃到嘴里仿佛要化块一般，唇齿留香。

　　“怎么样？”

　　缎玉翔舔了舔嘴唇，微笑着道：“挺好的。要不要尝尝？”

　　司徒凌顿了顿，平板地应了一声。

　　缎玉翔摸索着挖了一勺，却因为怕不小心弄脏了司徒凌的衣服而没有递过去。他面上微露尴尬之色，却没想到司徒凌也像他刚才那样，就着他的手吃了。

　　那奶甜味儿一进嘴里，司徒凌就禁不住地皱起眉头。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甜甜的东西。

　　“怎么样？”缎玉翔期待地向他侧着脸。

　　“还行。”司徒凌答得勉强。“我不爱吃甜的，你喜欢就好。”

　　缎玉翔闻言一愣，有些别扭地低下头。他局促地摩挲着纸盒，半天才轻声哼哼了句：“谢谢。”

　　司徒凌会心地弯了弯唇。

　　果然是值得的。

　　司徒凌陪缎玉翔吃完了点心，又简单地问了他一些琐事，到八点半多才离开。

　　他关上房门，刚一抬头，便看到一旁的走廊里站着个人。

　　司徒凌蹙起眉头，不悦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静雯冷冷地望着他，回问：“房间里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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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刚出炉，还没校对过，欢迎抓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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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凯司令买点心的桥段呢，其实是因为偶十月份回上海的时候和老妈老去吃，所以加进来的~那个栗子杯，真的超级好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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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下次更新，得5天以后，生活繁忙，各位见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