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洋恒一

18、第十八章

　　“叮铃铃——”俗气的闹铃声终于在第三次叫醒了仍在会周公的杨思远，茫茫题海的噩梦中，他猛睁开眼。
　　“啊啊啊啊要迟到了！！”
　　立秋过后的早上六点钟，晨光里带着清凉，杨思远仿佛F1选手一样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招呼了俩包子挂上车把就扬长而去，一缕光挂在他发梢，险些没跟上。
　　一中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杨思远这个优等生踩着点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
　　“报告！”他把包子塞进书包里，定在门口大声喊道。
　　讲台上的人是个胖乎乎的男人，浑身肥肉叫嚣着想挣脱紧巴巴的西服。他听见声音立马转过头来，大眼睛真的如铜铃一般，瞪得杨思远一激灵。
　　“第一天就迟到！你们重点班就这点水平吗？进来！”大眼胖子运气吼道，杨思远仿佛能看到他肚子的上下起伏，还有唾沫的飞行轨迹。
　　杨思远摸摸脸，好像被喷到一样。
　　他微微挑了挑眉耸耸肩，然后像模像样地低着头乖乖小步跑到自己的VIP座位——墙角贵族专属“太师椅”。
　　大眼胖子像脑袋上装了追踪器，死死地盯着杨思远，一直等到他坐下之后，才翻了个白眼，一拍桌子，深吸一口气，化作声浪喷出来。
　　“我这是转过来第一次带毕业班！”一声中气十足的开场白，惊地前排同学一震，也吓得刚刚坐稳的杨思远向后一仰。
　　桌子被他带得抖了两下，樊琍不满地转过头来忍着笑瞪他一眼，打趣道：“怎么还迟到了啊？”
　　自那晚过后，樊琍就再没提起和秦子良的事，也再没有过和那时一样的神态，一如往常的开朗帅气，杨思远内心直感叹女人可怕。
　　“我知道！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但是！在我这儿你们都是一样！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讲台上，大眼胖子还在不断地发射声波武器。
　　杨思远瞅着他的动静，慢慢趴过去，掏出包子低头咬了两嘴，回道：“补作业。”
　　樊琍忍笑忍得肩膀抖抖抖，杨思远拍她一下，低声怒斥道：“哎！你行不行你！”
　　奈何他这声线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嘴里还嚼着包子，口齿不清，活像个奶凶的小孩儿。
　　樊琍一把拍掉他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笑得有点突兀，惹得杨思远忙抬眼看台上，好死不死的，那大眼胖子也正听见樊琍的笑声，目光直直地戳向这边。
　　“墙角那个！你！就刚迟到的！给我站起来！”大眼胖子一拍桌子，粉笔掉了两根。
　　还以为被点名的会是樊琍，杨思远一脸懵：“？？？”
　　“扎着脑袋吃什么呢！给我出去！罚站一节课！”
　　“……哎。”
　　这栋教学楼整体坐北朝南，杨思远靠在走廊上，双手插着兜，一边嚼着嘴里残存的包子，一边偏过头去看东边初升的太阳。
　　在学校，平日里都是窝在教室里闷头学习，为了避免刺眼的阳光，还有过分的热量，他们一般都拉上窗帘，只有杨思远坐在墙角可以扯开一小截晒晒太阳。
　　也许是站得太无聊，他开始胡乱东张西望。
　　不经意间，东边走廊下的墙上挂的“光荣榜”勾住了他的眼。
　　红艳艳的大标题十分醒目，提醒着来来往往的人，那是已经毕业的高三最后一次模拟的优秀学生成绩。
　　也许是为了激励后来者，也许是真的忘了换，这张名字照片被换来换去，一直都存在却一直被杨思远忽视的的光荣榜仍坚持等在那里，仿佛想拼命惹得哪个人的注意。
　　晨光间，榜上人的照片都显得模糊起来，再加上离得确实很远，杨思远眯着眼睛也看不清。
　　但他总觉得，在文科前十名学生照片那里，一定有他认识的人。
　　嘴角痒痒的，杨思远一舔，是一小粒胡萝卜。
　　难怪知道我吃东西呢……杨思远想。
　　他擦擦嘴，舌头一舔牙床，勾出满嘴的香味。
　　他愣愣神，看着他看不清的照片，想着胡萝卜包子的味道。
　　开学第一天并不上课，上午早自习完了之后就留时间给学生们搬书整理桌子，下午则开始新生动员大会。
　　杨思远早在前一天把书箱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到学校门口的超市，来来回回两三趟就把东西收拾完了。
　　“让让让让……”
　　“看着看着别碰掉了！”
　　“我靠！我的杯子！”
　　人群拥挤，你来我往，都是抱着箱子背着大包一趟一趟跑。
　　热气还未放肆的上午，已经有不少人出了汗。
　　杨思远从人群中挤出去，躲到墙边，擦擦额角的汗，呼了一口气，看着面前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人群感叹道：“真是跟打仗一样……”
　　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一样，他猛然抬头望去。
　　只见在他头顶正上方，正是那张巨大的光荣榜。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它，仰着头，眨巴着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
　　“哎！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个人，他连忙回头摆手道歉。
　　再回头时，脚步就此停在原地。
　　刚刚一直往后退没注意，原来他早已到了正好的距离，刚好能看清楚榜上的照片。像是上天故意的一样，一直躲在树后面的那道阳光正挑在这个时机扑过来，毫不吝啬地洒在照片上，一片温柔。
　　杨思远定睛看去，一眼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还是一样的短发，一样的黑镜框，只不过换了校服，竟显得一股书生气。
　　他看看照片下的字，其实单纯就照片位置来说，他早就知道了名次，然而他的目光还是固执地往下走。
　　年级第一名。他笑笑。
　　分数……目光触及那三个数字，他不禁睁大眼睛，险些叫出来。
　　奈何人来人往，他不好当场发神经，全身的兴奋和惊讶只发泄在了胡乱摆动的双手上，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擦身而过的人吐槽了两句“智障”。
　　镇定下来后，他清清嗓子，背过手去，像欣赏蒙娜丽莎一般欣赏这像素并不高的照片。
　　被三栋教学楼围得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们冒着汗穿行着，有校服，有私服。夏日一视同仁，送去同样份额的日色，拂过人们的头顶，投下一道道匆忙跟随的影子。
　　杨思远就站在这忙碌的人群边，眼角嘴角都是笑意。任身后喧嚣不止，他安静地如同另一个次元，与那照片一起，和嘈杂的人世隔开。
　　下午的动员大会，从校长到学生代表，每个人都长篇大论了一番，套路满满，听得杨思远昏昏欲睡，只在宣布学生代表的时候清醒了几秒，没有听到熟悉的名字便又垂下脑袋去。
　　“新班主任说了晚上几点下课没有啊？”杨思远脑袋抵在樊琍背上，闷声问道。
　　“开学第一天嘛，不上晚自习。八点开完班会就能走了。”樊琍动动肩膀说。
　　杨思远哼哼两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梦见小学开学第一天，父母送他上学，那时候下午听得也是这样的通篇大论，只是当时有家长在场，小杨思远坐得难受，便回头去找陈立玫，想打报告上个厕所……
　　一阵心悸，杨思远猛然惊醒。
　　白炽灯十分刺眼，他不禁眯起眼睛适应。
　　他正坐在教室里，讲台上是大眼胖子坚持不懈地打鸡血。
　　“叮铃铃——”闹铃响起，这次杨思远醒来得恰到好处。
　　“同学们今天好好休息，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为马上到来的战斗做准备了！”
　　八点，大门口的灯已经亮起，杨思远推着自行车，揉着眼睛往前慢吞吞地走。
　　恍然间，他感觉路旁边好像聚着一撮人，提着棒球棍。外边还有一圈摩托，像是一群男生围着一个女生。
　　而那女生……杨思远迷离的眼睛略一对焦，整个僵住。
　　陈妙？！
　　什么情况？！
　　他二话不说，上了车子猛蹬两脚，冲上前去喊了一声：“你们在干嘛？！”
　　一群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除了陈妙和陈妙正前边的男生，一个个凶神恶煞。
　　“大杨？”陈妙诧异道。
　　杨思远扔下车子，跑上前去将陈妙护在身后，扫了两眼他们的棒球棍，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陈妙摇摇头，便要将杨思远拦开：“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我有事跟他们说。你先过来一下。”
　　杨思远半信半疑，微微侧了一步，凝神盯着前边高大的男生。
　　那男生长得倒很好看，只是五官太硬，凶巴巴的。一开口，倒是心平气和。
　　“妙妙，这是你新男友？”他眯着眼，打量着杨思远问道。
　　陈妙没回答，走上前一步，杨思远也忙走了一步。
　　“不许再找李遇安的麻烦。”陈妙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甜美的声线硬是带上一层威胁的味道。杨思远听见后突然转过头去盯着陈妙，双眼满是惊诧。
　　找李遇安的麻烦？
　　他又看看面前的人，心下突然一沉。
　　那人轻笑一声，抓抓耳朵，又挑着眉看了看陈妙，说：“我很没面子哎。”
　　然后他摸摸陈妙的头，哼笑两声。
　　“走。”
　　那人一招手，身后的人便都跟着他骑上摩托，朝着杨思远来的反方向飞驰而去，留下刺耳的轮胎摩擦声。
　　眼看着那些人走远之后，杨思远才心神不宁地问陈妙怎么回事。
　　陈妙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仿佛很痛苦：“那就是梁浩。”
　　猜测被证实，杨思远不由得一阵紧张。
　　“他们……又找李遇安的麻烦了？”
　　“我不知道……下午就有人看到他们在这里等着了，还问知不知道李遇安家住哪里……”陈妙摇摇头，皱着眉头说道。
　　那声音带着哭腔，听得杨思远更是慌神。
　　“那、那他们知道了吗？”他尽量柔声问，却依然掩不住焦急。
　　“我……我不知道……”陈妙简直要哭出来了。
　　突然，前边一辆车驶来，响了两声喇叭。
　　杨思远抬头看看，是陈妙家的车。他忙拍拍她，说道：“你爸爸来接你了，你先赶紧回去吧。没事的，他肯定没事的。”
　　陈妙脑子里乱七八糟，任由杨思远把她塞进车里，想对杨思远说些什么，抬头对上杨思远柔和的眼睛，竟当下安心下来，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你早点回去。”她小声说。
　　杨思远点点头，朝她挥挥手：“晚安。”
　　高级轿车擦着昏黄的路灯驶走，杨思远的心始终放不下。
　　他本来出来的就晚，又赶上这么一出，此时路上早已没有什么人，前边不久的商业街卖弄着繁华招呼着他，他却像半身不遂一样极其缓慢地向前走。
　　脑子里一遍遍复习着刚刚冲击力极强的场景，他越来越心慌……
　　“你不要再找李遇安的麻烦。”
　　“还问知不知道李遇安家住哪里……”
　　陈妙的话刺痛了杨思远一根神经，让他立马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猛然回头望去——
　　那个方向……梁浩他们离开的方向……
　　怀疑和慌乱被惊恐占据高地，牢牢扎根在他脑子里支配着他的行动。
　　他只觉双腿发软，却不敢放慢脚步，发疯一样弓着身子向前冲着。
　　夜风被劈开一条路，留一个少年飞驰。
　　石子路……快到了快到了……
　　拐弯……对……拐弯……
　　他额头硬是冒出了一层汗，浑身却是冷的。
　　没有任何减速，他险些摔倒，终于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
　　还要再拐！
　　骑到尽头，拐进小胡同，手臂被砖墙擦出几条血印，他却无心去管。
　　没有车！
　　小胡同里没有摩托车，他却仍不敢放松。
　　扔下车子，他直接上前拍门喊道：“李远！李遇安！”
　　院子里传来小狗疯狂的叫声，惹得杨思远一阵心慌。
　　铁门门闩没有插紧，还未等李遇安回应，就一下子被杨思远拍开，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
　　他来不及反应，两步跨进去，气还未喘匀，硬是被眼前的一幕定在原地。
　　小院子里自然是没有空间放什么摩托，只有一只突然卡壳的小灰狗，还有手拿半个馒头一脸茫然的李遇安。
　　地上还有馒头屑，清楚地交代着刚刚被打断的投喂事件。
　　“你……怎么了？”李遇安皱着眉头问道。
　　杨思远看看他，再看看狗，再看看门外。
　　力气被骤然抽走，酸痛突然袭来，他这才完全感觉到海绵一样的双腿，靠着墙滑了下来。
　　“哈……没、没事……”他喘着气说道，说罢又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了两声。
　　李遇安被搞得一头雾水，蹲下身来问道：“你确定没事？”
　　杨思远笑得更大声，摆摆手，说“没事！嗨我刚就是……”
　　话未说完，被一声刺耳又熟悉的声音打断。
　　随即是摩托车熄火的声音。
　　刚刚落下的惊悸一秒被提起，杨思远瞳孔骤缩，双手胡乱地推着李遇安，张着嘴含糊地说：“快、快进去……”
　　门外已经响起脚步声和棒球棍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