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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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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种种,从一开始的悲痛到现在的麻木,其中也并没有过去多少时日。
只是卫谶从前总以为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却早就明白这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但他总是一厢情愿的想着,这世上总还是好的人多些。
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
泪水模糊了眼眶,却让他看的更加清晰。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自诩折磨人的法子也算是见过不少,翻遍史书,炮烙虿盆已是刑罚之最,可这世上的人若是真的发起狠来,便是古人也要自愧不如。
卫谶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个挂在树上的人。
佘夫人衣衫尽褪,赤身裸体的被吊死在树上。
卫谶从不信鬼神之说,但他忽然想起,从前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说法:那些含冤而死的人,死后到了地府,会把自己的冤情承报给阎王,阎王查实后,就会派小鬼来阳间索那些人的命,因此早年见,不少恶霸杀了人后会把人的舌头和手指割断,以防他们向阎王诉冤。
这只是卫谶的臆测,只是除了这个理由,他想不出为何佘夫人会死的这样凄惨,她舌头被人用铁钩勾住和粗壮的树干缠绕在一起,手无力的垂下,十根手指被人斩断丢在树根下,指甲上的红色不知是蔻丹还是鲜血,再往下看,脖子上有一道碗大的口子,吊死她的麻绳嵌进那道口子,好像要融入她的血肉之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暗红色。
可是为什么呢。
卫谶想不通。
倘若她们认定佘夫人有罪,为何又要斩去佘夫人的手指,拔掉她的舌头,倘若他们认定佘夫人无罪,为何又要脱去她的衣衫,要她赤身裸体毫无尊严的死去。
佘夫人死装凄惨,面容看上去却很安详。
卫谶不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祈求些什么,若说他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佘夫人死时并未受此屈辱。
树下还躺着一个人。
非丽应当是在佘夫人死后不久过世的,她的身上还沾着佘夫人的鲜血,她倒在佘夫人的脚下,从伤口来看,非丽应当是被人用农家常用的钉耙刺伤,然后血尽而亡,她的伤口处被人插上了三根枯树枝,其中一根树枝上竟然有一小片绿色的新叶。
冬去春来,万物生长,枯树能够逢春,活着的人死去了却再也不能回来。
卫谶想:那么我呢,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抱住佘夫人的脚腕,想着至少要将佘夫人安葬。
可是卫谶,你是多么无能的一个人啊。
他心中忍不住这样想。
麻绳与佘夫人的血肉黏在一起,她的舌头和铁丝绑在一起缠在树上,卫谶想尽了办法,却无计可施。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湛蓝的天,深褐色的树干,还有树上的尸体与鲜血,心道:软弱无能的我,竟连替佘夫人与非丽收敛尸身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
刺目的阳光晃得他头晕,金灿灿的光晕勒的他喘不过气来,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虚幻的泡沫。
卫谶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能忘掉这一切就好了,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就好了。
如果我疯了就好了。
想要尖叫,想要发疯,想要忘却一切,抛下所有,不管不顾的朝着月亮奔去。
“啪”的一声。
卫谶红着眼睛,自己甩了自己一巴掌,脸颊在发红发烫,然后传来一阵刺痛,他犹觉的不够,抓过被他丢在一边的枯枝,毫不犹豫的朝着自己的大腿扎下。
他双手环胸,倒在地上翻滚,发出一声凄厉哭嚎,令人听的胆寒,他不管旁人如何去想,他们是觉得卫谶疯了痴了傻了,都无所谓了。
卫谶心中痛快,清醒明白的很,要痛,要这样痛才好,这样才能无暇去伤心难过,这样才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疯,不能疯,自己若疯了,应余又当如何。
他把插入腿中的那根枯枝拔出来,带出来一片血肉,额上冷汗津津,抖着手把枯枝丢在一旁,咧嘴笑了笑。
眼前模糊一片,致使他看不清前方的路,一抹眼睛卫谶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想象之中那样坚强,面上早已是涕泪横流,话都说不清楚,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
可他要说。
他要说。
卫谶不知道应巧拙究竟为何不愿意将实情说出来,但他心里明白,应巧拙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种利欲熏心见钱眼开的人,就是退一万步讲,就当应巧拙当真做出那样的事情,可祸不及妻儿,佘夫人又做错了什么,非丽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欺侮她们。
卫谶不管这世上有没有神灵,也不管他们究竟能不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哪怕这世上只余自己一人,冤屈就是冤屈,侮辱就是侮辱,哪怕被所有人忘却,它都存在着。
他手脚并用的想要爬上树,每动一下都牵动着腿上的伤口,痛感顺着脊梁甚至能传到卫谶的指尖,他浑身都在发抖,腿在发抖,身子在发抖,手指在发抖,甚至声音也在发抖,此时此刻,卫谶已分辨不清悲伤与疼痛,口中喃喃一遍遍的重复:“襄肃郡女佘承今,含冤受屈而亡,愿……”
卫谶是还想要说些什么的,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要去他祈求漫天神佛严惩恶人吗。
他不懂。
说到底,神佛与人,原也没有那样亲近。
那些神佛,掌控他们或许就像这世上的人们,掌控着这世上的小猫小狗那样,现在自己这样悲痛欲绝,但在神佛的眼中,或许人间的生死兴衰,也就像是猫狗打架那样,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罢了。
卫谶爬上了树才发现,那铁丝在树上绑的极紧,他把一双手弄的鲜血淋漓,除了让铁丝扎进指尖之外,旁的什么都没做到,他甚至没办法让那铁丝松动半分。
然而他想:我好不容易上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
那缠绕起来的铁丝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毛线一样纠缠在一起,卫谶找出一点松动的缺口,用牙咬着铁丝拼命的向外扯。
嘴里的铁锈味混杂着鲜血的味道,舌头上的刺痛感令人想要闭着眼就这样倒下去,他把嘴里的铁丝吐出来,顺带着把口中的血沫一同吐出,然后把缠绕在树上的麻绳解开,慢慢把佘夫人放了下去。
他跪坐在佘夫人的尸身边,把自己的中衣和外衫褪下,披在佘夫人的身上,用里衣的袖子擦了擦佘夫人和非丽的脸:“我……我的衣物脏污不堪,方才在地上打滚弄得泥是泥血是血,可现在我也找不到旁的干净衣服,只能委屈您将就些。”
从前对着佘夫人,那些好听的话,他总能说出些,如今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佘夫人的尸体已经在发臭,卫谶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绝望与疲惫咽下,现下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用手来挖。
卫谶原以为,自己是感受不到疼的,就算是疼,也是可以忍的。
自江州回到京城之后,卫谶总是顾虑许多,他怕母亲担心,怕温怀怅与应余担心,怕卫捷担心,现在他们全都离开了,失去至亲至爱之人那种痛彻心扉的痛没有一刻停止过,它没有一刻不在折磨着卫谶。
与之相比,那些身体上的疼痛倒显得不算什么了。
此地土质勉强还算是松软,卫谶想尽快将佘夫人与非丽安葬,便也顾不得什么疼不疼痛不痛的,可当他刨到一半,手掌擦过石头,指甲盖都被蹭掉了一大半,卫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姜承平。
当初落雨,姜承平都唯恐卫谶受寒,要替他撑伞,不过是在茶楼里被那些书生激了几句,他就将茶楼围住困住那群书生好让卫谶出气,此时若是姜承平在这里,他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若是他还在,甚至根本不可能发生佘夫人是尸身被人欺侮这样的事情。
也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只是卫谶想姜承平了。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泪水低落到干松的土地上,哽咽道:“姜承平,我的手好疼啊……”
没有任何人出现。
哪怕是个幻影,都没有。
卫谶痴痴笑了两声,仍是淌着泪,草草将非丽与佘夫人安葬,眼开着活生生的两个人就变成了两个小土堆,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起来那日折梅赠应余,在茶楼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戏文。
那恰是佘夫人一直想听的后半段,于是卫谶开口轻声说道:“彩云道:我的性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此时又能做什么。
卫谶不敢离开这里也不敢闭眼,非丽会惨死也是因为想要替佘夫人收敛尸骨,才被人所害,他唯恐自己离开此处之后,佘夫人与非丽的坟墓会被人挖开,开棺戮尸。
他们是人,也是恶兽。
卫谶念完话本跪在佘夫人的墓前,从深夜至黎明,未敢阖眼,他想着:
再没有比神明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了,他们享受着人间的供奉,对那些残暴恶性却视而不见,地下的阎王尚且要看人生平来下笔做判,好人入轮回,恶人入十八层地狱,这样一比较,什么神明,什么佛祖,当真是虚伪至极。
那些说文解签的庙祝,从前我每每向他发问,他偏又搭不出来什么,总拿着前世因,今世果这一套来搪塞我。
现如今我再去问他,想必他的回答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我不要来世,我要今生,我要今生今世就看到他们因为自己的恶心而自食苦果。
漫天神佛,高高在上,与其祈求他们从指尖漏出一星半点的悲悯,倒不如自己动手来的干脆果断。
这天上的神,赐给世上的人不可饶恕的罪,却不曾降下一星半点的惩罚。
既是如此。
既是如此,神赐下的罪,就由我来赠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