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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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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就是新春,这一晚周秦二王府却无心团圆饭,迎新的红灯笼高挂着,一地霜雪寂寞。
棣文家的人或是相熟未相熟想要攀高枝的贵族官员齐齐涌向周王府,以表哀思,又都被赵坤一批批赶出来。他做人八面活络,迎来送往,就是品级再小的官也不轻易怠慢,深谙官场山水轮换的定律,偌大一个棣文家左右受难却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很大程度是赖这位家主挥舞长袖艰难应对。这一次,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回率性而为。
在繁闹的除夕夜闭门谢客,门外街市爆竹声声笑语阵阵,门内已空了一人,大雪无声飘落。
赵琳和今世两个自然不曾走,在周王府留了一个晚上。到早晨,一宿未眠的紫英出门迎接,素净的小轿中只下来一个泪痕未干花面憔悴的赵今世。
“你父王进宫去了,今儿是新春第一日,宫内要拜天祭祖摆大宴的,咱们家一个人都不去不好。”
紫英也眼睛红红,应了一声。
赵今世见他伤感疲惫,心中不忍,将玉手从狐皮围筒中抽出,握住他两只手,道:“你先进去歇着吧,一定是等了一个晚上,等二哥回来我再叫你,可好?”
紫英点头道:“那我到娘亲那请过早安就回房了,父王要是回来,姑姑一定要来叫我!一定!我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赵今世又无奈又心疼,连连做了保证,见他慢慢踏雪往后院洛园去。
大雪愈加迷漫,五步之外不辨人面。
秦王府上,一抹红影突兀地立在墙头,如裂缝中蔓延出一簇火焰,嘲笑肆虐,燃烧冰雪清灵的天地,却无人得见。
是时候改变了,维真,毕竟我不是他,不会等你千年。
命运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拐角磨刀霍霍,等着张开五爪朝你迎面扑来。所以等待是多么具有风险的事,过了这一秒,也许你等得永远也不会来。
李源在周王府求不得见,半夜归家,睡到五更,急忙起来更衣梳洗准备上朝,一开门,满面寒气扑面而来,几多红梅何时开在了枝头,幽香馥郁。梅树下,正坐着那青袍的道人。
“道长!您何时来的?怎的坐在这冰寒之地,也不叫醒我,可是府内下人怠慢了仙人?”
青袍道人原双手合十盘腿坐着,这时便睁开眼睛,遥望着惊喜的书生,香风浮动,他衣袖下露出一丝红,比枝上的梅花更艳丽诡异,如这道人的微笑。
“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还想赵紫英活下去的话。”
傍晚赵琳回府,还未进门,已觉出不对劲。门口无人守卫,两只迎新的大红灯笼被风吹落,沾着脏雪滚到他脚边,红白映衬,残破不堪。
柳城竟会疏忽此处,叫赵琳吃惊不已,心下也捏了一把汗。
才进去,就听到后院有人啼哭,一个仆人正在堂下扫雪,一边揉着眼睛,见他匆匆进来,急道:“王爷,您快去看看吧!”
赵琳听了这话,禁不住一颗心在胸膛内砰砰直跳,直快蹦出嗓子眼,脚下越是健步如飞,甩出其余随从一大截,喊他也听不到,径直绕过大厅,循着哭声奔去,一路上几次踩进深雪里,祭祀时才上身的深蓝鹤瞻缘黑边礼服下一片污泥,也是不管不顾。
但愿无事。但愿无事。
哭声是有洛园内一个小佛堂发出来的。
赵琳一进门,被白晃晃的祭幡刺伤了眼睛,沉朱色的牌位赫然摆在堂上,那上面的金字任他如何努力怎么也看不清。
颜剪芝从悲伤的人群中列出,平日素淡的脸上如今决绝严肃,看赵琳的眼又混杂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艾草的苦涩:“王爷,王妃故去是我作为医者力不能及,剪芝有过!”面前人踉跄着大退一步,脸上神色叫她难以目触,下意识就要伸手,赵琳已被身后的管家上前搀扶住。
“王爷。。。您。。。节哀!”在他左右多年,那疯癫的妻子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自然清楚。柳城第一次觉得身为管家的自己如此无用,除了这句全天下最无用的话,竟无可令主人宽慰。
赵坤居然也来了,站在哭红了双眼缟素梨花的赵今世身旁,声作悲怅,嘲人嘲己道:“如今你失明月我失流辰,阿琳,我们可真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啊!哈。。。”
“二哥。。。”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如处于混沌之中,看不见一切,亦听不见一切,只一个声音自苍穹之上抑或是他心底传来:花开盛艳一夜归秋,赵琳,你的牡丹花已经落尽了。
原来果然还是恨着我吗?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洛阳繁城一段错恋,你终极一生,竟都不肯原谅。曾经美好的爱情又该身归何处?
“阮月。。。”
赵琳终于跪在堂前,牌位下。遥遥风雪归江南,雪居然停了。
这吞心噬肺的痛苦只有他一人能品尝,他人劝慰,如何能缝补上扯裂的伤口。
我答应过一生与你为伴,令你快乐,竟没有做到。或许遇上我,才是你毕生所有不幸的开始。
倘若回到十四年前,我在百花盛节中的游行芳队中拦住你的马车,将折扇转车夫递与你,说道“小姐,今日可否与我同游”时,你可不可以不再微掀车帘,露出带着好奇的惊世容颜?
请呼啸而去,从此错过,我们共同万劫不复的命运。
不,等等,还有一个人,正在感受和我一样蚀骨的锥心之痛,或比我更甚。
赵琳骤然起身,撞在灵台上,抓着赵坤的衣服:“英儿呢?我的英儿呢?快,快把他带到我身边来!”
其余人都是一吓,神情各异,赵坤抓下他的手:“他一直在房里没出来。”见他夺路要走,又急忙道:“阿琳,现在告诉你还不迟。阮月过世前曾清醒一段时间。。。她把紫英叫了过去。”
原本,只是要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有好多好多痛失一双故友的悲伤要向他倾诉,还有前些日子以来一直闷在心里的自卑与茫然。
是不是以后,只能亲人作陌路,父子为仇敌?
推开门,即使是夜晚,这房间从未如此灰败过。满屋子的腐朽之气,那是心死和恐惧的味道。
“紫英。”他试着叫了一声,“入夜了怎么不点灯?”
无人作答,黑暗吞噬了一切声音和光,只有空旷的夜在回答他。
但他感觉到这屋内有人,他感觉到,那一双恐惧的小兽的眼睛正在漆黑的角落里望着他,带着绝望的惊恐。
赵琳几乎要流下眼泪,声音也嘶哑道:“英儿,父王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同我说。就算再难过,也不要躲着父王,好吗?”
“她说,”黑暗中终于犹疑地响起一个声音,他立刻振起精神,“娘亲说,十四年来一直没有好好照料我,为我没享所有孩子应享的母爱和关怀,为我脸上奇怪的胎记,她向我道歉。”
“是吗?这不怪你娘亲,要怪就怪你父王。”
“不!”那个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说完又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道,语中所带全是迟疑和犹豫,“她还说,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就。。。就为我的家人,为我的父亲报仇。”
赵琳已经感觉不到剧烈的心跳,他的心已经停止了。如果这就是报应,那么,就让我接受。
“你。。。知道了?”那积累了十四年之久的自责和内疚压在他胸口,日日夜夜,不得片刻喘息。如今,终于要移除了吗?如果可以一直对你隐瞒,我甘愿一生负疚。“没错,其实。。。”
“我不明白。”那个声音忽然插道,带着苦恼的语气,“娘亲说的该做何解?父王的真面目是指我出生前她认得我不认得的父王吗?真相又是什么?难道王府内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还说要为你报仇,为何报仇?向谁报仇?”
他还不知道!赵琳的漏停过后终于恢复了跳动,激烈地要破胸而出。阮月竟在弥留回光之际,也不曾将当年变故对唯一的儿子和盘托出,到底是爱过之人。
但也将他们的命运交给了残酷的时间。
赵琳这时候已经管不了这些,瞒得一时是一时,至少现在,紫英还在他身边。
他对黑暗伸出手,一边摸索着向房间深处走去,窗台上的白雪映着微光,唤道:“英儿,到我这儿来,到父王这儿来。”一遍又一遍,温柔低沉,安静凄寒的夜色亦搅成漩。
如黑暗中躲藏的永远是他年仅两岁的蹒跚学步的幼儿。
有个黑影窜到他身上,扑得太急不慎折断了翠玉簪,他头上的玄色通天冠锵然落地,发丝温缠如夜。
“你娘她。。。受尽苦病,最后不清楚了。。。”是我对不起你,月儿,今生如此,只能来世再报。可否让我们父子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一世?
“嗯,我也奇怪,娘亲怎么无端端说这些话,我都听不懂。”他说着泪珠扑朔朔地往下掉,为那形容枯槁油尽灯灭,却在最后终于紧握住儿子的手的疯癫女人。两天时间,他失去了三个重要的人。“父王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无论怎样,永远也不离开?”
“。。。好。。。”只是这个无论如何,又岂是他们可以掌控的?赵琳按住他颤抖的肩。
“你母亲故去,以后我心里就只剩下你了,英儿。”
我也是,父王,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