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Chapitre Onze ...

  •   下午四点的哈得利咖啡馆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客人。吧台上,一部样式古韵的酒红色法式留声机播放着低沉幽缓的大提琴曲,仿佛雪茄的烟缕和咖啡的热气,低调而柔和地模糊了客人们的低语。

      司徒凌缓慢搅动着骨瓷杯里的咖啡,神情有些沉郁,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一片阴霾的天色。

      他前天负气从缎玉翔的房间离开后,虽然心里很是窝火,却还是很快确认了事情的真假。刘静雯确实在缎玉翔摔倒的那天来过家里。即便具体都干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有女佣看见她往北庭走。同一天,同样的味道,同样的脚步声,不会是巧合。

      可他没有告诉缎玉翔。

      他从不是个外露的人,更甚少那样袒护谁,偶尔这么一次对方却丝毫都不领情,脾气再好也受不了。更何况,他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

      司徒凌轻叹了一声,垂目掩去了眸中的烦躁,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刚好撞见推门而入的竹一楠。

      以往从来都淡定儒雅的竹一楠此时看起来有些疲惫,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头发也被外面的冷风吹出一份凌乱。他看见司徒凌,身形一顿,神色露出些许犹豫,却还是向他走了过来。

      “司徒少爷如果没有约人的话,介意不介意一起坐?”

      司徒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竹一楠微笑着道了声谢,在司徒凌对面的座位坐下,向侍者点了杯卡布奇诺。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喝咖啡。”司徒凌在侍者走后说。

      竹一楠微微一笑。“平时是不太喝。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本想在街上走走静静脑子,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司徒凌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以他和竹一楠多年的交情,大致猜出他心情如此低落的原因,恐怕是有病人死了。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了竹一楠的卡布奇诺。司徒凌看着两块方糖消失在浓厚的奶沫中,不禁挑了挑眉。

      “喝得这么甜?”他问。

      竹一楠慢条斯理地用小勺搅着咖啡,垂着眼没有看司徒凌。“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点甜的会舒服一些。”

      司徒凌默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缎玉翔吃栗子杯时微笑的样子。那记忆仿若一根细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口,惆怅地痒着。

      “那么你呢?”竹一楠抿了口咖啡后问。“怎么会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喝咖啡?我记得你常去的咖啡馆应该是霞飞路的那家。”

      司徒凌挑眉 。“你连我喜欢哪家咖啡馆都知道?”

      竹一楠笑了声,说:“这也没办法,谁让你是我好几个病人的春闺梦里人呢。我做检查的时候难免耳濡目染些。”

      司徒凌嘲讽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说说吧,出了什么事?你心情差到这个程度倒也少见。”

      司徒凌转头往窗外望了一会儿后,低头抿了口咖啡,挑重点寥寥将事情跟竹一楠说了一遍。

      竹一楠认真地将事情听完,默了须臾,道:“其实,与其说三少爷是不信任你,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没信心。”

      司徒凌眉头攥了起来。“什么意思?”

      “他眼睛看不见,心里该也是怕自己认错了,所以才会对你一句无意的质问那么敏感。”竹一楠蹲了顿,又道:“而且他母亲过世得早,一直跟亲戚住。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必也不好过。他或许还不习惯被人庇护,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司徒凌沉默了。

      他没怎么接触过小孩子,也没习惯在任何人身上费心。不过竹一楠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再说,他敢跟你发脾气,也可以算是撒娇的一种,说明他心里对你还是信任的。”

      司徒凌微愣。

      竹一楠见他难得露出疑惑之色,笑了笑,道:“耐心一点吧。你是兄长,有时候总得让着弟弟一些。”

      司徒凌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竹一楠的话,却听他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这样好么?”

      “嗯?”司徒凌抬头。

      “你做的这么明显,刘小姐那边恐怕不好交待。”

      司徒凌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一股凛厉逼人的傲慢。

      “就凭她,还不足以左右我的行为。”

      竹一楠摇摇头。

      “你从小性子就是这么孤傲不群,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强势。大家族的里的是非曲直你比我清楚。你把刘小姐得罪了,大太太那里必是不高兴的。她以往虽对你耍过一些手段,但毕竟你是她儿子,她终究不会对你下狠手,可对三少爷,她却未必会手软了。

      司徒凌垂着眼,缓缓用银勺搅动着咖啡。他的动作轻柔适度,一眼望去完全是一副偏偏君子的从容,与他的身份很是相符,而当他终于开口时,声音也是轻的,却隐隐透着一股经过多年沉淀凝固的恨意。

      “从前我总是一味地退让,但后来我才明白,一时的息事宁人换来的只会是别人不断的得寸进尺而已。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巧珠拿着新灌好的热水袋从洗手间走出来,经过窗户时看见外面一片肃清的灰色,正飘着毛毛冬雨,便说:“呀,下雨啦!三少爷,可真让你说中了!”

      床上,缎玉翔闭目卷缩在蓬松的鸭绒被里,苍白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听到巧珠的话,他自嘲地哼了一声。

      他这两条腿虽然自打出生就没下过地,却每逢雨天就酸痛难耐。尤其是冬季的湿冷天气,更是让他的膝盖犹如被人用刀刺入骨缝般的疼痛。

      他经常想,那些后天瘫痪的人真的很幸运,起码下半身没有知觉。不像他,既要拖着这双废腿受人耻笑唾弃,还要忍受每一个细微的天气变化所带来的痛苦。

      巧珠掀开被褥,将热水袋敷在缎玉翔的膝盖上,随口道:“这几天都没见大少爷过来呢。”

      听她提起司徒凌,缎玉翔神色一滞,心里淌过一阵酸涩难言的沮丧。

      “每年这个时候老爷和大少爷都特别忙呢。好像是洋人过年,叫生什么蛋的。三少爷你说生蛋和过年有什么关系呀?”

      缎玉翔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双目微敛,深陷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神色间,隐隐有一丝委屈。

      明明,司徒凌是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最好的人,可为什么每当面对他,自己却总不能坦诚相对?

      就像那一天,他明明是想让司徒凌推他回房的,但开口时却故意没有说清楚。他当时想,如果司徒凌不愿为他得罪那个女人,大不了吩咐佣人推他走,他也不至于太难堪。

      他这是在给司徒凌留余地,也是在给自己留余地。

      可是,到底是为谁多一点?那防备之下的懦弱他不是不知道,却并不愿意承认。

      缎玉翔闭上眼,转头将脸颊埋进了枕头里。

      巧珠见他心情阑珊,不怎么搭理人,只道他可能身体不舒服,便不再试图与他搭腔,自顾自地干别的事情去了。

      冬季的白天时间短,加上外面下着雨,四点刚过北庭已经暗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司徒凌朝着缎玉翔的房间走,正转过拐角,却看到一个高挑雍容、衣着华贵的女人站在房门前,表情有些痴愣,有些愤恨。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如梦初醒地倏然回头,慌张的目色落入司徒凌深邃幽暗的瞳眸中,立刻仿佛被吞噬一般尸骨无存。

      司徒凌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太太,脚下却并没有停,依旧一步步沉稳地向前走,只是眼睛里,神色冷凝犀利,无形间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大太太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那恐惧沸腾到了顶点,竟让她觉得,朝她走来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司徒凌在她面前三步站住,也就在同一刹那,大太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后匆匆转身,头也不回了离开了北庭。

      司徒凌望着她的抑不住惶恐的背影,若有所思,却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开门走进了缎玉翔的房间。

      缎玉翔早就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虽然知道司徒凌的办公室也是这个方向,虽然知道司徒凌应该不会再管他,可心跳还是止不住地加快,重重撞在胸口,袒露着他连向自己都不愿承认地期盼。听到开门声,他反射性地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无焦底望着门口的方向,却没有出声。

      还是正在充热水袋的巧珠听见声响后从洗手间探出头来,见是司徒凌,诚惶诚恐地叫了声‘大少爷’。

      司徒凌淡淡地‘嗯’了声,走到缎玉翔的床边坐下,见他气色苍白、神态奄倦,便问:“病了?”

      缎玉翔轻轻咬着下唇。

      “没有。”

      司徒凌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缎玉翔看不见他的动作,被碰到的时候有些措手不及,往后缩了一下。司徒凌却不以为然,手背跟着贴上他的额头。

      掌下的皮肤温度微凉,泛着丝丝湿意。司徒凌见缎玉翔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抬头瞥了眼一旁神情忐忑的巧珠。

      巧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急忙道:““三少爷说他腿疼。”

      “没什么,下雨就会犯。”缎玉翔闷闷地嘟囔。“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司徒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上对巧珠吩咐:“去放洗澡水,热一点。”

      缎玉翔听巧珠碎步跑进浴室去准备,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踌躇片刻,迟疑地伸出手朝司徒凌刚才出声的方向摸索。很快,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执住,握在掌心。

      “我……”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仿佛堵上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日来懊悔、忐忑不安的情绪,加上腿上的不适让心里的那股委屈瞬间变得清晰起来,让那双无神涣散的盲瞳骤然蒙上一层水雾。他轻声呢喃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司徒凌微顿。

      这还是缎玉翔头一遭这么直白地向他示弱。这孩子在人前向来倔强,情愿打碎牙和血吞也不愿被人看去丝毫狼狈。看来今天他身上是真难受得紧了,才会这么诚实。

      司徒凌生性寡淡,甚少为什么人动容,但缎玉翔苍白脆弱的容色呈现眼下,却让他的心底划过一丝怜惜。他抬手抚上缎玉翔的脸颊,拇指轻柔地摩挲着为他拭去了一滴眼角尚未落下的泪水,浅浅笑道:“难道我就这么小气?”

      缎玉翔扁了扁嘴,小声说:“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司徒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

      “那……”缎玉翔垂眸,抿了抿唇,问:“那你还生气么?”

      司徒凌刚要开口回答,身后巧珠就从洗手间出来,说水已经放好了。

      “你下去吧,晚饭时候再过来。”说着,他一手揽过缎玉翔的后背,一手穿过他的后膝,将他从床上抱起来往浴室里走。

      身体突然悬空,缎玉翔心里一惊,不自禁地轻呼一声,紧紧攥住司徒凌的前襟。

      “其实,你让巧珠姐扶我上轮椅就好。”他小声说。

      司徒凌挑眉,却并未停下脚步。

      “你不喜欢我抱你?”

      “不是。”缎玉翔摇头,脸颊随着动作蹭在司徒凌的胸前。“这样费事。”

      司徒凌觉得他这别别扭扭的关心很是顺耳,淡淡莞尔道:“不会。”

      浴室被四个炭炉烘得暖和。司徒凌不顾缎玉翔脸红,三下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放进水里,自己拿了一只宽口铜壶,慢慢地往他身上浇。

      浸入热水片刻,缎玉翔感到双腿一整天都紧绷酸涩的肌肉突然放松下来,让那折腾了他一天的酸痛顷刻消失。

      司徒凌见他一脸讶异,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稍稍莞尔道:“以前在伦敦的朋友告诉我泡热水澡可以解乏,特别是对付伦敦那种潮湿的气候,很管用。”

      “嗯。”缎玉翔两手扶着浴缸的边缘,无神的大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头却时不时地往司徒凌的方向撇,直到按耐不住了,摸索着抓住司徒凌正要灌水的胳膊。

      司徒凌停下手。“怎么了?”

      “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缎玉翔润了润唇,低着头说:“你……还生气么?”

      司徒凌放下水壶,正眼看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的缎玉翔,饶有兴趣地问:“我生不生气很重要?”

      “……嗯。”

      “为什么?”

      “你要是还气,我可以道歉。”缎玉翔停了停,头低得更深了。“我不是不知好歹。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嫌弃我是残废,常常照顾我。这些,我都知道,我不该——”

      司徒凌将手放到缎玉翔的头上,极其宠溺地拂了拂他的头发。

      “我知道。”

      缎玉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一直以来为什么每次面对司徒凌他都会觉得不安、总是有所顾忌有所保留,他豁然明白。

      无缘无故的关心、凭空出现的温暖,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却像罂粟一般,一旦尝试过就再也无法放手。习惯了被嫌弃忽略的他,又如何敢安然接受?

      他一把抓住司徒凌的手,纤细修长的五指紧扣,焦躁地嘶喊:“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司徒凌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地揉他的头。“小鬼。”

      “我不是!”缎玉翔大力挥开司徒凌的手,动作大得让他自己都差点磕在浴缸沿上。

      “小心。”司徒凌扶稳他,淡淡地说。

      “你也看见了!”缎玉翔压抑地嚷着。“我又瘫又瞎的,就是个废物!你对我好没有好处!”

      司徒凌看了他一会儿,重新拿起水壶,灌满了温水往他身上浇,语气淡漠平稳地说:“你觉得我图你什么?”

      缎玉翔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垂下手,低着头坐在在浴缸里。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你是司徒家的大少爷,又这么有才干,你不缺什么。就算你有什么缺的,也不是我能给的。”

      “我是你哥哥。”

      缎玉翔困惑地微微抬起头,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司徒凌难得的耐心,说:“我是你哥哥,对你好并不奇怪。”

      缎玉翔摇了摇头。“我是你父亲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你应该像大太太那样讨厌我。”

      “我不是她。”司徒凌顿了顿,又问:“还是,你希望我讨厌你?”

      “……不。”缎玉翔轻轻地说。“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就是个累赘,还是个赔钱的累赘。就算你对我好,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所以是你亏了,也是……我欠你的。”

      司徒凌听到这儿,总算是品出了点味道,揶揄地问:“怎么?你是怕我以后反悔、反过头来怪你不成?”

      缎玉翔僵了僵,小声嘟囔:“反正我提醒过你了。”

      司徒凌莞尔,伸手宠溺地揉了揉缎玉翔顺滑的头发,冷凌的眸子中难得泛着一丝柔意。

      “小鬼头一个,别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谁说你是累赘?”

      缎玉翔任脑袋在司徒凌温热有力的大手下轻轻摇晃,闷声说:“我是个残废,而且拖着一身病,做不了工,还要别人拿大把大把的时间钞票给我看病,不是累赘是什么?”

      司徒凌半晌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竹一楠口中‘寄人篱下的日子’恐怕就是指的这些吧。日复一日地被灌输自己是个拖累的想法,直到自信心被磨得灰飞烟灭,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所以他才会养成像是含羞草一样的性格,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紧紧地卷起枝叶,将柔软的部分捍卫地严严实实,却同时也无法信任何人。

      司徒凌不是不可以强迫他坦露自己,只是他不会这么做。他要让眼前这个戒备多疑的孩子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展放在他面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