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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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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午时日光正盛,分别装在几十个簸箕里晒满了院子的草药在日头底下蒸干了水分,枝叶微微卷曲起来,阵阵喧闹声从六奇阁大门口传来,坐在门前看书的决明抬起头,起身往外走去,只见一早进山采药的众弟子已经归来,相互闲聊着帮着对方取下身后被新鲜草药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篓。
庄驿池走在最前头,来到院中俯下身子,将簸箕中晒了一上午的药材拨弄了几下,确认里里外外都晒干了,起身朝几个年长些的弟子吩咐了几句,而后众人有条不紊地两两一组,将晒透的干药材抬进磨药房,又拿出了十来个干净的簸箕,将新鲜采摘回来需要晾晒的几味草药从背篓中倒出来铺开,打算趁着这日晴好,尽快地晒干些水分。
靠墙的一个背篓中拥挤着红艳艳的一丛花枝,是周游回来路上采的秋杜鹃,不是为了用来入药,而是想着用作扦插,装点房屋,庄驿池知晓他这个师弟生性多情,无伤大雅之事便由着他去,待弟子们将新采回的各类草药安置妥当,周游让众人各自挑些花枝回房,自己也悉心挑了四五支花朵完好的打算往凌霄房里送去,不想却在进门前被一人拦了下来。
周游打量着面前这张有些陌生的脸,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正今早师父所说的上门求医之人,既能让师父亲自接待,想来此人身份也并非寻常,周游识趣地朝他颔首示礼,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花束。
“阁下是师父的病人?”周游明知故问,没话找话地起了个头,仰起脖子朝屋里看了几眼,决明也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看向躺在床上听着动静往外抬头的凌霄,回答道:“是,你们都进山去了,神医让我帮着来照看他。”
“那得多谢了。”周游见他回过头来,视线仍落在自己手中的花枝上,解释道:“回来的路上,见着山里的秋杜鹃格外艳丽,想来是今年开出的最后一茬了,便折了些回来,往各个房间里放上几支,添点颜色。”
“给我吧,我去找个花瓶插起来。”决明说着,不容置否地伸手从周游手中接过杜鹃,俨然是将此处当作了自己的主场。
周游一愣,没好意思将花再从他手中抢过来,又见他挡在门口不让路,只好说道:“我进去看看凌霄。”
决明看起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凌霄的声音却插了进来:“周游,你怎么才来看我?”语气听起来甚是不满。
周游如同获了应允,决明也不好再作阻拦,只能让他进门去,自己则低头看了手中的秋杜鹃一眼,抬脚离开了此处。
听着凌霄控诉他来得晚了,周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与高放一样下意识地搭上凌霄的脉搏,凌霄无奈地扯着嘴角叹气:“你们行医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个毛病?但凡见到个躺床上的人就伸手要把脉,将来你媳妇若是起得晚了,我看你都非得要诊断一番才肯罢休。”
周游听着这话竟耳根一红,他别过脸去没叫凌霄发现自己面色异样,又忍不住担心地问他道:“你这两日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啊?前天夜里还好好的,昨天却莫名得了天花,在屋里关了整整一日,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直到师父回来才敢放心,不知怎得,又听说你好端端的让石头给砸断了肋骨,这到底是怎么了?”
凌霄认真地听着他这话,越听越感到迷惑,自己何时得过天花?不消片刻,他便想明白了这是何意。
昨日真是急昏了头,一心赶着去宝峰湖找谷雨回来救命,又不放心让六奇阁其他人知道清玄在此,尤其是在清玄服下朝露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实在没别的法子,他只好让倪偲帮自己守着,也没工夫多想,倪偲一个薄得跟纸片似的小姑娘,要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此时从周游的话中,凌霄竟窥得了一二,想来是她是用自己得了天花这个由头,将来访者一一拦在了门外,凌霄一时不知该评价倪偲想出的这个点子是绝妙还是拙劣,只好装作对现状一无所知的模样,满脸迷茫对周游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昏迷了很久。”
周游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将昨日的情况一一道来。
一开始是厨子杨帆发现凌霄晨起后没去吃饭,便来房里叫他,让倪偲拦了下来,说他身体不适,还在休息,凌霄在六奇阁待的时间并不短,偶尔有赖床的毛病,杨帆也没多想,留了些粥点放在厨房,想着等凌霄醒了再拿给他。周游因前天夜里多喝了些酒,醒得较晚,等众人吃饱散去后他才慢悠悠地晃到食厅,听杨帆说起凌霄身体不舒服,便过来看看,果不其然又被倪偲拦下了。
周游坚持要进屋去查看凌霄的情况,倪偲没法了,情急之下只好说凌霄染了天花,又说是他让自己守在门外不让别人进入的,周游大惊,不敢贸然闯入,赶紧将此事告知庄驿池,庄驿池听得此事也是一惊,随即命众人不得接近凌霄的房间,等师父从武林大会上回来后再作处置,倪偲却坚持要守在凌霄房间门外,考虑到她与凌霄有过接触,说不好也要染上天花,若是让人强行将她带走,恐怕还要感染六奇阁更多的弟子,庄驿池只好将她留在这里,想着若是凌霄有什么意外,也好及时发现。
师父回六奇阁的时间比他们想得要早许多,不多时青光剑主也赶了过来,紧接着就是谷雨出面让众人各自回屋隔离,情况看起来很是严重,众弟子担心传染,纷纷听从师父的话,整晚闭门不出。
傍晚间周游听着雷雨声惴惴不安,忽闻一阵紧促的拍门声传来,一开门竟是见门口站着倪小师妹,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请周游帮忙抓药煎药,续断、丹参、知母、地黄各两钱,骨碎补、龙血竭各半两,周游一听便知这是个什么方子,心中觉得奇怪,正要发问,倪偲赶紧开口道,是谷雨让他熬药的,得抓紧时间,说着又着急忙慌地跑走了。
周游一听是师父的安排,又见倪偲言语急切,匆促得连伞都顾不上撑,点着蜡烛窝在药房煎了半宿的药,途中谷雨过去找他,周游这才得知凌霄断了肋骨,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得了天花吗?况且凌霄好好的在房里躺了一天,肋骨怎么会断?谷雨却并未解答他的疑惑,只叫他专心熬药,火候时辰半分都不能出差错。
周游又是一惊,想来是师父出手,竟将凌霄染上的天花治好了,又由此对谷雨本就屹立不倒的神医之名再添一层崇敬。
周游后半夜几乎无眠,本不愿一大早跟着庄驿池进山去采药,提出要留在六奇阁照看凌霄,谷雨却领着仿若凭空出现的决明出现在众人面前,说此人是找他来看病的,需得在六奇阁小住一段时日,也是由他负责时刻照顾凌霄起居,说是用来抵食宿费。
可就方才此人拦在门口一事来看,他哪是什么客人,分明是一副主人做派。
周游见凌霄对自己的遭遇也是一头雾水,只好转而问他道:“方才门口拦我那人,你以前与他认识吗?”
凌霄摇头,见周游脸色有异,又问道:“你也觉得他这人奇怪?”
“奇怪倒还好,就是眼神看着有些凶。”周游回想着方才决明看向自己的神情,如实说道。
“凶吗?”凌霄没想到竟会从周游口中得到这么个印象,短短半日相处下来,凌霄有理无理的要求一大堆,却从未在决明脸上看到半点不耐烦的神情,他的眼神也好,声音也好,动作也好,做什么都是都是温和轻柔的,就像......
想到这里,凌霄望向桌上那碗蜂蜜水。
他心中一个激灵,忽然想到周游方才所说,昨日谷雨回六奇阁后,以隔离为名,让所有弟子各自回房,想来是为了隐藏清玄的存在,既是如此,那清玄现在还留在六奇阁吗?
凌霄试探着问周游道:“对了,周游,你知不知道你师父,这两日里还有哪些病人?”
周游觉得他这话问得实在是奇怪,伸手指了指凌霄,又指了指门外头,答道:“除了你,就是那个上门来求医的凶小子了。”
看来周游也不知晓清玄的存在,必须要找谷雨问个明白。
凌霄咧嘴笑了笑:“我听高放说,谷雨今日把自己关在藏书室,他忙什么呢?也不来看看我的死活。”
“放心吧,师父既然不来看你,那就说明你这伤势还不严重,他什么时候特意出来看你了,那时候你才该担心自己的小命呢。”周游只当凌霄日常发牢骚,安慰了他一句,又正色道:“我猜,他是在忙武林大会上带回来的事,还特意叮嘱了,让我们不要进去打扰他。”
“你去告诉他,我有事找他。”凌霄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正儿八经的大事。”
周游仿佛预判了他的话一般,耸了耸肩:“师父还说了,若是你要找他,说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那就......”
凌霄咬牙问道:“就怎么样?”
周游没有将谷雨的原话“那就不必理会”说出口,而是起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迷眼笑道:“那就让你先把伤养好,再去找他。”
凌霄哑然,再次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只好安慰自己,至少清玄身上擎玉丸的毒是解了。
“喂!你靠这么近做什么!”凌霄回过神来时,被周游突然靠近的脸吓了一跳,周游的目光在他脸上探寻了几个来回后,满意地站直了身子点头道:“师父不愧是师父,我在你脸上竟找不出半点天花遗留的痕迹。”
说罢,他抬起手背挡在嘴前,打了个哈欠,对凌霄道:“昨夜熬了半宿,今日又跟着进山去采了半日的药,这会儿我可得回去睡上一阵才是。”
见他疲态渐显,凌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送周游出了门去。
清玄真的不在六奇阁吗?凌霄想到,倪偲那时其实也没有直说,或许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至于那句“师父并未为难他”,所代表的不光是师父已经知晓了自己和清玄的关系,还应当暗示了师父一定知道清玄在哪里。
凌霄坚信,不管清玄身在何处,也一定会再来看自己的,想到昨天傍晚冲进石屏中去救他时,他望向自己那个错愕又心疼的眼神,仿佛心中有着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凌霄嘴角处拉扯出一种极尽克制却又难以克制的怪笑。
突然背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凌霄下意识地在床板上蹭了蹭,这一动,不想牵动了伤处,顿时引发一阵延绵不绝的钝痛,他“啊”地一声沉沉叫了出来,手指脚趾一同蜷曲,可不待这阵钝痛消退,脊背中央处的那阵痒意却越发明显,难受得紧,凌霄只得试着反手去挠,为了能有空隙让手钻进身体与床板之中,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顶起胸膛,可这一顶,仿佛幻听到胸前骨头处传来“咯”的一声,一霎那间凌霄疼得脱力,喘着气重新躺平了回去,好不容易捱过这阵排山倒海般的痛感,凌霄又被那阵接踵而至的痒感折磨得几乎到了求死不能的田地,心中不禁哀嚎,看来这骨断之伤果真叫人如同残废。
实在是忍无可忍,凌霄只得张嘴大叫道“周游!高放!决明!随便是谁!快来个人!救命啊!”
似乎有人听着了他的求救声,只听噔噔的脚步声自门外逼近,凌霄急不可耐地定睛一看,只见门口闪进来一个人影,因逆着光,他的脸被笼罩在一团光晕之中,叫人半点也看不真切,然而此人的身形姿态,甚至当他猛然出现于此带来的那阵冲击感,却让凌霄呆呆地愣住了,转瞬之间满脸的痛苦烦躁化为狂喜,他脱口道:“玄儿!你来啦!”
可当那人再往前走上一步,笼罩着那张脸的光晕消失,真实的面貌落入凌霄眼中,却是决明。
“怎么了?”决明快步上前,顺手将手中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搁在桌上,来到凌霄身边关切地询问着,凌霄眼中的失望仅持续了一瞬,便立即眼巴巴地开口央求道:“我后背痒,快帮我挠挠!”
决明在外头听着他喊救命,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匆忙赶来,却不想是为了帮他挠痒,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险些没藏住眼中的凶光,却还是好脾气地在床边坐下,一手轻柔托起凌霄的后颈,让他的上半身稍稍悬空了一些,另一手从凌霄中衣的衣领处伸了进去,控制着力度帮他挠了起来。
“往下点!”
“再下去点,左边左边!”
“哦不对,你往右边!”
“对对对!就是这儿!”
“挠重些!再重些!好嘞好嘞......”
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痒意折磨了这么久,凌霄此时终于舒爽了一把,只有切身经历过这种无论如何也挠不到痒处的人,才能明白他此刻有多么松快,凌霄口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全然没留意此时自己和决明之间是怎样的距离。
决明的半只手臂都伸进了他的衣领之中,为了探到痒处,他整个人几乎是伏在凌霄身上,当然,凌霄现在肯定是经不起他压下来,因此他的身体悬空着,仅能靠手肘来支撑,凌霄因畅快而呼出的气息吹动了他耳旁的发丝,决明的喉结轻微地动了动,问凌霄道:“好了吗?”
他的声音细如蚊蝇,不待凌霄回答,却听到门口传来“啊”的一声疑问,凌霄心惊地一睁眼,朝着声音的来源一看,只见门口逆光处站着另一人的身影,脸庞同样的被笼罩在光团中,可凌霄这次倒没认错,是六奇阁的厨子杨帆,因为这人手里还拿着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大勺。
杨帆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也是听着凌霄房里传来的呼救声赶过来的,半路还跑丢了一只鞋,却不想一进门看到的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画面,而是这么一副暧昧不清的场景,凌不醒,和另一个男子,这...这...这......
“这是在做什么?”杨帆瞪着眼睛走进来,惊慌地看着床上两人,决明已经抽出手来,将凌霄放下,凌霄正要说些什么,后背那阵消失片刻的痒意又卷土重来,他只好再厚着脸皮对决明求助道:“你这一停手,我这后背又开始痒了,快!”
决明眼尾一抽,犹豫了一瞬,最后决定无视杨帆,再次上手,以同样的姿势去帮凌霄解决当务之急。
凌霄越过决明肩头,看向恍然大悟后又有些将信将疑的杨帆,对他龇牙一笑道:“见笑了兄弟,下次叫你帮我挠。”
他这话说完,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决明原本轻缓的动作突然加重了力道,给他加了点皮肉之痛,又接着毫无诚意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见凌霄的下巴都快要搭上决明的肩膀了,杨帆目不忍视地扭过头去,不想再将这幕收入眼底半分,凌霄却找他搭话:“杨大厨,这两天六奇阁有没有来什么客人啊?”
说到底凌霄还是不死心,高放和周游不知道清玄去处,除了他不在六奇阁这种情况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谷雨刻意将他在六奇阁藏了起来,即便是藏得隐秘,清玄在六奇阁毕竟是要吃饭的,这样,厨子就得多做一个人的饭,总能多知道些内情,可杨帆却闭着眼朝决明抬了抬下巴,示意六奇阁只多了这么一位“贵客”。
凌霄没辙了,连杨帆都不知道的话,看来清玄真的被送往了其他地方,尽管已经连着问过高放和周游,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失望到第三回也总该习惯了,可凌霄的眼神还是从带着一线期待转为暗淡的失落。
他想了想,又接着问道:“那你知道我师父去哪了吗?”
凌照来六奇阁蹭饭的那几次,一直都对杨帆的手艺称赞有加,对于这个四海为家逍遥恣意的青光剑主,杨帆一开始还带着些敬畏在身,但一来二去相熟之后,便消去了那股子“畏惧”,只剩下“敬重”了。
“你师父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我哪能知道。”
凌霄心中无奈道,也是,别说杨帆,就连自己有时候想要找师父都只能求助灵鸽。
灵鸽!他忽然感到脑中闪过一线亮光!
既然谷雨还在六奇阁,那他的灵鸽一定就在附近,回头用好吃的贿赂下小家伙,让它帮自己去找师父,总比自己没日没夜地躺在这里,一切都要靠等待来得好。
这时后背的那股痒意也消停了下来,凌霄对决明道:“可以停了。”
杨帆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一想到自己急得跑丢了只鞋,来这却看凌霄让人给他挠痒痒,一时间怨念深重。
决明也松了口气般从床前离开,走到桌边,将花瓶中刚插好的花枝扶正,那花并非是周游送来的秋杜鹃,而是六奇阁内外随处可见的木芙蓉,不似山中最后一茬杜鹃盛开得那般倾尽全力,在一线阳光中,圆形的花瓣呈现出淡淡的红色,透露着花期之始别具一格的娇憨。
杨帆这时倒想起了另一件事,上前质问决明道:“早晨让你端来的两个瓷碗呢?怎么还没还回厨房?”
他将那把锃亮的大勺握在手中,勺面把射进来的日光会聚成一束,正好照在决明那双圆眼上,他躲闪地偏过头去,简单答了句:“摔碎了。”
杨帆见他这么说着,面上却丝毫不见歉疚之色,越发感到不快,立刻连声指责起来:“摔碎了?这就完了?六奇阁这么多人,今天你摔碎两个,明天他摔碎三个,那大家都不用吃饭了!下山采买一趟有多麻烦你知道吗?说起来手脚也都健全,怎么连个碗都端不住?”
旁人也许不知,在六奇阁,天大地大厨子最大,就连大师兄庄驿池也要忌惮杨帆三分,毕竟任谁都知道,得罪厨子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凌霄躺在那儿下意识地想帮决明解释,可一看到决明神情并未现出半点委屈,又及时地忍住了,他饶有兴趣地旁观着杨帆对决明一顿痛骂,想看到他脸上露出些平淡之外的其他表情,想知道他是否真如周游所说的那样有“凶”的那一面,可面对杨帆的斥责,决明全程平静得让凌霄失望,他忍不住腹诽道“真把自己当蜂蜜水了。”
按六奇阁后厨的规矩,打碎一个碗就得去厨房帮工三日,而决明这一下便打碎了一双,这时他才知道,高放那时为何要一再给自己道歉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要借住于此,那自然得循规守矩,看来接下来几日是有的忙活了。
凌霄的伤势说重也不重,不至于致命的程度,安生养着就行了,可说麻烦也实在是麻烦,非得要有人时刻看护着才得万全,为了避免再发生今日这般让凌霄大喊“救命”的情况,决明找来个银制的铃铛挂在凌霄床头,让他有事找自己时便摇响铃铛。
凌霄抬起眼皮子看着决明床头系上铃铛时专注的神情,突然间觉得自己不可理喻,那时怎么会将他错认成清玄呢。
如果说决明温和得像化开的蜂蜜水,那清玄就像是蜜蜂尾部那道蜇人的毒针,眉眼也好,神态也好,说出的话也好,蛰过一次就叫人昏昏沉沉,念念不忘,两人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凌霄断定一定是因为自己心中过于挂念清玄,才会昏了头,迷了眼。
这个念头一动,倪偲的声音也在耳边轰然响起。
“这是决明子,主明目。”
“你要闲着没事就泡着喝吧,总之,别在夜里撞上了墙,认错了人!”
“是该泡点决明子喝一喝了。”凌霄喃喃自语,却被决明当作是在叫他,温声问道:“怎么了?”
凌霄回过神,看了眼系在床头上那个银制的铃铛,心中暗想着,就这个小东西的声音能传多远,若是决明在厨房帮工,切菜声油锅声错综复杂,还能听得到自己这“救命”声吗?
他决定先试一试,于是对决明说道:“倪师妹下山前送了我一包决明子,说是明目用的,我最近的确有些眼干目眩,你帮我泡一壶来喝呗!”
“好。”决明用他那一贯温和的口吻应了下来,走向屋中摆放着各类杂物的那个木架,在中间一层取出那个黄褐色的药包走到桌前,拆开来回捆绕的麻绳,抓了一小把扔进了桌上的空茶壶中,出门时对凌霄说道:“我去厨房取热水来泡。”
凌霄目送他往外走去,估摸着时间应当到了后厨,好奇地朝着那触手可及的铃铛伸出了手,可就在握住那个小巧精致的铃身时,凌霄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摇响了它。
那声音很是清脆,久久不绝,莫名让凌霄想起天悬白练的瀑布击落在岩石上发出的声音。
他自己离得那么近,却没有感到半分刺耳与压迫,于是认定后厨中的决明是听不到这阵声音的,可让凌霄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冲进门来的却是满脸急切担忧的杨帆。
凌霄撇了撇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杨帆问道:“怎么了?”
“你也听到这铃声了?”凌霄不禁有些诧异,说着又抬手握住那铃铛晃了晃。
“你这么晃我当然听着了,我又不是聋子。”杨帆无语,见凌霄这边没有什么紧急情况,面上担忧的神情消退,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决明叫我来看你,说你需要帮忙,我想这是不是又要找人挠痒呢。”
凌霄不禁疑惑,为什么决明要让杨帆来看自己,难不成泡茶对他才是才是头等重要不容耽搁的事?
杨帆确认凌霄闲得无聊才摇响铃铛,上前指着鼻子对他警告道:“我们后厨事务繁忙,以后没有要紧的事别摇铃,耽误我们进度,知道么?”
“你们后厨?”凌霄一听这话觉得有意思,当即抓着字眼调笑着揶揄道:“这才几顿饭的功夫啊,就成你们了。”
杨帆忙着回去炒菜,懒得同凌霄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目光却被端着茶壶赶回来的决明引了过去。
见他出现在此,杨帆立马想到灶膛里的火没人看,又免不了斥责了两句:“不是说了等我回去你才能出厨房吗?要是失火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说罢便匆匆赶去后厨,凌霄看着决明担忧的神情,猛然间明白了,他分明是听到自己第二次摇响铃铛,不放心才过来的。
凌霄顿时感到有些许负罪感,生硬地扯开嘴角陪笑道:“没别的事,我就想试试铃铛响不响......”忽然间他顿住了,决明右手手背上一片赤红扎进了他的眼中,凌霄眉头一紧,忙问道:“你被热水烫到了?”
“是。”决明将手中的茶壶放下,走到凌霄跟前,居高临下地迎上他的目光,依然言语温和地说道:“泡茶时听到你摇铃,分了神。”
凌霄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第一次摇铃后,杨帆会那么急匆匆地赶过来,而决明即便被烫成这样,在自己摇响第二声铃后,还是不放心地赶了过来。
“对不起。”凌霄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给决明道歉,可再一次力不从心,只引起又一阵钝痛,决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按下他的肩膀,语气有些无奈:“别乱动。”
他手背上被烫出的那片赤红此刻近在眼前,凌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块皮肤已经开始冒出了好些水泡,他不禁越发感到歉疚,忙问道:“上药了没有?”
“厨房里备着治烫伤的药,已经上过了。”
决明语气平静,可凌霄却能感受得到他说这话时是在强忍着疼的,歉也道过了,关心也给过了,凌霄知道接下来该表决心了,他诚恳地开口道:“下次我不会再......”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决明便打断了他:“下次有急事再摇铃。”说完不等凌霄作出反应,他又问道:“茶泡好了,现在喝吗?”
电光火石之间,凌霄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很难得的满足,他认清自己即将以一个残废和他人负累的身份度过这段时日,而这段时日将会持续多长凌霄无从知晓,他心中有无数的困惑和担忧却无力解决,他不得不等,等谷雨出现,等师父出现,等清玄出现,若说前些日子里,他在六奇阁等着清玄来找自己,被动的等待之中,依旧抱有一种热切的期望,而如今躺在床上连轻轻翻身都要痛得龇牙咧嘴,连撒尿挠痒都要倚仗他人帮忙才能完成的日子里,这种迫不得已的等待,则是彻彻底底的折磨,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躁,而床头挂起的这个铃铛,是这片望不到头的焦躁中,唯一可以让凌霄主动控制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