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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回望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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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殿。
熊犹止觉昏昏沉沉,便有许多无序的过往,如乱雨打萍,一幕幕浮沉。
……
掌灯时分,暝色四合。
一人自往扶风殿的石山后步出,径拦了他的去路,“兄长。”
他步子一顿,就着手中提灯而照,及觑清来人,唤道:“熙儿?”
芈熙莞尔,“熙儿代叔兄,谢过羲和殿之事。”
他付之一笑,不在意道:“无妨。”
“兄长……”芈熙一时欲言又止。
他关切询着,“可是有何事?”
芈熙略一斟酌,语含试探,“今日酉时,我代叔兄至昭府吊唁,却见府内混乱,兄长可知,是出了何事?”
“昭府?”他微一摇首,“我却未曾听闻。”
芈熙故作忧虑之状,“府内侍者言,仲兄今日午过尝至昭府,我是以心下担忧,不知兄长可曾见过仲兄否?”
闻言,他眉心一蹙,“此时他殆于北溟殿,我且往一视。”行出两步,他复又顿足,“你既忧心,不若与我同往?”
芈熙察他神色,似是不知盟书之事,此时方坦言,“谨请兄长移步一叙。”
他略一颔首,“且随我来。”
二人绕过石山,向湖心亭行去。
手中灯火晃在眸心,他的记忆一瞬追溯得极远。
……
是仲秋轻寒,夜长昼短时候。
自先生处进学归来,天色已沉。
他穿风荷苑,过波月桥,适遇数个旁支兄弟窃笑私语而过。
“不过庶出失侍,又能诉与何人,当自认晦气罢了!”
“料此时已然吓破了心胆罢!”
“汝等亦属实不知怜香惜玉!”
“哦?汝知怜香惜玉,不若且去放她出来如何?”
言罢,复一阵哄笑。
他眉心一凝,近前施礼,“不知诸位兄弟有何乐事,犹亦来凑个趣儿可好?”
众人顾眄而笑,一小儿近前与他附耳一言。
他心下一沉,“李氏之女?”
一小儿低声嘱道:“切莫言与他人!”
他一时微有晃神,旋颔首称是,一揖辞去。
及众人身影已远,他遂一折身,望偏殿方向而去。
“犹儿!”
身后温婉一语将他唤住,他循声回首。
一着淡绯裙裳的女子自长廊步出,身侧侍女方为她掌灯引路。
他合手施礼,“母妃。”
李嫣询道:“你欲往何处?”
他因如实道来。
李嫣闻讫,自侍女手中接过提灯,“木槿,你着人将此事告知公子彧,不必令他知晓是何人传信。”
木槿应诺而去。
他甚是不解,“母妃何故不允我前去?”
李嫣稍一迟疑,笑揽过他的肩,“你素来与李氏之女不相熟,若由你去,她未必肯轻信于你。”
他亦以为有理,“还是母妃思虑周详。”
言罢,又转念一思,却也未闻三哥与李氏之女如何相熟。
他一时未有头绪,念及自己于此昆娣亦甚疏于照拂,不禁自责,“犹儿此后,当对她多加看顾乃是。”
提灯一晃,将李嫣眸色映得晦暗不明,“她毕竟是女子,你虽身为兄长,亦多有不便,我着木槿留意即是,自不会委屈了她。”
时木槿还禀,“公子彧已往。”
李嫣轻嗯了声,回首见他仍若有所思,笑抚了抚他的发,“你前时念着要食梅花酪,我心道这时节要我何处去寻梅花?却也巧,近日适见司膳府供奉梅酒,便随口询酒正,原是取冬来晾晒干梅所酿。”她笑意转浓,“我因讨了些来,制了酥酪,已候你多时,若再耽搁,恐味道可不好了!”
他一时踌躇,却未好复言,遂随李嫣往浮玉殿。
至亥时辞去,他挈了灯,亟亟往偏殿而行。
是夜色如旧,记忆回溯。
……
回首暮冬穷节,寒深霜侵时序。
那是他复至北阙陨星阁,章华宫最高一处,乃司天观星之所,名之曰“陨星”,以象其高。
止是不自禁便行至了此处,旧事又纷纷如见。
不过期月光景,昔时他抑于心底的讳莫如深,便以近乎残忍的方式,铺陈于他眼前,终将他尝信奉的温存分崩离析。
他拾级而上,攀至最高处飞阙。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以飞阙法之,以阴阳二仪为则,设南北二阁。
他随意步至阳仪一侧,仰首望去。
月白于霜,寒星如聚,一如曩昔。
他阖目轻叹。
“是你?”
纤柔音声自隔扇传来。
他微一怔,恍然忆及彼时月夜下,那一抹未觑清的身影,轻嗯了声。
“你因何至此?”那声音微微一顿,“你的伤,殆已痊愈了罢?”
他未明她所谓“伤”是何意,止应着,“我来待启明星现。”
她默了一默,“东有启明,现于破晓;西有长庚,坠于薄暝。然,此时距天明尚远。”
“无妨。”他拂衣,背抵隔扇而坐,少一沉吟,似忆及何事,“你……可曾遗失过耳坠?”
隔扇另侧,响动窸窣,她语声蕴了一丝迫切,“原是你拾到了?”
不知因何,那耳坠他一直妥善安放。
他转念又思及,如此将一女子之物悉心留存至今,一时不由赧然,欲出口之言竟鬼使神差一转,“我……忘了置于何处。”
他本欲言,待寻得便归还于她。
但闻她一笑隐着落寞,“无妨,我原亦未企望,失而复得的。”
失而复得。
那四字蓦然将他的心刺了一刺,往事辄又翻上心间。
……
昔时,冬狩后三日,他至浮玉殿,无意间撞见舅父与母妃言谈。
李嫣以袖掩泣,“若是悍儿与犹儿亦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兄长又当如我这个妹妹何?汝这舅父又当何以自处?”
李园叹息一声,劝慰道:“此事确是我之过,未事先与你商议。然‘机事不密,则害成’之理,你岂不知乎?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止觉眸中一暗,耳畔再寂然无声。
恍然有甚么自他十载无虞的生命深处,若摧枯拉朽,轰然倾覆。
他以手掩唇,不禁后却了半步,撑着虚浮的身子摸出殿内。
夜已沉了。
寒风自襟袖掠过,他似是觉察不到冷,空茫的心底亦漏着风。
他不自禁向东而行的步子陡然顿住,那是未央殿的方向。
惶然无措搅得他心头一阵扯痛,思绪纷纷如絮,却又仿佛自那杂乱无章里,隐隐萌生出一丝了悟。
竟以蚀骨嗜心为代价,和着鲜血淋漓。
自是而后,殆有甚么将不同了罢?
他回首而望,可遥见北溟殿灯火,足下沉重,却如何再迈不出。
他当如何开口?又当如何以言?
灯火摇碎在他眸底,转瞬都熄灭。
他垂下眸,终是折向了另一处。
陨星阁于夜色中上及霄汉,有声音复于他耳畔浮湛。
“那星真明啊,止遗憾,此后再无从得见了罢……”
“不会的!二哥绝不会令你有事!”
“它名‘长庚’,亦曰‘启明’。四弟,夜即将尽了,别睡……”
遥遥一个身影晃过,将他于思绪拉回,及细望去,已不见了。
他攀上飞阙,提步向阁中行去,忽觉足下一硌。
借月色而视,是一点莹润的白。
……
思绪回转,久之,他轻声开口,“你是?”
冬夜静谧,云汉含星。
陨星阁极高,阙外有风骤起,连拂枝吹叶之音亦不曾有,一语便随风入耳。
“李氏之女,芈熙。”
……
将旧舍一一遍寻过,他就着门棫随意而坐,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
他轻轻一笑,将之置于足侧,起身离去。
卷地风过,拂开锦帕。
是两点梅花酪,映月绯红。
……
楚邑,阳夏。
遥遥两骑穿过夜色,驰进元夕之夜的阑珊灯火。
心念微动,芈彧按辔,袖出贴身所敛之物,于月下泛温润的泽。
李牧还辔望去,是枚精巧的白玉栀子,殆为女子之物,“在惦念熙姑娘?”
芈彧未置可否。
万千灯灺,人间烟火,自他身后勾勒出虚幻的安逸与暖色,长街如昼,却点不亮他眸中萧瑟。
“李牧。”他忽而道了句,“我此一生,所行之路,究竟对错?”
李牧默了默,将眸光移向苍茫夜色,“若未至最后一刻,万般皆尘埃落定,青史成书,对错与否,又有孰者可逆睹?”
芈彧垂着眸,难辨神色,“若行至末路,满盘落索,背道而驰。”他将玉坠握在掌心,轻轻一哂,“当何其荒唐……”
李牧一时微怔,动了动唇,终是未语。
适有玉屑点点飞落,沾地即融。
芈彧抬目,越过喧嚣人群,与渐次升腾的灯火,望向细雪来处。
李牧循他的眸光睇去。
百里外,郑天一带惊烽火。
亦不知,将有几寸山河沦为焦土,几多烝民罹于涂炭。
芈彧回首,一扬丝鞭,将万千火色遗于身后,望林深路暗里行去。
幡然一身月色。
章华宫,风陵殿。
鸢尾趋进,为她续了盏茶,复于雕花暖炉内添了些许木炭。
芈熙自简策中抬眸,“季兄处仍无消息么?”
鸢尾将案头熏炉沉水换了安神的兰香,“回女公子,尚未有。”
轻烟升散,香气熟稔。
她忽而便不自禁道:“荥阳战事,可有消息传至?”
鸢尾摇首,继而询道:“女公子可是忧心韩公子?”
她未应此言,蓦一垂眸,简策握于掌心,莫名有些烫。
青简墨书,分明是《周易》。
她眸心微晃,“你且去打探一二。”
移时,鸢尾还禀,“自玉京殿探闻,韩败于秦,成皋陷落,韩公子……”她略一踌躇,道出沉重二字,“战死。”
她的眸光落于那一炉浮散的烟霭。
一缕一丝漾起,再渐次漫去,直至她眸中亦蓄起浅雾。
有甚么倏忽打落在简,她慌忙伸手去拭。
简上字迹洇开,晕成一团墨色。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旁有他一行朱批小字:
“屯,难也,像竹木之初生,屯然有难。然,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屯难之世,君子有为之时也。”
她哑然失笑。
是了。
君子经以引之,纶以理之,以天下为己任,胸有丘壑,忧国如家。
心口为那字字句句灼得生疼,简策骤然跌坠在地。
她忽而起身,望殿外奔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依稀亦是如此夜色,他长立月下,眸含清光,祈愿山河家国、苍生故人无恙。
而今,竟诚要以一身骨血、满腔热忱作殉了么?
其实,她于他而言,亦不过萍水相逢、微末之恩,更算不得师徒之谊,竟连相报亦是不必。
那么,究竟还余下甚么呢?
长风自北天而至,她仰首回望。
一点,两点。
有碎雪如萤,翻空逆月而来。
韩邑,荥阳。
夜深时分,韩非方醒转。
心口箭伤疼痛,他微蹙了蹙眉,谓左右道:“扶我起身。”
左右少一迟疑,“公子如今,尚宜卧榻将养。”
他未应此言,仍以肘撑着欲起身。
左右亟近前将他扶了扶,为他身后衬以重茵。
他倚于榻侧,缓了口气,“情形如何?”
“回公子。”左右应道:“日前,秦军进围,观我荥阳守军状似甚众,遂围而不攻。其后上党援军至,围秦于城下,酣战之际,我成皋之军败退而至,王龁、蒙骜帅大军逐北,与城下秦军兵合一处,我遂不得已退守城中,今已为彼四下合围矣。”
闻言,他颔了颔首,“我已知,退下罢。”
左右遂应诺趋出。
烛火幽微,将他面色衬出几许憔悴。
伏戏山兵败,新城告急。
如今,韩已再调不出一兵一卒,以御数倍于己的秦军。
伏戏山。
一念及此,一阵疼痛复又绞上肺腑,帐中炭火亦摧得他心头燥灼。
他徐徐起身,步出大帐。
守于帐外的士卒亟迎上,为他披了件狐裘,“公子……”
他抬手打断,“我一人走走,不必跟着。”
“诺。”士卒奉命退下。
他履雪信步向营外行去,将庭燎的火色遗在身后。
雪已停了,云层仍蓄得极厚。
暗夜无光,一如这世事偃蹇,长夜漫漫。
他忽而觉得可笑。
半生求索,欲以逆水行舟、拨云见月,行路至此,竟不过是妄图以一人之力回澜障川、试补天裂么?
遥遥营中铁马轻响,晦暗于他眸底浮浮沉沉,有记忆自深处翻涌。
……
鸿台宫,参商殿。
一庭兰尽谢了,卷地长风将青砖上残叶辗转拂了又止,有零星吹入殿内。
素幔翻风,青灯摇影。
昏昧火色照在少年一袭素白齐缞上。
他颓然倚着楹柱,衣袂纷乱散于身侧,一双眸子低垂着,匿在光照不及的暗里。
似是如此枯坐了许久,直至几点凋敝的残叶拂过指尖。
他眸子微晃了晃,移目望去。
……
是孟夏晴昼,晖光明爚。
他终在盼过了期月时日后,复又踏入参商殿。
是日夏阳灼人眼目,他迎着如织明晖,徐徐顿住步子。
满庭白兰映日,而女子自花圃中起身,含笑唤他,“非儿!”
他便循着光的方向行去,如若倾尽一生的追寻。
……
青铜烛台灯油燃尽,火色一瞬极炽。
止得须臾,薰歇烬灭,光沉响绝,连同他眸底与生俱来的温润月色。
他不禁伸手,却止握住一片虚无的昏黑。
“娘亲”二字犹哽在喉中,耳畔熟稔音声骤散。
如今一句“非儿”,竟已隔着黄泉与梦境。
他缓缓弓下身,将首伏于膝头,蓦然牵动了腰间所坠温良玉质。
随清越一声玉鸣,殷红血色复又灼上眼目。
他尝无数次欲要挣脱身后禁锢,阻止那柄刺入女子心口的匕首。
却终是徒劳。
女子唇畔悲切笑意染了血色,自他心头如火笔熨烙,深痕不退。
牖外星月皆没,浓沉夜色茫无涯涘。
甚么亦望不见,甚么亦握不住。
风掠重檐,铁马自暗里晃出几点断续寂寥的音,辰极殿的种种便又袭上心头。
……
“为何?”
敛于袖内的手因紧攥而不住轻颤,少年仍极力隐忍着,自唇齿间迸出二字。
殿外骤雨如倾,天地霎时俱暗。
堂上之人唇角勾起阴寒的笑,“为何?!”他移目睇向堂下少年,于那双眉眼间,恍惚窥见故人影踪,潜隐深抑的情绪和着疾雨,复又扰得他一阵烦闷。
他移开目,不欲复见,“你该当,去问你那好母亲!”
少年自记事始,女子便被囚禁,母子二人因以分离,仅止月余方得一见,直至女子饮恨自尽。
飞火狰狞,令整个大殿亦为之一明。
于是,敛于他眸底所有的不甘不解、忿然怨望,一瞬俱无处隐匿,“我要的,是真相!”
随之即至的惊雷自天边翻滚而来,轰然震响。
男子轻阖了阖眸,隐去微不可察的痛色,指节渐次收紧,“无能之人,不配知晓真相!”
疾风掠过大殿,檐下铁马撞出一阵金戈之音,灌进的寒意,将熏炉轻烟凝淀成雾。
半晌,少年颔了颔首,折身离去,语意亦浸了泠然,“好!我要的真相,便独自去寻!”
……
牖外,自长夜初央、曙色微明,直至羲和亭午、日夕薄暝。
他仍倚于那一隅方寸之地,几缕发丝散落冠中,翳在他空无一物的眸前,一身缟素亦尽是皱褶,一任尘埃染袖衿。
“非儿!”
阒寂中,似闻见有人唤他。
……
骤然入目,正霜商时节,一庭乱雨潇潇堕梧桐。
是昔日公子然府。
他手中三尺青锋淬雨,玉碎珠翻,泠泠其声,剑风扫起梧叶二三,回刃之际,遽作两段。
似是已累极了,他仰倒在一天风雨下。
雨丝自昏蒙天幕注落,淌过他眉目,复融入尘泥。
是否更勉励些许,便可护佑至亲之人安然?便可不必承受分离之苦?
他指尖微动了动,复握紧剑柄,近乎是狼狈着撑起身。
疾风催雨,将天地亦衬得茫茫。
而一抹身影步近。
漫天秋雨歇。
一方朱伞撑在他上空,女子屈膝半跪,为他将湿发拢至耳后,亦不顾他一身泥淖,拥他于怀,“你已然尽力了!”
有甚么倏忽自雨中滋蔓而出。
……
他恍然忆起了那一日,君父雷霆震怒,下令将母亲囚禁参商殿。
那对朱闼自他眼前寸寸阖拢,就此隔断了他无虞的过往。
而这温婉女子,眉目蕴着柔暖笑意,便猝然出现在他生命中,“我是郑氏,自今而后,便是你之庶母。”
他抬眸觑了觑身前陌生女子,移开目,一语冰冷无温,“我无有庶母。”
直至女子为他母子二人求情,因而触怒韩然,身受杖刑,往昔琐碎的细枝末节,俱一一浮之于心头。
以他贯用兰香薰衣,朝饔夕飧亲为不辍;案头裁截妥帖的素缣,剑柄缠覆护手的细帛;冬夜烘暖的衾褥,夏夜梦寐的清凉;以及为他侍疾衣不解带,亲尝汤药。
……
“雨已大了,回罢!”
一语将他思绪唤回,那未尝以言的二字,便不自禁脱口,“娘亲……”
急雨如珠,垂落伞檐。
一时坠在了女子心头。
她手中一颤,朱伞倏忽跌翻在地,为风携着,回旋飘远。
……
玉漏迢递,已是长夜继昼,晦夕复临。
回忆一幕一幕倾泻以出,与现实纷乱交错,不断摧煞着他的心神,搅得他头痛欲裂。
晨昏夙夜已不甚分明,惟闻更柝隐隐,由远及迩。
遂有鼓角之音恍若隔世,于他耳畔,穿往破昔而来。
……
展眼烽烟满城,黄埃四起,万骑云从,黎庶奔命。
是周赧王四十二年仲夏,赵魏攻入华阳邑,联军所过,剽掠虔刘,赤地千里。
喧嚣哀鸣作变徵之音入耳,尸横枕藉触目心惊。
他望着那一支利镞没入女子胸膛,望着炫目血色骤然沁红她的衣裙。
天边层云腾聚,疾雨如注。
如灼艳色自雨中渐次湛开,于他眸中,仿若摧出长开不败的花,记忆一瞬被扯回那一场深秋的霏雨。
于女子手中跌翻了朱伞,辗转周回,鲜明不灭。
……
参商殿与阵前一幕于他眸中渐趋重合。
陨落他仅止七载生命里,眸底韫敛的明媚。
旧事噬心蚀骨,恣意铺陈,焚尽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就此沦于长夜。
他身子一倾,颓倒在青岩石板上。
纵寒意彻骨,亦分毫无觉。
骤然,一簇灯火明明,似煨烬风起、长夜坠星,一霎跌于他眸心。
忽如其来的光令他眼目一痛,却又不自禁,欲要将那暖色一握于掌。
“三弟!”
一语入耳,有甚么竟自他眸中滚落,他唇畔微微翕动,半晌道出喑哑二字,“兄长……”
韩阳俯身,将他揽进怀中,“你仍有我!”
他眸心微晃了晃,尚有几许失神,须臾后,紧握住韩阳的手,如同攀住最后一星微光,“我,不、不愿、困于此……”
韩阳一瞬便已了然,目色一痛,“然,你我此生,皆无从选择……”久之,他隐下眸中泪意,一诺郑重,“我答应你!”
……
遥遥,营中铁马之音又起,令他于千端万绪里抽离。
长风忽袭而至,扬他袖襟。
他微仰首。
有碎雪自苍穹尽处飞落,为身后火色映着,竟也恍似荧荧星光。
他便不由循北而行。
雪愈下愈密,途却愈行愈暗,他足下一个踉跄,竟猝然跌在雪中。
丛薄的荆棘划过腕间,血色打落,刺痛钻入骨髓。
他一时错愕。
这一生,亦终要冥冥如谶么?
心向往之、明明如月,皆付与荒秽涂炭;漫漫修远、周道如砥,并付与蹇舛辙覆么?
飞雪似絮,密如尘网。
他忽而觉得累,辄翻身仰倒在一地霜白上。
一如廿余载前那场秋雨晦暝,一如参商殿的日往夜逝。
意识渐沉渐深,他竟恍生出一念。
若这一生止之于此,可否亦算作解脱?
雪落了他一身一发,唯余夜幕缀在他眸心,是沉沉无光的。
他轻阖眸,不欲再复观。
寒意凛冽,将身心的疼痛皆麻木至无觉。
便如此罢。
如此亦好。
寒风卷雪,袭于颈面上,憩在她眉睫。
她不禁深望进那一方天幕。
是郑地,韩的方位。
冷意仿若自肌理直蔓延至心底,再渐染开来,沁入骨血。
循着那浮浮点点,便有音容又上眼目。
天地浩渺,峭崖飞雪间,他入她之眸,青衣洒落,襟若晴雪,言愿天下安戢。
灯曛夜清,松香墨痕里,他执她之手,缱绻词句,形诸翰墨,道是心甘情愿。
她近乎是木然的向外奔去,径穿风荷苑,一路至未央殿,推开西殿殿门。
竹簟桐案,案头青盏玉炉,烛台笔墨,一一如故。
她四下望去,妄图寻得即使一丝一毫他留下的痕迹。
可是,没有。
她颓坐于席茵上,那是昔时他尝居之处。
她不禁遥想。
彼时的他,是如何展卷灯昏,掩卷月落;如何提笔深思,辍笔轻叹。
不经意间,眸光落于那一方熏炉之上,她抬手揭开。
是一炉兰香灰烬。
她忽而便笑了。
止是,眸中有泪。
心不由隐隐扯痛,然这痛究竟因何而起?
是心酸极力找寻,终止寻得这一炉兰烬?抑或是悲凉除此之外,她又能做些甚么?
她将熏炉捧于掌心,仍余残香熟稔。
她不知自己究竟捧着这一炉残烬意欲何为,是欲握住这一星与他微末的相关么?
手腕处丝丝灼痛,是新伤落旧痕。
隐有甚么自翳于心底、凝冱久积的深湖之下浮湛。
于昔时叩开的一隙之间,若扬桴振尘,瓦解冰泮,溶漾而升。
涣散的意识蓦然洄溯。
皓月清光下的明眸沉星,细雪婆娑后的意有所隐,长风宫阙里的黯然神伤,梅荫亭榭间的水月镜花……
他忽而便欲要追原那未尝以言的隐晦,去握那错而即逝的瞬息。
心上不可遏抑的一痛,他缓缓启目。
风歇雪霁,云破月出。
遥遥一星灯火由远及迩。
火色明明灼灼,晃进他如夜眸心。
“公子!”千寒疾步近前,“终于寻到您了!”
殿外,雪压青竹,簌簌轻响,却拨乱了她的心弦。
恍惚是彼时的宫阙嵯峨,他立在日晚微暝,苍茫暮里,长风绕身,青衣翻扬,开口唤她芈姑娘。
她猝然惊醒,不由二字便脱口,“公子……”
入目却是空寂。
分明又闻他衿上气息,她垂首而视,掌心玉炉烬灭香存。
她忆起了。
旧时的未晓一梦,兰香环覆周身,是她昏沉高热不退之际。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适有风过,拂起一抹细碎香烬,蔼蔼升散,一瞬于她心上忽焉漫扬。
原来,这沉潜久之、不知所由,而痛之甚切的。
便是所谓——情动。
然,世间烽烟炀火,乱局如倾。
而情之一字,纵用之深甚,亦如香烬,焚而成灰,尽付干戈。
止是自此,再弗能忘。
北溟殿。
长夜清寒,但闻漏永。
自中夜雪落,直至银汉西倾、五鼓初歇,熊悍立于庭前,已有霜露浸湿了他的衣衿。
他垂首而视。
掌心是一支墨玉长箫,于将曙的夜下泛着温润色泽,末端以金线描着两枝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他忽而觉得刺目,蓦一阖眸,反手将玉箫背于身后。
沉吟久之,那一双冷若寒水的眸子已褪去涟漪,“来人,更衣!”
孟春之初,昧爽时分,天尽处犹残月疏星。
自北溟殿望西南,至玉京殿早朝,身侧侍者为他掌灯引路。
那火色于风中明明灭灭,缀在这暗晦拂晓时,分外萧寥。
熊悍垂眸望过了那盏提灯,复抬目间,觑见一袭身影。
来人向他欠身施礼,“见过兄长。”
熊悍顿足,凝眸细审一审眼前之人,“是你。”
芈熙莞尔一笑,“兄长并无意外之色,殆是早已料及我会来了。”
熊悍接过提灯,屏退侍者,方徐徐开口,“我知这最后一步,此局幕后之人,必将亲自现身。止是我未料及,搅弄风云者,竟会是你!”他勾唇一笑,眸色转寒,“如今思来,前因后果,便皆已明了了!”
芈熙颔首,“既已图穷匕见,熙便无须讳言了!”她近前一步,语意微冷,“今日,熙绝不会令兄长,将盟书公诸朝堂!”
闻言,熊悍眸色一厉。
“熙儿!”
语声熟稔。
她步子一顿,循音向天末晨曦里望去。
流风暗起,晃落经冬枝上宿雪,一拢玉色逆在半昧未明的天光里,细雪便栖一脉在他袖衿。
万籁忽寂。
那身影款款步近,一袭白衣欲将曙色掸落。
她竟不由哽咽,“兄长……”
芈彧与她颔首一笑,“熙儿且先回殿。”
芈熙眸含迟疑,半晌未动。
芈彧轻轻瞬目,温言叮咛,“不必忧心!”
芈熙略一沉吟,遂与二人辞去。
东苑,潇湘阁。
二人分坐东西两侧,中央鎏金镂花暖炉炭火轻响,半晌阒寂。
熊悍将眸光移向另一端,“你以为,如今尚阻得了我么?”
芈彧垂着目,不答反问,“自邯郸之战迄今,此一局棋,兄长竟布了七载么?”
熊悍唇畔缓缓勾起,身后曦光将他逆在暗里,笑意未有温度,“不错。”
隔着半室晦明,有回忆忽然而过。
“二哥。”芈彧一时嗓音微哑,“你我之间,终究要走至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境地么?”
熊悍眸心轻轻一晃,阖了阖目,“你我既不同路,便无须多言。”
东天熹色折落眉睫,自芈彧眸底一寸一寸黯淡。
他默了久之,袖出一封密函与过,“昭氏叛楚通魏是真,我亦诚有包庇之嫌,无可辩驳。”
侍者将密函呈上,熊悍展开而览。
“然……”芈彧抬目觑向他,“兄长阴结于魏之事,又当作何解也?”
熊悍攥着绢帛的指节微泛青白,“终究是我,低估了你!”
芈彧抬手轻叩了叩几案。
屈定遂将一羁絷之人解入。
芈彧语含机锋,“兄长识得此人否?”
熊悍瞟一眼其人,未应此问。
芈彧不疾不徐,径自开口,“此人受命往来楚魏之间,以通消息,其奉杜衡之命,引我入局,将线索指向魏。若我所料不错,彼应无触及机密之实,唯可证者,便是其暗中与昭氏有染。”他顿了顿,续道:“昔日,昭瑢奉兄长之命,将杜衡灭口,杜衡既死,则无人证坐实兄长与魏通矣,可谓与负刍的一份厚礼。今日,负刍亦当回敬兄长一份厚礼。”
言讫,他以目示意屈定。
屈定遂一捏魏间下颌,自其口中推入一枚蜜丸,就势一仰,便滑入其喉间。
不消片时,即见那人神色痛苦,挣了几挣,辄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熊悍将眸光自魏间尸首移向芈彧,声蕴寒意,“你究竟意欲如何?”
芈彧屏退屈定,拂衣起身,袖出一幅绢帛抖开。
熊悍望去,正是他昔日与魏盟书,眸色一凝。
止见芈彧步近,蓦一扬手,帛书骤落炉中。
绢帛沾火即着,火色忽而一炽,须臾焚爇殆尽。
芈彧轻轻一笑,笑意不达眼底,“聊表诚意耳!”他一振衣袖,负手而立,“且看兄长能否体谅,负刍这一番良苦用心了!”
步步为营,筹谋数载,本是全胜之局,如今为其反将一军,一着破局,赢面尽失。
熊悍徐徐起身,步至芈彧身前。
天光穿隙而过,将二人身影笼在明暗之际。
顷之,熊悍袖出盟书与密函,移向暖炉之上,蓦一松手。
烈焰吞帛,火色一瞬腾起,于二人眸心翻涌。
恍然如昔,有积久而深的旧事激宕以过,令熊悍有片刻失神。
飞烬浮烟,尘扬屑散,便好似有甚么亦与之俱逝。
残灰落数点于芈彧素衣袖衿上。
是白沙在涅,玉色染尘。
他眸心一似蓄起秋深冬初的雾,无从消歇。
移时,他将余书尽数置于案头,折身离去。
炉中火色燔燃,熊悍垂目立着,半晌未动。
久之,他轻抬手,接住一片煨烬,恍若竟似欲握住甚么。
而那一痕墨色澌灭,于他指尖碾磨成灰,终混入埃壒。
韩都,新郑。
破晓时分,自西北残星未落处,遥遥一骑绝尘,驰向灯火未泯的鸿台宫。
沉重的皋门徐徐而开,那一策羽檄直赍至燕朝辰极殿。
韩王然览罢,亟召百官治朝廷议。
既拜,韩王扫诸臣一眼,见朝班之首空焉,询道:“相邦何以未至?”
言讫,朝士一揖进道:“禀君上,相邦今晨闻我军败绩,忧急攻心,一病不起了。”
韩王闻言,跽跪而起,“何也!”
朝士惶恐伏跪于地,廷中一时哗然。
韩王一挥袖道:“速遣医正诊视。”
宫正遂奉命趋出。
韩王正色,顾谓百官,“众卿既闻,以为今当何如?”
司徒田煜与司马韩熙目光一会,执笏进道:“秦今攻我甚疾,其既拔成皋,则势下荥阳而后止,而我失成皋之据,再无险可依,此其不利者一也;成皋及伏戏山之败,公子阳身死,我损兵折将,挫其太半,故军心已散,莫能当之,此其不利者二也;今荥阳坐困,外无强援,内无良将,不日将破,破之,则我敝之愈甚,此其不利者三也。”他略一顿,续道:“故莫若割荥阳以与秦讲,存蓄余力,以图后举可也,惟王审计之!”
“不可!”司寇郑韫蔑视田煜一眼,斥道:“夫虎狼之贪饕,岂有餍邪!今不务御其蚕食是图,反割地事秦,以逞其意,图存救亡固如是乎?韩之地安得不尽!”
韩王未置可否,“然则奈何?”
郑韫揖道:“请君上亟遣使以重币赂赵,合赵之力共御强秦,愿王勿疑也,迟则无及!”
司空姒恤闻言,执笏出班,“足下岂忘长平之事乎?赵其必不我救也!况赵方与燕构兵,又遑救我之暇哉?”他合手一揖,“君上,臣以为,今天下犹可敌秦者,唯楚而已,与其赂赵,莫若赂楚,惟君裁之!”
韩王未应,转顾司马韩熙,“卿有何良策?”
韩熙出班,执笏一揖,“为君上计,莫如事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今王西面事秦,与共谋楚,我之困自解耳。夫与攻楚而私其地,移祸于人,计无便于此矣,愿王图之。”
大夫钟离忱附议,“窃以为司马之言甚是。”
韩王沉吟一瞬,睇向立于一侧的韩安,“汝试言之!”
韩安神思不属,面有戚色,“回父王,儿臣闻兄长死讯,五内若焚,肺腑如煎,方寸已乱矣……”言讫,即投地陨泣。
此状似是触动了韩王情肠,他略一摆手,“罢了!二三子退矣,容寡人思量一番。”
“诺。”众臣遂告退而出。
韩王默了一刻,询宫正道:“张相如何了?”
宫正微一摇首,“尚未醒,医正言道,恐是不大好。”
韩王面有疲惫之色,捏了捏眉心,麾退宫正,“有何情况,速报与寡人知。”
宫正应诺趋出。
楚国,郢都,章华宫。
自潇湘阁出,芈彧于初晨中凝伫有顷,方提步望风陵殿而去。
芈熙早已候于殿外,遥遥见他行至,即近前迎上,“如何?”
孟春天寒,新雪初融。
芈彧一时有些心疼,握过她的手拢在掌心,“天冷,先进殿。”因牵着她向殿内步去,且吩咐鸢尾,“煮一壶热茶来。”
鸢尾应诺,少间,将热茶奉至。
及落座,芈彧拂袖斟了盏茶与过,并不言语。
芈熙握着茶盏,觑了觑他的面色,一时亦不知如何开口,“我……”
芈彧眸色沉沉,自她衣袖瞟过,意有所指,“这便是,你所谓的‘定会无恙’?”
闻言,她微一怔,“原来,你已看见了。”
她顿了顿,遂自袖内退出一柄匕首,置于案侧。
芈彧素来从容的语气,竟敛着几分慌乱,“若我再迟一步,我甚至不敢深思……二哥非寻常之人,你如何伤得了他?退而言之,纵侥幸成事,又当如后患何?”
他蓦然一顿,沉了沉心绪,有痛色盈眸,“是我的错,皆是因我,才令你卷入这乱局……”
隔着氤氲的茶雾,她一时睇向他。
于记忆里,他从来是容与有度,落落白衣不染纤尘的,而此刻的他,竟有些许无措,甚至可堪狼狈。
她的心不由扯痛,抬手为他掸落衣上沾染的灰烬,温言释着,“我的刺杀是虚,止为分散仲兄心神,实则昭琰已于暗处伏下弓弩。他自知与昭氏所负兄长甚深,是以宁以命相抵。故而,最危险的并非是我。”
他轻颔首,“此间之事,他亦是迫于无奈,我并未责怪于他。”他默了一默,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熙儿,纵是如此,亦不可为我以命犯险,可曾记得答应过我的?”
她摇了摇首,“我无惧卷入其中,亦无惧以身犯险。我止是怕,会否有朝一日,会身不由己,乃至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么?
一语似点在他心上,他不禁恍然,是否已为这时局所推着,而身不由己、不择手段了?
若这一生始之于此,又当止之于何处?
然颓替季世,天下乱离;沧海横流,云诡波谲,君子之守,又当何以践之?抑或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么?
而这一身皓皓之白,濯濯霜雪,终归跌于泥泞,混同尘埃么?
他不得而知。
他将思绪敛下,温柔一笑,“是因献策灭鲁之事?”
她垂下眸子,不敢复望他,“以一国宗庙社稷为棋,赌一个可破局之机。”她顿了顿,续道:“亡人之国,绝人之祀,世所不齿,君子不忍为也。若此番,鲁因此而灭,我之咎难辞矣!”
他心头一痛,揽她于怀,“鲁之灭,或迟或速,楚不过碍于天下之口,亡其实而存其名罢了。时局如此,非你之过也。殆至秦绝周室,为天下先时,楚便再无存鲁祀之理矣。”他以指尖抚过她的发,“熙儿。”
“嗯。”她低声应着。
他轻阖眸,下颌蹭过她发心,语声沉沉,“止要我尚在一日,便不会令你迫于权衡抉择,身不由己。”
此些,皆由我承受便好。
她抬手环住他,止觉他身形愈发清瘦,心下倏尔一酸,“此些时日,你好不好?”
其实,她亦不必询他,便知他定是不好的,伤未痊愈又奔波于途,更兼忧心她之处境。
“一切都好。”她衣发上白檀香令他心宁,他嗓音含着柔暖笑意,“惟念你甚深。”
蓦然有泪滚落,沾衣不见。
其实,江湖亦好,庙堂也罢,或进或退,她皆愿与他同归。
她止是隐隐心疼,心疼他所行之途、所承之重,心疼他将一切一身以担,无有退路。
所幸,万般无恙。
自殿内步出,芈彧顿足,询鸢尾道:“熙儿近来可好?”
鸢尾施以一礼,“回公子,近来女公子奔走各处,思虑过重,寝食俱不甚好,昨日更不知何故,竟于未央西殿枯坐了一夜,婢子是以忧之。”
芈彧敛眸立着,亦不知在思索甚么。
久之,他轻颔首,“知道了。”
鸢尾遂告退。
他如此于庭中静立恒久。
天末有风忽起,拂过经冬宿枝,仿佛隐有新芽抽青,又一载春至。
他蓦然掩唇,轻嗽了几声。
摊开掌心,是点点艳色如许。
新郑,鸿台宫,辰极殿。
迨日昃西沉,焚膏继晷,侍者方趋进,“禀君上,张相醒了!”
韩王闻言,亟置下手中简策,“备舆,寡人躬至张府!”
移时,一辆銮舆止于邸前,韩王摄衣而下。
府内侍者掌灯迎出,将韩王延入后堂,径至内室。
室中炭火煨的极暖,一推门间径扑于韩王面上,他抬目望去。
止见一人方身衬重茵,倚于榻上,苍白面色泛着一抹潮红,及望见来人,惶恐间便欲起身下拜。
韩王几步近前,伸手一拦,“不必囿于礼节,快躺下!”
因始料未及,兼心中激荡,此人双颊愈发红润,亟欠身一礼,“臣张平,拜见君上!”
“张卿请起。”韩王将他扶了扶,旋落坐榻侧,“你我君臣今日,且推心置腹,促膝一谈,可好?”
张平闻言,遽合手揖下,“此臣之幸也,不任惶恐之至!”
韩王案下他的手,沉吟一刻,“寡人自践位之初,朝纲混乱,上下失序。虽力革流弊,饬政明刑,袭申子之术,以御臣属,陟黜赏罚,奈何……韩已积弊日久。”他蓦然一顿,眉目间有痛色,“先生,救韩之道,却在何处?”
炉中炭火已较先时和缓些许,燥意渐消,轻跃着一蓬暖色。
张平默然,良久,方开口道:“君上此问,平亦不知。”
韩王神色一黯,“若连先生亦不知,寡人又当询之于何人也!”
张平阖眸,喟叹一声,遂直言不讳道:“国狭而迫,居天下之中,其势然也;内无法以自守,外无力而扩张,其政然也。群臣多力者内树其党,寡力者籍外权,树其党者以擅其主,籍外权者以裂其地。如此,求为不亡者,岂可得乎?”
言落,一时无声。
韩王寻绎久之,恍惚若有所失,“先生之言,振聋发聩!”
殆因这一席话颇费了心神,张平略有些撑持不住。
韩王见状,亟扶他躺下。
是时,府内侍者趋进禀道:“主君,夫人临盆了!”
张平微一颔首,麾退其人,续向韩王道:“君上……”
纵是一国之君,杀伐果决不留情,至此刻亦不禁心头一酸,他握住张平的手,“先生请言。”
张平的意识已有些许涣散,勉力凝了凝神,缓缓叙道:“申子之术可用,却不可尽用。昔日昭侯以术治国,阴御臣下,其弊也,致繁刑严诛,吏治刻深;上下相欺,奸伪并起。”
他顿了顿,眸光望向空茫处,复又徐徐移至那一炉炭火上,“方才君上之问,平已用尽一生求索,却仍是未寻得解法。”他轻轻阖眸,将痛色敛于眸底,张了张口,似犹欲言说甚么。
炉中炭火燃烧将尽,止余暗弱火色自煨烬中明灭。
韩王轻声唤他,“先生……”
张平张了张目,略有几丝清明回笼,半晌,他终是一摆手,“罢了!臣下已忘矣……”
但见他唇畔缓缓翕动,似是在吟诵甚么。
韩王俯身细闻。
是时,门豁然而开,扑入的冷风一霎将炭火拂灭,吹起几许寒烬。
“主君!夫人生了……”
一进之隔的西苑,隐有婴孩降生的啼哭。
韩王步出张府,顿足回首而望。
正素帷初上,满目清白。
张氏一门,五世相韩,赫赫显盛,功名昭烈,府第却极为简陋清寒。
他微仰首,有星自天幕陨落。
那字字句句,又依稀浮之于耳畔。
“世事沉浮几何,历历忍堪回首。东海逝波去,草木竟零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