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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高稀月重生(二十七)

      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春日的雨水尚有寒气,立得久了,雨水如鞭挥落,抽得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如懿犹自如此,何况绿筠是病久了的人。怎奈绿筠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挣扎着往地上跪去,“皇后娘娘,求您开恩,让臣妾跪在这儿直到皇上息怒!”她仰起脸,痛声哭喊:“皇上,若有什么责罚,都让臣妾受着吧。臣妾教子不善,都是臣妾的过错。”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膝行一步,重重叩首。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行至殿前廊下,复又退回瓢泼大雨中,再度开始。皮肉碰击砖地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悠长,仿佛重锤落于心间,恻然疼痛。

      数次之后,如懿再忍不住,匆匆步上玉阶立于养心殿门外。哀求道:“皇上开恩,请顾怜纯贵妃有病在身,实在不宜如此劳动。皇上息怒开恩啊!”

      她的恳求在雨水茫茫中听来格外微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恳求是否会得到皇上的回应。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如同阶下茫然叩首哀痛不已的绿筠一般,微如尘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养心殿的朱漆填金门霍然打开,门扇开合间沉重的余音,为她唤起一缕希望。

      皇上颀长的身形投下巨大如剑削的影子,将她被水汽氳得潮湿的身体覆盖而下。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冷漠而渺远,“皇后不好好待在自己宫里,陪着疯妇一起糊涂做什么?”

      如懿心头阵阵发紧,连忙道:“皇上,纯贵妃有病在身,一时糊涂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容她回宫吧!”

      皇上冷然道:“朕从未要她留在养心殿前现眼。她自己执意如此,朕有什么办法?”

      你立在皇上身边,看着海兰,对她摇头示意,赶紧回去吧,带着皇后,纯贵妃回去吧。

      绿筠见皇上出来,手忙脚乱匍匐上前,抓住皇上的袍角,泣不成声,“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向永璋说起后宫之事,不该让他对承乾宫心生怨怼。但臣妾真的不是有心的,永璋也是说者无心,他只是心直口快。”

      皇上一脚踢开她的手,厌恶道:“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朕听着也厌烦了。你从没什么好主意教你的孩子。永璋庸懦,永瑢无能,幸好璟妍是个女儿家,否则又被你耽误了一个。”他指着廊下打着伞默默候立的海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能学孝贤皇后当年怎么管教皇子,也大可学一学愉妃。同样生了儿子,永琪还比你的儿子出息,但她就不会钻营,懂得安分守己,懂得如何做一个好额娘。而不是像你这般,惹是生非,心术不正!”

      绿筠惊得面色惨然,呼吸急促如潮,一仰身险险倒在如懿怀中。如懿听皇上的话说得狠戾,知道是动了真怒,忙拉过绿筠在身后。

      “李玉,干什么呢?还不快点差人送皇后贵妃回去。”你见事态不好,连忙呵斥道。

      李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了几个小太监,又派了两个侍卫,将几近昏厥的纯贵妃抬回去。

      你冒雨走下楼梯,沫心赶忙撑伞跟在你身后。

      “烧蓝鎏金蜂点翠绣球珠花。”你贴近海兰低声道,然后陡然提高音量,“愉妃,还不快点劝皇后娘娘、纯贵妃回去。”

      你看着沐婉撑着伞,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连忙快速低声的又说了一句,“当年素练死的蹊跷,死时手中紧紧握着这枚珠花,皇上早就猜忌纯贵妃了。”

      说完后你退后两步,转身回到皇上身边,“皇上,尝尝香见做的糕点吧,生气可就吃不出味了。”挽住皇上手臂,缓缓踏入暧阁,将一室喧闹留于殿外。

      你借口雨天湿气重,怕下人们伺候不好寒香见,要回去盯着,匆匆离开。如懿看了你一眼,你轻叹了一口气,“不想牵连到自身就别再为纯贵妃母子求情了。”你们俩交错而过,一个踏入雨中,很快没有身影,一个则是缓缓地走入了殿内。

      如懿坐在皇上身边,捧过皇上吃残的茶,挥手倒去,盈盈一笑,“所有烦恼事,如这残茶,泼去可好?”

      “朕也想不恼。可气的是贱妇久在宫闱,还这般不识大体,引起纷扰。”

      如懿思忖片刻,“纯贵妃的性子算是好相与,都有些微怨言,何况旁人?皇上纵然爱惜寒氏,也不能引起六宫怨言。雨露均沾,才是六宫和睦之道。”

      皇上颇为苦恼,握住她的手道:“如懿,你一定觉得朕昏了头是不是?朕宠爱寒氏,自己也觉得是在发疯。可朕一点办法也没有,完全不受控制,做任何事,就想换她真心一笑。”

      如懿听着他字字句句,直如剜心一般。

      你与寒香见说其宫中之事,说其皇上的猜忌,说起潜邸时的如懿、绿筠、玉妍,说起进宫后的意欢、玫嫔、魏嬿婉……

      时辰已过了正午,雨也渐渐停歇,楼台殿阁粉妆玉砌,琼枝玉树熠熠生辉,楼宇上枝叶上花瓣上裹了一层晶莹的糖露,甜甜的。

      “娘娘,皇后与皇上为纯贵妃与三阿哥之事与皇上争执,惹恼了皇上。”沫心匆匆走来,贴在你耳边低语。

      你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皇上还封了纯贵妃为皇贵妃。”

      你冷笑,皇贵妃阿……看来绿筠快不行了。当年的自己在死前,皇上也封了皇贵妃,金玉妍更不用说。看来皇上厌弃了谁,盼着谁快死了,就许她一个皇贵妃。皇上,他好仁慈啊!

      乾隆二十五年四月十九日,皇贵妃苏绿筠,薨。谥号纯惠。

      她在一个春雨沥沥的夜晚寂然死去,死得无声无息。这个性格软弱的女子,就这样默默逝去。好像暴雨里枝头残弱摇曳的花朵,冥然凋零。

      很快,三阿哥永璋也追随他的母亲而去。母子相伴地下,也算有所依靠。

      这对母子的遽然离世,并没有惹起宫中过多的关注。因为连同皇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承乾宫。一对失宠而死的母子,实在不能让人有任何谈兴。

      这一年夏天,比往年更燥热,皇上的耐性似乎也用完了,对于寒香见,他越来越心急,也越来越急躁。

      这一日皇上欲霸王硬上弓,寒香见以死相逼,这才暂时止住了皇上的念头。

      “沫心,去叫武大人叫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你看着凌乱的室内和血迹斑斑的地面,头一抽一抽的疼。

      你看着皇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没有看皇上,而是扯过一旁披风,为寒香见披上。

      “先去我房间吧。”你和程嬷嬷扶起寒香见。

      武暨匆匆赶来,见皇上手腕受伤,大惊失色,也来不及问怎么回事,连忙为皇上查看,上药,包扎。

      “武大人,今日之事不可对外透露半句。”你站在台阶上,看着坐在树下的皇上与跪着的武暨,“皇上自己闯的祸,自己去圆吧。”

      如若不是他想要霸王硬上弓,香见又怎么会划伤他,如若他还想要香见,那便由他自己想办法去遮掩这伤痕吧。

      “皇上,请回吧。”你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

      武暨低着头,站在一旁。

      皇上看了你一眼,转身对李玉、武暨和承乾宫的宫人厉声道,“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皇上走后,你即刻吩咐小安子、小康子收拾了房间,然后回房安慰香见。

      寒香见脸上带着怒意与鄙夷,“我厌烦他,他的妻子儿子刚死,他怎么能毫不在意,他还说妃妾与庶子无需在意,是他们咎由自取,恶心。”

      你坐在床边,看着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划伤了皇上,这是多大的罪责,不仅是她,只怕是仅剩的族人都会受到牵连。

      “现在他一心都是你,求而不得,所以能够容忍,以后呢?”以后你年老色衰他不在喜欢你的时候呢?他必定会翻出你曾经的错误处罚你。

      寒香见脸一仰,“我不怕。”

      你低头,“可是我怕。”

      你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近来我常想,如果我有女儿,现在是否会像你一样漂亮,是否会像你一样命运多舛,是否会像你一样被逼迫嫁给不喜欢的老男人。我又该怎么保护她呢?”

      “呵呵,我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这是皇宫,因为我和她都是一个女子。”你看着她潸然泪下,“女人啊!在这个世道里只要生为女人,荣华富贵、名分权势乃至自己的性命,从来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握……”

      你抬起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孩子,我是真心想要护住你,可是我护不住阿。”你想保护这个能当自己女儿的年轻姑娘,想保护这个高洁美丽的年轻姑娘,可是你做不到阿。

      你与寒香见相拥而泣,“我想你做我女儿,皇上却想让我们成为姐妹。”如此貌美,老色胚又怎么舍得认她为女儿呢?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时也,命也。

      寒香见满目悲枪,哀伤深入骨髓,“我是寒歧未婚的妻子,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死后仍然不能消失的屈辱!”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轻慢其心。郑庄公不纵容弟弟,何以克段于鄢?周武帝不骄纵宇文护,何以尽诛权奸?”你抱着她,“不,你怎么会是他的屈辱,你是他的骄傲。”

      如懿得知消息时,已是夜来时分。并非有人多嘴,而是皇上手腕的伤势,实是吃重,皇上又不欲惊动他人,不得已之下,只得唤来如懿。

      如懿扶了李玉的手,只带了容珮便匆匆赶去。她从未这样慌乱过,哪怕是那年受冤即将被掷入冷宫,她也知道,如果有皇上的一隙信任,有自己的一念求生,便不会沦落于万劫死地。可是这些日子,她当真是恍惚了。所有的一切因为寒香见的到来全然打破,进入光怪陆离之境。每一天会发生什么事,她完全不能预计,亦不能掌控。因为是他,那个立于世间权势之巅的男子,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到头来,果真是他先出了事端。

      幸好,她内心的担忧与惶惑并未让她在见到皇上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她犹存几分镇定,屈膝问安,与往常无异。

      皇上见她不哭,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张,却含了几分愧怍。他唤她,“如懿。”

      或许这一刻,一个呼唤了数十年的名字,会比一个名位更叫人安心。

      皇上面色萎黄,形容委顿,素日那种轻云出岫的倜傥之姿与无所不能的唯我独尊之气全数消弭。她看着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怜悯,和着积郁多日的怨与怒,一并涌了出来。怔了片刻,她静静道:“臣妾赶来养心殿前往承乾宫看了一眼,寒氏无恙。”

      皇上登时松了口气,脸色复了少许红润,“香见如何?”

      如懿极力克制着满心里横冲直撞的怨意,“身体已然无恙,只是脸上身上的细微伤痕,怕是要留下疮痕了。”

      皇上喜出望外,“真的?只要身体无恙就好。容颜之事,并不要紧。”

      有无限的酸楚,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来他待香见,是这般情深。任她与他相随多年,这样情深,她亦从未见过。

      “皇贵妃如何?”

      如懿不知他所问何意,愣了一会儿才道,“甚是平静。”

      皇上吐出一口气,“那便好。”整个后宫中,寒香见只与你交好,愿意同你说话聊天,他怕你气恼了不肯再帮他劝服寒香见,更怕你联合寒香见关紧宫门,将他拒之门外。

      如懿一直觉得皇上待自己甚好,便是彼此疑心之后,平日细节照拂,他亦无一不悉心。自然,这样的好并不是只对着她一人。宫中上下,无一不得,便是连不甚承宠的海兰与婉茵,也不少得他嘘寒问暖。所以论“雨露均沾”四字,皇上是当之无愧的。

      正因着如此,便也不知情深几许是如何样子。总看着戏台上水袖飞扬,听着唱词婉转,因着从未在身边见过,便总以为不过是人世的绮想,天上落入人间的传说。唯见他这般喜爱女子颜色之人,真心关切,甚至不惜她容颜是否毁损。她才觉得孤凉。

      真是孤凉。原来这一生,一路颠沛走来,得到后位,得到荣光。真正的情爱,她却是生生在他与旁人身上才得见。而自己,不过是枉自欺骗了自己,哄着自己,以为年少渴盼的真心相许,已然得到,却是镜花水月,明明成空,仍懵然不知。

      如懿只觉得自己百脉尽废,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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