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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高稀月重生(二十五)

      乾隆二十四年。

      驿马送来万里之外定边右副将军富德的捷报,天山南北所有叛乱都已经彻底平定。这片不驯服的土地经过连续四次大军践踏,终于服服帖帖,不再心存异志。

      这场胜利,是从康熙三十五年开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个漂亮结局。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带从此尽入大清版图。两朝遗志终于被圆满实现,大清最大—块心病被彻底根除。

      消息传来,四十九岁的皇上悲喜交集。他立刻连续拜谒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汇报这一喜讯。

      “娘娘,宫中之人都在大殿恭贺皇上终于平定天山南北所有叛乱,你怎么不去啊。”

      “还不就是那些,唱歌跳舞,无趣。”你站在菩提树下练字,吐出冷冰冰的话语。

      所谓的庆功宴,和每一次宫廷欢宴并无差别。歌依旧那么情绵绵,舞依旧那么意缠缠。每一个日子都是金色的尘埃,飞舞在阳光下,将灰暗染成耀目的金绚,空洞而忙乱。日复一日,便也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就像抚摸着长长的红色高墙,一路摸索,稍有停顿之后,还是这样无止境的红色的压抑。

      直到,直到,寒香见入宫。

      紫禁城所有的寡淡与重复,都因为她,戛然而止。

      “娘娘,大殿传来消息。”沫心匆匆跑来,贴近你耳边,“皇上被袭。”

      “嗯?”你皱眉,停笔。

      “寒部女子寒香见为未婚夫报仇,袭击了皇上。”

      “她如何?”

      沫心以为你问的是皇上,“皇上无事。”

      你轻轻的瞥了她一眼,沫心这才明白,“皇上命人将她带来承乾宫,稍后再做打算。”沫心抬头看向天色,“差不多该到了。”

      你微微一笑,“哦?”再次落笔,声音平淡,却又带了一丝起伏,“那咱们就等着吧。”

      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烟,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在冰雪山巅。近乎苍白的面庞不着一点儿粉黛,过度伤心和颠沛旅途让她带着一丝憔悴。

      美,真美,你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

      皇上最懂得赏识世间女子的美好,宫中嫔妃,一肌一容,无不尽态极妍,尤以金玉妍和意欢最为出挑。玉妍的艳,是盛夏的阳光,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意欢的素,是朱阁绮户里映进的一轮上弦丹色,清明而洁净。但,在出尘而来的香见面前,她们毕生的美好鲜妍,都威了珠玑影下蒙垢的鱼目。

      你看着寒香见笑道,“你穿的可是丧服?”

      寒香见不理会你,你在她对面坐下,“节哀。”

      她仍然不理会你,你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血肉漂杵,肉骨成泥,是他的风格,你很幸运,也很不幸。”

      三代皇帝的努力、追求,住在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的平民只怕会比两年前的准噶尔部族更惨。

      准噶尔亡于春天,他们也是。

      春天,正是草场返青、野花怒放的季节,大清兵丁却在这个季节进行了一场场盛大的围猎。

      他们围猎的对象不是动物,而是人类,是草原上的蒙古族平民。

      他们进入一条条山谷,沿河而上,细细搜索,遇到蒙古包,就冲进去,把里面的人统统砍死。大部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蒙古牧民根本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家家被消灭了。他们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数百年,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同类的猎物。部落中的男人骑着骏马,慢悠悠地驱赶着牛羊,女人在帐篷里赶制一天的食物,孩子们淌着鼻涕,扯着刚返青的枝条玩着打仗的游戏。—切都与其他春季没有区别。

      直到鲜血流进湖里,湖水被染成赤红。

      唉,百姓何其无辜。

      “皇上他喜欢做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事。他认为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责任,为后世子孙消除所有威胁。种族灭绝,在他看来无疑是消除西部边疆威胁的最彻底、最有效的办法。”

      你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给她,“为了大清王朝万世永固这个最终目标,他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也可以把自己变成—头野兽。”见她不喝,你只是笑笑将茶水放到她面前,“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头野兽。”

      你以手托腮看着她,“你这一来,宫中的女人得有多着急阿。”有了她这朵花,皇上还会看她们其他人吗?

      寒香见,你的美必定会让你成为他心中最特别的一个。

      你安排人将房间收拾布置一新,又让小厨房上了一些茶点,“吃点吧,不吃东西怎么应对之后的事。”

      你知道了她的未婚夫寒岐的事情,也知道了寒岐的野心,更知道寒岐对她的真情实意。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接过沫心送来的白粥,放到她面前,“寒岐虽野心勃勃,虽有众多不好之处,但他对你却是一片真心,从小到大不曾改变。”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寒香见虽未动,早已哭到干涩的眼中却涌出了一丝泪光。

      你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而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离开,后宫之中,又一场纷争要开始了。

      大殿中,皇上匆匆离去,似三魂不见了七魄。

      如懿心下微凉,仿佛秋日寒蝉冷□□仄浸入,“海兰,本宫从未见过皇上这般模样。本宫……”她欲言,却有无力感深深攫住了四肢百骸,“你看皇上这个样子,本宫说什么,他还听得见么?”

      魏嬿婉从未见如懿这般灰心丧气,想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坐下了。

      魏嬿婉无可奈何,求助似的望向太后。太后并不看她,含了一丝苦笑。

      如懿满心不安,立刻屈膝向太后道:“儿臣无能,请皇额娘降罪。”

      太后缓缓拨动手中的念珠,“你的确无能。”她将视线扫向一旁心急如焚的魏嬿婉,“枉你连连生育,也算得皇上欢心。皇上如此,你不是也一言不发无能为力么!所以谁也怪不得谁!真要追究,那就是咱们的皇上心气太过坚硬,无人可以动摇。牢牢记着这句,有你们的好儿!”

      魏嬿婉悄然望向颖嫔处,见她一脸气恨难耐,也不稍加掩饰,只得默然垂首,勉强笑道:“太后莫往心里去。皇上……皇上一时纵情,说不定一时半会儿心劲过了,也就丢开手了。”

      太后并不作声,只是将忧疑的目光投向如懿,沉声道:“皇后,你相信么?”

      如懿沉默着低首,太后长叹一声,忧然起身,“哀家本想给寒氏一个格格的名位,让她在外安然度日,也好安抚寒部其余人等。却不想皇帝陡然生了招纳后宫的心志。此女入宫,只怕后宫从此永无宁日。皇后,你好自为之吧!”

      寒香见绝食求死,后宫更是因她气氛压抑,皇上日日都来看望,极尽温柔谄媚,看得你都心浮气躁,烦的很,只觉得清净的日子被打扰了。

      “你杀了人家族里所有青壮年男子,剩余的全部俘虏,进京的路上因为饥饿疾病又死了一波,现在你让他嫁给你,爱你,你想什么呢?”杀父、杀夫之仇如何能忘,种族灭绝之仇如何能忘。

      你终于忍无可忍了,扔下笔,直接冲进了寒香见的房间,“你们族中还有不少孩子,我记得其中还有寒岐的弟妹,你若再不吃饭,皇上便把他们全杀了。”

      “你——”皇上惊怒,还未说话,便被你拽着衣袖,拉了出去。

      “放肆!”他甩开衣袖。

      你看了他一眼,“您老哄了好几天了,还是一口不吃,再这样下去反正也是死,她要是舍得下族人,那就让她和族人一起死吧。”

      “您老要真想把她收了,先找人把人家父兄、未婚夫、族人的尸骨寻回来,好好的安葬了,然后抓紧把她族中其他人放了,该治伤治伤,该安抚安抚,总归部族已灭,回不去了,剩下的人得好好得活儿。”

      皇上看了一眼你,赶紧吩咐李玉。

      你捏了捏眉头,“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别整日呆在承乾宫。”我看着烦,“我帮您老劝劝。”五十的老头要娶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知廉耻。

      皇上走后,你端着一碗米汤直接坐到床前,米汤放于床头矮桌之上。

      “你父兄死了,寒岐死了,部族的其他人,寒岐的兄弟姐妹的命,便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看着她,轻叹一口气,“我真的很羡慕你,寒岐虽死,但你和他还有过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你知道他深爱着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你低头,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手指,“你太美了,你的美就是祸,寒岐他野心勃勃,难道不是因为想要拥有能有保护你的力量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因为你拥有一个眼中心中只有你的男人。”虽然结局是遗憾的。

      你看着默默流泪的寒香见,轻轻帮她擦掉眼泪,“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有爱你的寒岐,羡慕你还可以拯救你的族人。”你凄惶道,“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我将他视为我的依靠,我的阳光,将死之时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原来我爱的是一只野兽,原来他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这只野兽从始至终都没爱过我,或者说他没爱过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年岁久了之后,自己说起以前的事竟然没有了一丝难过,唯一难平的便是那股恨,那股怨。

      “后来我虽然没死成,却被永远困在了这座豪华的牢笼里,至死都飞不出去。”你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悲伤和遗憾。

      寒香见看着你,或许是你眼中的凄凉触动了她,她挣扎着握住了你的手。

      “我很想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觅得一良人,一夫一妻,一儿一女,平平淡淡。”你抬头看房梁,不让眼泪掉下来,眨了眨眼,将眼泪眨回去,“希望下辈子我能遇到一个有情郎。”你挤出一抹笑。

      你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寒岐不会愿意你为了他的弟妹,你们族人牺牲自己,因为他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你却不能不考虑他们……”

      你看着你们相握的手,拍了拍她的手,“活着,才有机会。”

      春日忽冷忽热,夹杂着春雨的潮闷,为如懿的卧病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而她的病弱闭门,与太后紧闭宫中一心求佛的举动如出一辙,为后宫的纷乱做下了最好的沉默的却尴尬的注脚。

      嫔妃们的怨苦声最重,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皇帝频频出入承乾宫的热情与执着。因为哀怨归哀怨,诅咒归诅咒,乖觉顺时是生存的最好法则,谁也不会真的一头碰到皇帝跟前向他大吐苦水。

      于是,紫禁城后宫的日子,便在这样的诡异而热切的气氛中踟蹰而前。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无一例外地投向了风口浪尖上的承乾宫。其实哪怕假借着时气之由避卧翊坤宫,外头的风吹草动何尝不会一一扫入耳际?

      譬如,皇上将历年所藏的珍品悉数送入承乾宫,只为博香见一笑。而她却连眼皮也不肯抬,一味视若尘芥。若是她性起,恸哭之余便将赏赐能碎则碎,如绸锻布帛,则拿过剪子一一剪裂,一壁冷笑连连。每每皇帝到来,她也漠然相向,不发一言。即便皇上为她带来族人的消息,她也冷言冷语,从不肯启唇一笑。

      譬如,她不肯换下素白衣饰,每日只在宫中祈祷她的真神,保佑寒歧死后得以安宁,也借以表示自己乃寒歧的未亡人。对此,皇上也从不勉强,只吩咐内务府日夜赶制她部族衣衫,或描金刺绣,或镶饰串珠,无不极尽奢丽,供她赏玩。而香见,只是置于一旁,只以自己带来的旧衫更换。

      譬如,她每日祈祷之后,只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家乡的方向,全然不顾望穿秋水,也穿不透重重宫墙。而皇帝,就在她的身后,痴痴望着她的身影,哪怕静坐整日,也不腻烦。

      譬如,皇帝怜惜她思乡寂寞,吩咐御膳房每日送上她家乡饭菜,力求精致可口。她却郁郁寡欢。皇帝派人遣她从前的侍女入宫服侍,又嫌人手不足,请她族人中擅歌舞者入宫相娱,却惹来香见睹人思乡,流泪更甚。

      “别摔,摔了多可惜,你不要给我阿。”你照例去看寒香见,与她谈心,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你自言自语。与她品尝她家乡的点心香茗,虽然大多数都进了你的肚子。但是寒香见对你显然是不同的,在你面前她显现出一丝温和,由你拉着,她才肯出房间走走。

      你抱着白玉花瓶,而后转身交给沫心,“收好了,将来五公主出嫁给她当嫁妆。”

      皇上轻哼一声,“五公主出嫁需要你备嫁妆吗?”

      你不理他,拉着香见,“我从御膳房要了一只小羊羔,我们去烤全羊,新来的蒙古厨子还给我了一壶马奶酒,你也好久没喝过家乡的酒了吧。”

      “烤全羊,就是要自己动手才好吃。”你卷着衣袖,手上满是调料,一下下的往羊肉上抹。

      五公主和十三阿哥也在一旁跟着你玩闹。

      “姐姐,你怎么光看着啊,皇贵妃说不劳动就没有饭吃。”沾满调料的手伸向雪白的衣裙,白裙是立刻印上了一个脏脏的手印。

      你看了一眼皇上,眼中闪过鄙夷,你女儿叫她姐姐,你却想将她纳为妾室,可笑至极,可耻至极。

      寒香见也不生气,只是拿过妈奶酒,倒入调料。

      你看着她,“加入马奶酒更好吃?”

      她没有回答,你也没有继续问。

      你瞥了一眼皇上,“老人家,您没听您女儿说吗,不劳动是没饭吃的。”

      皇上贪婪的看着寒香见,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连忙挽起衣袖,“无礼,不许叫朕老人家。”

      “你都五十了。”

      “四十九。”

      你撇嘴,好吧好吧,四十九。

      你与香见坐在菩提树下,一边下棋,一边说着佛教典籍,主要是你说她听。

      其实你并非虔诚信徒,只是读经抄经,并不理解其真意,对一些典故也不曾清楚,所知道的一些都是在安华殿礼佛时听太后说起的。

      “娘娘,三阿哥又被训斥了。”程嬷嬷走到你身边,低声道。

      你捏着棋子思考,头都没抬,“是因为香见吧。”

      “是。”程嬷嬷点头。

      “具体说说?”落子,糟糕,看错了。

      程嬷嬷看了一眼寒香见,只见她低头凝视着棋盘,仿若外界为无物。

      “三阿哥进宫请安。皇上兴致正好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又问起宫外风物人情。三阿哥也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忌讳,便说外头流言纷纷,都说新入宫的寒氏是妖姬,克夫、亡族,现在又要入宫动摇大清江山来了。”

      你盯着棋盘摇头,“三阿哥也是糊涂,这些话怎可以说给皇上听,皇上最要面子,外面明着是说寒氏是妖姬,实则不就是说他是老色胚一个。”

      寒香见抬头看了你一眼,眼中含着一抹笑,只是这抹笑很快被愁绪取代。

      “皇上的性子三阿哥总不留心,难免吃亏。”程嬷嬷惋惜道。

      程嬷嬷继续道,“皇上见话不投机,便问起纯贵妃的身子。自从先皇后丧仪之事后,就成了纯贵妃的一桩心病。总怕父子不合,日夜悬心,如今即便潜心修佛,但身子的泰半不安,都是从这桩事情上起的。”

      当年皇帝如何在灵前怒斥大阿哥与三阿哥,那种怒发冲冠的景象,现在想来仍觉得讽刺,咱们这个皇帝阿,就是喜欢做这些表明功夫,为自己的面子上贴金,宁可牺牲儿子,也要给自己安上一个夫妻情深,不忘亡妻的“好名声”。

      “皇上从来就不喜欢三阿哥娇生惯养,经了丧仪事后,父子越发生分了。如今稍稍好些,三阿哥也太心无城府,张口就来了。大约也是心疼纯贵妃姐姐身子不爽,又受冷落,所以替额娘不平。”

      程嬷嬷轻叹一口气,“唉,到底也是可怜,除了宫中宴饮,纯贵妃已经每顿茹素,为子女祈求平安。可三阿哥还是自个儿撞了上去,说纯贵妃的病本不重,却是寒氏入宫,才被克的!皇上当时就怒了,说外头愚民昏话,三阿哥也值得记在心里拿到御前来嚼咀,说他越来越不长进。足足骂了大半个时辰,才叫轰出宫去。”

      你抬头看了一眼寒香见,冷哼一声,“皇上求之不得,竟把一腔怒气都撒在了三阿哥身上。”

      “三阿哥吓的回去之后便高热烧身,昏迷不醒。”

      你微微蹙眉,这就被吓病了?人们常说三岁定八十,三阿哥三岁之前都被养在阿哥所,又因先皇后刻意吩咐,嬷嬷们娇宠的很,确实娇生惯养又蠢笨了些,但怎也变得如此胆小?

      程嬷嬷继续道,“三阿哥胆子小,内心又没什么成算,见了皇上本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这下可不吓破了胆!太医已经去看过了,说惊惧交加,直冲心脉,怕是……”

      程嬷嬷欲言又止,你又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唉——”心中的不信,不甘,不忿,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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