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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棺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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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这个物件她并不是很清楚。最初的印象只是摆在堂屋的一个大黑盒子和两根白蜡烛。
那年她八岁,盯着棺材前的烛火站了很久。不是的,她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她印象中,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印象从何而来。棺材不应该是这样突兀的,纯黑色让人压抑,未漆好的木屑在边角支楞出来,造型也十分一言难尽。
那该是怎样的呢。是该古朴大气的,棺材两侧刻上死者生前最爱的图样,金红丝线交织,黑色打底,庄重且优雅。是可以送别死者的最高敬意。
当然,这都是她小时候的想法。毕竟那时候她的身边还没有电子产品和现代科技,对贫富差距所知寥寥,也不知道人类文化的多元。
后来她大了一些,开始与时代接轨。最初的想法也磨没了。土葬的人很少了,大多是火葬。骨灰盒替代了棺材,坟墓被推平盖上建筑。科学与迷信相纠缠。
她进了寄宿制学校。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天晚上她在床上呆坐了很久,久到同宿舍的女孩们消解了刚来的那份兴奋,都进入了梦乡。没了周围的吵闹声,她靠在墙上,小心地拉开了一边窗帘,把头伸到窗户外边。
这是三楼,她的床正挨着后窗。目之所及是一排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路灯的照射下在地面上投出一大片浅灰的阴影。
她吹了一会儿风,又赶紧把头缩了回来。轻轻地拉上窗帘,用薄被蒙住头睡了过去。是的,开学第一天,她想家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漆黑,空气中隐约有桃木的香味。她起身时头磕上了硬板,就又倒了回去。她捂住头兀自痛了一会儿,才伸出手试探四周。
四周是一样的硬板,她直不起身。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棺材。但她并不恐惧,她知道,她是在梦中。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中学生,刚进入寄宿制学校开启自己独立的校园生活,还有,她很想家。但是她就很想反驳,在梦中也是能感受到痛的。就像小时候梦中燃烧着的芦苇,热浪扑面而来时的感觉那么真实,她哭得那么悲伤。
于是她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那一年,她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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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田野上支好了画板,想用美好的风景刺激一下我这个业余画家成为一名真正画家的潜力。这是个成熟的季节,麦浪翻滚,一片金黄。太阳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还好我来之前准备了遮阳帽。
我喜欢画画,但不喜欢学画画。当爱好成为一种必须要做的任务时,我就会失去这份爱好。
我拿起画笔,成功地愣了半个小时后。我承认了:“好吧,与环境无关。”我有些小小的懊恼。
就在这时,有人悄声来到了我身后。在我感叹人生的时候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轻笑出声:“阿姊,幼稚不幼稚啊?”接着就拉下了她的手腕。
她也笑了,只是有种无力感。我从车上拿下来一把折叠椅:“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来吧,帮未来的大画家看看画。”
她顺从地坐下,看着我画板上的白纸:“你画的是,皇帝的新衣?”
“哎,我还没想到画什么呢!可惜了这一片大好的田野风光。”我抓了抓头发,望着金黄的田野叹气。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跟田野风光有什么关系?你干脆画一幅田野风光图好了。这不就有现成的参照物。”
“你不懂,”我看着这片田野,“我才不要对着什么画什么呢!没意思。”
她看着我,认真道:“要不画棺材吧。你见过吗?”
我知道她有时候很奇怪,总感觉她的思维不跟正常人一条线。但没关系,谁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愿意包容她的不同,我可以接受她的思维。
于是我笑着对她说:“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棺材在现实中很少见了呢。不过我在电视剧上看到过。”
她把我拉开,坐到了我作画的位置上:“我昨晚又梦到棺材了。把画笔给我。”
我把画笔递给她。她开始画了起来,很快,不到五分钟就画好了。
有天分的人就是不一样。我在心中感叹。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是棺材?”我看着她画好的图陷入了沉思。总体轮廓是个长方体没错,不过是由一道道不算笔直的线勾成的,中间还留有空隙。
“你认为,棺材里面是什么?”她问我。
“以我多年看电视剧的经验,应该是非常邪恶的东西。以我的现实经验,是尸体。”我严肃地开口。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接着她便笑了起来。可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开心,倒像是在借笑容掩饰着什么。
我不喜欢看她这样,于是我笑着勾了她的肩膀,往她嘴里塞了颗奶糖。
她讶异的望着我:“你今天怎么舍得把奶糖给我了?”
我做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上周去看牙医了,花了我五位数,还不让我吃甜的。”
她抿唇笑了:“谁让你那么爱吃甜的,都说了你多少遍了。
我环住她的脖子:“阿姊,我还有好多糖呢,都不能吃了。好可惜的。”
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乖啊……”
“嗯。”我闷闷地答应着。
……
她比我大了六岁,我们相识在三年前。今年是她的本命年,而我也刚刚成年。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正处在人生最好的岁月。一切都刚刚好,可我真的没想到,我会在这一年参加她的葬礼。
她是自杀的,就在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可没有。在看到她冰冷的身体时,我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死得很安祥,嘴角还有一抹笑意。像是嘲讽这虚诞的世界和光阴,又像是终于准备好了要去见什么人。
她太孤僻了。葬礼上,只有寥寥几人。我不愿意把她移到公墓里,那里太多人了,她会难受。
我和她的家人讨价还价。
她和家人的联系太稀薄了。我在她父母身上丝毫感受不到他们对她应有的关爱。所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用金钱换来了她的骨灰。
我找到专门的木匠打造了一副棺材,是她梦中的样式。我又在国外买了一块地,我知道,她是没有家这个概念的。
“我的阿姊,愿你在彼岸清醒如昨。”我在她碑前轻念出声。
阳光很好,生活依旧。
我的阿姊,永远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