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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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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大概也对被他强拉过来耽误了晚饭的伙伴心存歉意,进了书房,便从橱柜里找出一瓶年前御赐的西洋葡萄酒,没有盛具,就拿过一个赵琳平常饮茶的橡木杯倒给李源喝,让他坐在一旁歇息,自己钻进浩瀚的书堆后不知在翻找什么。
李源有些疲乏地坐在红木雕的灵芝座上,品着因为装进不合适的木杯味道更显奇怪的美酒,看紫英上蹿下跳的忙碌,倒也悠闲。他放下木杯,拿起圆柱形造型怪异的酒壶打算再倒,忽然注意到所坐的几案旁几个落地汝窑烧的天青釉莲花式的大肚瓶,以及上面插得满满的卷轴。
“怎么小王爷在书画上也有造诣吗?”他随手抽出一卷,打开,居然是前朝刘俊的《雪夜访普图》。
紫英埋在故纸堆深处勉强答道:“我哪懂这些?都是我父王的。”
李源收好那珍贵的画卷,又拿出一卷,江南水墨,意境深远画功卓绝,署名却是他不认识的,唤做“木缘山人”。
他叹道:“看来李某确是孤陋寡闻,这位木缘山人大师竟然从未耳闻!”
紫英也不答他,在书海深处笑了一声。
李源又打开一副,画卷上出现了一位佳人,国色天香貌比牡丹,一双眼似喜非喜,浓情切意尽在其中,仿若活在画上,看得李源一时心绪难平感慨万千。往下再看那署名,依依旧是那位木缘山人。
他捧着画入定般思索了半响,紫英已经捧着一人高的书从架后走出来了,一股脑儿放到他面前的几案上,激起一阵尘土。李源还来不及咳嗽,急忙将佳人的画像收好,小心地放回大肚瓶里,指着摇摇欲坠的书山朝一旁松一口气的紫英道:“小王爷这是要我再寒窗十年吗?这许多书,我就是再苦读十年也读不完啊。”
紫英俯身向他,嘻嘻笑着,一副讨好的神情:“不多不多,你可以一本一本给我讲,反正以后咱们成了一家人,日子长着哩。”
李源脸上一阵红,拿过一本书权作掩饰,意外地看到封面上的“六韬”二字:“《六韬》?小王爷武艺骑射还没比够,还要再试试李某的韬略吗?”简直比那武举的考官还难伺候!
紫英一脸无辜道:“没有啊,我只是想请侍郎大人为我讲一讲这书里的兵法谋略。”
李源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看还仔细些,我怕我一个小小探花才疏学浅漏了哪节误导了小王爷就不好了。”这真是今晚不打算让他休息了。
紫英干脆地道:“我不识字。”见到李源的神色,他补充道:“识得不多。我自小顶烦的就是经史子集四书五经,那些四四方方的黑块儿是一个也记不住的。”
李源简直不知该作何表示。堂堂帝国的小王爷居然说自己不识字?难怪如今世风日下国力渐衰,身为皇族却毫无为国效力的自知与自觉,那么他一个牧马场的穷小子玩儿命地读书,即使考上状元,又真能为天下效多大力?
“哎,侍郎大人,你先别摆出这副国内无人贵族荒唐的表情,我不识字不代表别人不行。父王不用说了,我堂兄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风流名士,曾经匿名写过一篇《新乐词》流传坊间,弄得一时洛阳纸贵人人传唱,至今街市上还常听书生试子们大声诵读。若不是皇族旁支的诸多限制,如今。。。”他闭口不说了,李源已经将后面“状元一衔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几个字听进了耳里。
“只是你这样出门总不方便,想要学什么,比如这些兵书,也是障碍重重。王爷就不曾为你做过这些考虑吗?”李源仍为他担心。
紫英像是腻烦了这个话题,迅速道:“有父王在我身旁怕什么,我要学什么他也会念给我听的。要不是这几日他公务繁忙顾及不上。。。”紫英急忙地住口,生生将“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这几个字吞没下去。
李源倒也不介意他的口没遮拦,只是想问问他假如以后赵琳离开他,或者他离开赵琳,到时又该怎么办?他长大了总不可能要父王陪伴一辈子。
他还来不及说,但见紫英忽然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趴到自己脚下,奋力抽出一个四方形的大盒子,扁扁平平的奇怪模样,看起来还不轻。李源忙过去搭了把手,一起把这怪盒子抬到桌上,震得书山顶上掉下了一两本。紫英手脚麻利地捡起,一见那封皮,眉开眼笑道:“就先说这本吧,上次父王同我讲过一遍了,就只剩最后五六页,耽误不了你许多时候。”
他把一本《孙膑兵法》塞给李源,自己去掀那怪盒的盖子,李源俯身一看,居然是个小型沙盘,山峦起伏,城关巍峨,一面面小旗竖立两旁,小是小了些,倒是逼真。
紫英搬过条椅子坐在一旁,道:“你只管将书上的阵法摆在这沙盘上,我一看就明白了。”
李源指着那沙盘:“王爷先前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把书上的阵法摆给你看的?”
紫英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等他开讲。
李源望着手畔那一摞翻得有些旧的兵书,暗自心惊。
难怪皇上要他进这秦王府,在后院设置偌大的练武场养着一帮子武师,还锻造兵器私藏名马收藏宝剑,再加上这兵书沙盘,乍一看,最无知的平头小民也能断定些谋逆先兆出来,只是这先兆背后。。。
李源放下兵书,转过脸不敢看满心期待的紫英:“抱歉小王爷,恕李某不敢从命。天下能为你讲这些的恐怕只有秦王一人。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几乎逃也似地出了书房,没看到正从昏暗的走廊那端走来的人影。
赵琳对着李源从自己书房出来,仿若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诧异,但他心中正沉甸甸地装着别的事,大哥下午对他说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缠绕,现在头脑发胀实在乏得紧了,只想进书房清净清净,无力多做其他考虑。
一推门,却见紫英坐在那里,怅怅然地垂着脑袋。
“英儿,怎么了?”赵琳急忙过去,却看见桌上忘了收起西洋葡萄酒和木杯中尚未饮尽瑰丽的汁液,一腔担心转化为怒火,指着木杯对紫英道:“你这是要学你堂兄的样子吗?你这孩子!”
紫英茫茫然抬起头:“堂兄怎么了?哦,这酒是我犒劳未来小姑父的,本想让他给我讲讲这兵书,谁知道他胆子这样小,居然吓得跑掉了。”
赵琳脑中一哄,抓住紫英握着《孙膑兵法》的手腕一把将他从椅中提起。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闯祸?!”
紫英不知道,他习以为常的一切对皇族偏支来说是多大的忤逆行为。朝廷对他们的管制,从来不仅限于科举一项。就是行事荒唐的赵鎏林,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之外,策论时政也是从不敢沾手的。唯有紫英,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在父王的允诺下他可以为所欲为地做任何事情。
他不肯读书,四书五经扔了也就扔了;他想学骑射,甚至兵法,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地设了场地,偷偷地教,居然就叫他这样随随便便地将这个要命的秘密捅得大白于天下。这一次,有多少人将因他们招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