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深雨洇》黑白颠倒

12、Chapitre Douze

　　深冬湿冷，上海一派灰暗阴霾，街上皆是一片黑灰褐色，人人都将脑袋紧紧缩在围巾和大衣里，行色匆匆。

　　这个时间还不到下班的高峰期，加之天气阴冷得很，并没有多少人在外头。大太太坐在车上，纤细却不再娇嫩的手埋在白色的狐毛暖手里，指尖却仍旧微微湿冷。她漠然地看着穿流而过的橱窗和行人，神色间泛着道不出的烦躁。

　　前几天刘太太往司徒公馆挂了一通电话，话里虽是说女儿不懂事，惹了司徒凌和缎玉翔不高兴，可言语间却是怪罪司徒凌不懂的怜香惜玉，为了个外头回来的私生子弟弟数落了刘静雯。

　　刘家家世与司徒家门户登对，若能联姻，对司徒家的生意、对司徒凌往后能继承家业、对她往后在家中的地位，都是百益而无一害的。况且，刘静雯是上海上流界的名媛，论品性论容貌，大太太都很满意。于是乎，刘太太那边她自是好言好语地安抚妥贴了，毕竟，刘静雯本人是中意司徒凌的。

　　可是，自己儿子这边，她却是一丁点头绪都没有。

　　她恍惚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候，司徒凌乖巧温顺，对她说的任何话都言听计从……可是现在，她已根本不用指望能控制摆布儿子丝毫。

　　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明艳起来。大太太回神定眼一瞧，这才发现车子已经进了租界。眼下这时候，其他地方没什么动静，租界里头却是到处都弥漫着圣诞节的气氛。店家橱窗里琳琅满目地吊着纸壳雪花，台子上铺满了棉花做成的雪，上面搁着许多包着鲜艳礼纸、打着硕大蝴蝶结的正方礼盒和一些店里的商品，欲吸引顾客来给亲朋好友买圣诞礼物。

　　大太太眼中霎时闪过一丝阴冷，上了暗红唇膏的唇角微微扬起，吊成一个戾气的弧度。

　　她没本事左右司徒凌，可收拾一个贱坯子生的小残废，还是游刃有余的。

　　晚上，司徒雄和司徒凌难得没有应酬，一家人按尊卑嫡庶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靠近门口的墙边站着两个佣人，整个餐厅安静的只能听到象牙筷子碰到瓷碗的脆响。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虽然是住在租界里的洋派家庭，却依然没有意识地维持着一些传统的古老规矩。

　　“派对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司徒雄放下碗筷问道。

　　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由大太太操持。司徒雄这么一问，自然没有二房什么事。

　　大太太矜持地擦了擦嘴，从容答道：“差不多都好了。”

　　司徒雄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直站着伺候的两个佣人见老爷太太都吃晚了，便很是长眼神地下去端了饭后咖啡和茶水进来呈上。

　　大太太优雅地拿起描着野草莓的镀金边骨瓷茶杯抿了一小口，语气淡然地说：“这次的宴会不如让那孩子也参加吧。虽然是个私生子，不过总这么藏着掖着的，歪头反而说的不好听。”

　　司徒凌一顿，犀利的目光顿时仿佛一把刀刃扫向大太太。

　　大太太却只是一味的低头吹着茶水，一派无关紧要漫不经心的样子。

　　一旁二少奶奶敛眉垂目，嘴角隐隐含着一抹冷笑。

　　这大太太的手腕也真是高明，即在老头子跟前搏了个大度包容的印象，又同时得以狠狠地打压自己的眼中钉。那孩子又瘫又瞎的，让他参加司徒家的圣诞晚宴，不是存心要他出丑吗？

　　司徒凌眉头微微攥起，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阴霾，却恰巧被半垂的眼睑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他不着痕迹地啜了口咖啡，淡然道：“他一个小孩子，身体不好，行动也不方便，参加宴会不太合适。”

　　大太太自然料到司徒凌会阻止，不紧不慢地道：“不过就是让他在那儿坐一坐而已，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他身子总不能跟个小姑娘一般较贵吧？”大太太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低头抿了口茶，又接着道：“他那出身确实是下作了些。不过好歹让他在正式场合露个脸，不然别人还得以为，咱家嫌弃他、容不下他，故意关在家里不让他见人呢。你说是也不是，老爷？”

　　司徒雄并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随意点头应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是。”大太太泰然自若地笑了笑，将眼中的阴狠之色默默隐在倾起的杯沿后。

　　司徒凌缓缓吐了口气，除了颚侧的曲线有些僵硬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一直默默在旁边看热闹的二少奶奶，却微微挑起了眉头。

　　晚饭散了之后，二少奶奶钻进二太太的房里，见婆婆正歪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嗑瓜子。茶几的另一头，一部质地上成的德国收音机正播着京曲。二太太点头随着乐曲的拍子轻轻摇晃，看似很是陶醉。

　　“妈。”二少奶奶开口叫了一声。

　　二太太睁开眼睛，见是她，便招了招手。“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二少奶奶笑了笑，回道：“闲着没事，来陪您聊聊天。“说着，她在二太太身旁坐下，顺手攥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嗑着。“妈，你觉不觉得大少爷晚上的态度满怪的呀？”

　　“嗯？”二太太连眼都没抬，很是敷衍。“哪里怪了？”

　　“你不觉得，他很护着那个小杂种吗？”

　　二太太这才瞥了她一眼，哂道：“不可能的，就他那性子，哪能对一个从小养在外头的私生弟弟真上心？他不过是喜欢跟大太太对着干罢了。”

　　二少奶奶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心里却想，纵然司徒凌平日性子冷厉强硬，但对那个兔爷表弟，不也一直挺好的么？

　　司徒凌从饭厅出来，先是回了办公室抽了一支烟。

　　大太太知道跟他正面交锋没有胜算，于是将矛头转向没有自保能力的缎玉翔……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大太太已经开始下手，那他自然没有不接招的理由。只是，她这种一贯阴暗摆不上台面的手段实在让他恨之入骨。

　　司徒凌狠狠地将烟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掐灭，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走进缎玉翔的房间时，缎玉翔已经上床了，正靠着床头半坐着听收音机。听到开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来，涣散无华的目光落在司徒凌的左后方。

　　“这么早就要睡了？”司徒凌走过去，坐到床上，惯性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嗯，有点犯困了。”缎玉翔答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微微倾身，凑近了司徒凌嗅了几下，说：“你刚才抽烟了？身上的烟味儿满重的。有什么烦心事么？”

　　司徒凌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缎玉翔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身上的烟味好像总会重些。”

　　司徒凌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细致，顿了顿才应道：“嗯。”

　　缎玉翔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他虽然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却已经逐渐学会用其他感官去留意身边人的举动和情绪。这让他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多少减轻了一些彷徨与不安。

　　司徒凌看他脸上浅浅的笑意，自己的唇角也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缎玉翔的长相随他母亲，白净而纤细，是一种阴柔的清秀，加上他平时的表情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像是一个快要破碎的玻璃娃娃一般让人疼惜。可此时的他正腼腆地笑着，单纯而放松，让司徒凌觉得很像春天的阳光。

　　那样没有杂质的温暖、柔和……

　　“怎么了？”缎玉翔听他一直不说话，抬起手在前方探了探，触到他的手臂，轻轻地晃了晃。

　　司徒凌回过神，想起来的目的，眼中的神色再度暗了下去，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缎玉翔被他严肃的口吻弄得有些紧张。“什么？”

　　“过两个礼拜家里要开一个圣诞派对。你要出席。”

　　缎玉翔听到这个消息，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攥着眉头说：“我不去。”

　　司徒凌多少也料到他会不肯。毕竟大太太是司马昭之心，缎玉翔心思那么纤细缜敏，不可能参不透。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这件事父亲已经发话了。”司徒凌的语气中隐约泛着一丝被压制的怒意。“你得去。”

　　“为什么？”缎玉翔豁然抬头，双颊激动地染出一抹绯红。“为什么要我去？我这样又瘫又瞎的，难道去坐着像耍猴一样给人看新鲜、看笑话吗！”

　　“不会。”司徒凌覆住他冰凉颤抖的手指，淡然却沉稳地说。“晚宴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客厅的亨利落地钟的十一声钟响低沉闷重地在寂静的司徒公馆里打响。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睡下了，只有北庭司徒凌办公室的门下，还微微透出一道光亮。

　　翠云地站在这扇门前，心情忐忑。

　　自从上次缎玉翔发烧，司徒凌怒不可遏地骂了她一顿后，她就被调到了厨房给厨子打下手。今天突然被他叫过来，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她深吸了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

　　低沉冷冽的嗓音让翠云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推开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大少爷，您找我？”

　　司徒凌正在写一张报表，闻言，抬头瞥了她一眼，道：“关门。”

　　翠云咽了口口水，尽量不弄出声响地关上门。

　　门别发出轻轻的‘咔嚓’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过来。”司徒凌大笔流云在报表的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说话时甚至连头都没抬。

　　翠云有些惶恐地穿过办公室，在司徒凌的写字桌前站定。

　　司徒凌却仿佛没她这个人一般，自顾自地灌满了钢笔，继续写文件。

　　钢笔尖的沙沙声伴随着小金钟的秒针嘀嗒嘀嗒地响，让翠云感到莫名的压抑。她竭力减轻呼吸，下意识地不想引起司徒凌的注意，可是越是刻意闭息，心跳就越快，越是想喘气。不一会儿，背上已经渗出一片冷汗，粘着内衣贴在皮肤上。

　　良久，司徒凌放下笔，仔细地将报表检阅一遍，这才抬头，正眼看向写字桌前站得僵直的翠云。

　　“司徒锦快从广州回来了。”司徒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可以让你回到他身边做事。”

　　翠云因为他开口而稍缓下来的神经又绷起来。

　　她和司徒锦以前被司徒凌撞见过一次，所以她一直觉得司徒凌不怎么喜欢她，特别是有了缎玉翔那件事以后，应该更加对她看不顺眼。那现在却给出这样一个提议，究竟有什么目的？

　　翠云疑惑地看着司徒凌，踌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便问：“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司徒凌十指交叉覆在腿上，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冽沉稳：“我需要一双眼睛。”

　　“大少爷的意思是……？”翠云迟疑地问。

　　“我不在家的时候，若有什么不必要的人，想对三少爷做什么不必要的事，我要即刻知道。”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的一些其他目的，我没兴趣知道，也不会过问。”

　　翠云微怔。她之前只是隐约觉得司徒凌好像比较照顾缎玉翔，可是却没想到竟是回护到了这种地步。而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司徒凌肯帮她一把，那么回到司徒锦身边，或者更多，便皆有机会了。

　　翠云走后，司徒凌靠进椅背，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屋子里只亮了他办公桌上的台灯和角落的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在沉寂的夜晚中显得暗淡而沉闷，犹如司徒凌现在的心情。

　　他从不屑于玩那些女人勾心斗角的手段，可是如果是为了保护缎玉翔的话，他可以不介意。

　　他从来都是一个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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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啊……好歹上来把这一章更完了。各位蹲坑的童鞋们辛苦了。我近期想先把《抚子》写完了，这边要放一放，有些剧情细节上的问题我得好好想想，请各位体谅。我知道这篇大家等了很久了，我的更新一直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算不上。其实当初开这篇的时候只是写雪荷疲劳想换换口味写着玩的，没想着要发展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因为忍不住发上来了，所以肯定会写完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我绝对不会弃坑，这点大家放心，只是进度上请大家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