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音》闻笛飞

5、蓝箜簧

　　蓝箜簧

　　冷月、清茶、红烛、无言。
　　我无意识地拨动着紫瑶琴上的琴丝，那副要命的琴此时只是无害的玩物，但是只要我一个转念，它就会变成最可怕的武器。
　　如果此时拨弄琴弦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我的师兄们还会不会这么平静呢？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不知道。
　　在钟山上的日子里，我们日日都活在对方的乐音之中，从未想过会命殒其中。可是，现在呢？现在我们还会那么安心地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对方吗？
　　我不知道。
　　“能放手吗？”蓝阙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抬头望进他的眼里，看到无数伤痕争斗。蓝阙，你也不想是吗？那又为何？……
　　李螭望向毕游，目光游移动摇，二师兄，你也不愿是吗？那又为何……
　　于是复归沉默。
　　茶已凉，月已沉，烛泪低垂。我起身换掉将熄的红烛，眼波流转，却不敢望向三位师兄。我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他们彼此拔刀相向时，不是因为兄弟反目，而是为了守护属于自己的正义。可是我又那么清楚命运的残酷是不会因着我们渺小的希望而有任何改变的。那日见到蓝阙，我便有了觉悟。果然，我听得毕游低低的声音飘来：
　　“能放手吗？”他没有抬头，只是平静的反问了过去。可是不用看他，单单是他的声音里，便压着无尽的挣扎，可是，可是你又为何……
　　“不能……我有我的理由……”蓝阙的声音，深沉的让人绝望。
　　“那么，你们想听听我的理由吗？”

　　我不是中原人士，我来自遥远的极北高原。在我的故乡，仅有的色彩便是无尽的苍蓝和令人绝望的苍白，我们的族人就在那厚厚的冰原上苦苦挣扎。部落中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宝贵的，杀害族人是不可饶恕的重罪——除非你能证明，是对方先欲取你性命——然而我们对于外族，却远没有那么宽容。冰原的子民都是尚武而勇猛的战士，不同部落之间见面的唯一结果，就是一方的覆灭——冰原是如此的贫瘠，以致于连她的孩子都无法全部养活，只能放手，任由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离开部落那年，我刚刚满10岁。那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战士踏上战场。激战中，我被打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已经一片寂静。我从交叠的尸体下艰难爬出，夕阳之下，布满两部战士的尸体。这是一场恶战，连获胜的一方也无力立刻处理亡者的尸体，但是只要太阳落下再升起，残存的一部便会回来，焚烧尸体，让英勇的灵魂回归苍天和冰原的怀抱。然而无论是哪部获胜，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因为如果无法找到自己的族人，我将被冰原漫长而冷酷的寒夜塑造成一尊坚毅的雕塑。
　　我站起来，试图在单调的冰原上找寻任何活动的痕迹。可是，我的族人即使还活着，也一定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我近乎绝望的向着夕阳盲目走去，期望能够在夕阳消失前看到族人的影子。然而随着我的影子在冷冷的冰层上越拖越长，所有的希望和力量都渐渐从我的身体和意识里流逝。最终，随着最后的一抹橙红消失在冰蓝的天际，我弱小的身躯绝望的躺在冰原上，体会着生命一点一滴的消失。在我模糊的意识消失前，我听到背后有女子低低的惊呼传来。那真的是非常动听轻灵的声音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花了很久的时间确定自己依然是活着，而非回到了冰原母亲的怀抱。那是个温暖而明亮的地方，我甚至听到了外面有奇异而婉转的声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鸟儿无忧无虑的歌声，那是当时的我所从未接触过的安乐……
　　“你醒了啊。”
　　我侧过头去，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从晨光中走来。那份优雅和华丽，是我再没有见过的。你相信吗？仅仅一个身影，就可以让整个世界明亮起来，鲜活起来，就可以让周围的一切变的典雅高贵，就可以让人无视周围的一切。
　　那就是我的师父——皓华，犹如昙花一般寂寞而绚丽的存在。
　　师父是个刺客——或者说，曾经是个刺客。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远离杀戮很久了，一个人住在冰原深处的某个山谷里。这是个温暖而安详的地方，山谷的深处有个温泉，所以能够在极北的冰天雪地中保得一片乐土。而师父，似乎就想在这里终老一生似的。只是她的眼睛，总是望向遥远的地方，就像很多年以后，苍依那样。
　　我没有提过回到部落的事情——想来，族人恐怕早以为我战死了，更何况，我并不想离开师父。即使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寂寞，却依然觉得她需要我的陪伴——其实不是我，而是任何人，甚至任何东西都可以。再那样一个人下去，真的会疯掉的，即使心里怀着最美好的记忆，即使深切的怀念着遥远的人，即使有着最坚定的信念，可是那种无声的孤寂，会慢慢爬满你心上的每一个角落，会蔓延到你身体的每一个末端，会侵蚀你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那是比万年玄冰还要寒冷和尖锐的存在，往往等到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身体已经和心一样，濒临崩溃，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乞求仁慈的死神带走自己卑微的生命和无尽的寂寞。
　　师父，有着极美的歌声，空灵而寂寞。我时常在黄昏的时候，听到她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间。而她的最爱，便是那曲《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年幼的我，自无法参透歌声后的深意，却也觉得凄凉寂寞。
　　师父是个很沉默的女子，即使是在教我剑术时，也总是默默示范，少有言语。然而她却爱笑，尽管那笑，总是转瞬即逝。我总是在想，师父以前，当是个活泼阳光的女孩子吧，只是为何，如今却哀伤至此呢？
　　疾影来的那天，我已14岁，仗剑立在漫天的风雪中，看得远处那人渐行渐近，停在我的身边。
　　那个时候，师父已经失踪整整两天了。
　　在一片无情白中，那滩红，惊心动魄。
　　“蓝阙，他会送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叫苍依的人。以后，你就跟着苍依好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师父的声音那么微弱，被狂傲的风卷着，消散在天边。
　　“疾影……拜托你了……送他去钟山……”
　　疾影点了点头，眼里无限怜悯。
　　“别那么看着我，疾影，一点都不像你呢。”
　　师父忽然笑了，晶莹剔透的手，抚上他黯然的脸。
　　“我知道，我送宁姐姐上路，自己也活不久的，况且……他终是不会放心我的……我做的那些事情……为了他……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放心不下这孩子，还有你和苍依。我知道，宁姐姐和惠哥哥的事情，苍依从来没有怨过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如今落得这样的结果，也是活该。只是……求你……别恨他……继续保护他……你我都可以死，身名俱灭……但是他，他不可以……他不可以有事……如果有可能……我想我还是会选择这样的路……选择保护他……”
　　疾影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微微笑着说：“谢谢你……你知道吗？其实当年……”
　　而她的话，终于没有说完，那样的微笑，成了她最后的表情。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在临死也这样挂念呢……
　　葬下师父那天，我跪在她的墓前默默发誓，我定会代替她保护那人，直到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而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疾影把我送上钟山后，就离开了，然而我一直想知道，那个让师父念念不忘的“他”，究竟是谁。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看着你们沉溺在钟山的花香和苍依的寂寞里，埋葬自己过往的一切，而我，却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寂寞微笑的女子。
　　我也曾经追问过苍依，究竟是什么人，让师父念念不忘，即使被遗弃，被伤害，也要拼了最后一口气来维护。而苍依，却从来不回答我。
　　离开钟山后，我去了南方，极南之地。那里炎热而潮湿，有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充斥着各色的鸟兽。然而，在那样的地方，我偏偏会想起极北的严寒，想起冰雪里的那抹赤红。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开始疯狂的舞剑，把师父教我的，从最初到最后，统统演练一遍。而再次遇上疾影，就是在一个日落后的血色黄昏里。
　　“你认识皓华苍依？”
　　当我把长长的剑收进古蓝筝中时，突然听到有人诧异的说。不及细想，剑锋已到他喉前。
　　然而，却无法再进一步了。
　　“原来是你……难怪了……”
　　他微笑，松开了夹住我剑脊的手指。
　　“你……？”
　　“是我。你愿意跟我走吗？去保护皓华最重要的人？”
　　疾影浅浅微笑，犹如鬼魅。
　　我随了他去。他的唯一一个能和我一起怀念师父的人。只是，我没有想到，师父念念不忘的人，我在师父墓前发誓要终生保护的人，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