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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瑶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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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瑶琴
娘,是个胡姬。高鼻深目,金发碧眼,旋身起舞时有如飞天临世。
爹,便是为这舞姿所迷,不顾周遭反对,纳了娘做续弦。
异母姐姐瑞秀,大我九岁。生性和善,进退有礼,举止端庄,德才兼备。平日在别院中或做女红,或弹古琴,安静的像午夜的月。我却淘气非常,仗着爹爹宠我,每每上房爬树,掏鸟捉虫,一如农家小子。爹爹拿我无奈,最后索性也不再管了,我便越发淘气起来,扰得苏宅日日不得安宁,鸡飞狗跳,人畜不宁。
唯一能让我安静的,只有姐姐的琴声。
她的琴声如高山白雪,如桂枝冰凌,那份清冷高洁容不得我放肆。
所以,我在苏家真正敬畏的人不是爹爹,而是姐姐。我总是觉得她神秘高贵,不可侵犯,却又寂寞如秋。每当我想靠近她时,总是被无形的障碍所阻。她的心,本就不是那时的我可以懂得的。及至多年之后,我才忽然明白,姐姐,大概有着嫦娥一般的寂寞吧。在那个血统高贵的大家族中,身为长女的她,实在是为礼教所困,却又孤苦无依。而我的存在,也许只有让她更加痛苦吧。
娘的失宠,是在七年之后。
即使粗心如我,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家中仆役看我们的眼神变了,当我淘气时,他们也不似以前那般宽容了。只是我一个懵懂孩童,又从何得知这表象后的缘由呢?
直至那日,我失手打碎了一个瓷碗。
由小至大,毁在我手上的瓷器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了,连我打碎百年古董时都未曾数落过我半句的爹爹,那次却罚我在院中跪了半日。
娘去求情,却又被叱责。
我平生第一次见娘哭,忽然想起,娘已许久未曾起舞了。
众人冷淡日甚,唯有姐姐依旧不变。我自那日后便不再淘气,日日坐在窗边看草长莺飞。娘实在看不过去,央了姐姐教我识文断字。我便不再在理会那些白眼冷遇,只和姐姐在古书中相伴畅游;偶尔也向她学学琴,却终不成曲调,姐姐也不恼,只是掩了嘴轻笑,美如画卷,看得我呆呆的,指下更是没了章法。
别院偏居苏宅一隅,房前生着高高的樟树,恍若仙境。我终日就在这树下,以为樟叶常绿而日子常宁。若可以和母亲姐姐相伴一生,即使没有爹爹的宠爱,我却也是满足的。
然而,当樟叶开始变黄时,传来爹又要娶亲的消息。二娘比爹爹年轻二十岁。
就在爹成亲的前一日,我唯一的妹妹出生了。没有人期待她的到来——包括我。爹只派人来打听了一趟,听说是个女娃,就不再过问了。
苏家的一颗心全在明日的大喜上了。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我立在冰凉的石阶上,月光渐冷,眼前的屋中却无一丝灯光。木然看着满庭的落叶无人清扫,一声叹息,曾经的喧闹早似秋叶飘散。
娘在迎亲的唢呐声中去了,至死还在怔怔看着门口,等待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我伸手合上了娘的眼,抱走了妹妹。
姐姐站在门口,似乎在等我,似乎又只是在站着。
“她叫瑞然。”
“爹给我取名字的时候还是深爱着娘的。”
“所以瑞然应该是个好名字。”
风起时,落叶纷飞如雨,穿过我零落的发。
姐姐一言未发,走下青色的石阶,走过青白的小径,走到我的面前,很轻很轻的搂住我。我嗅到她身上淡若兰芷的香气。头顶似乎有一点清凉滴落。
天,竟是开始下雨了吗?
要不然,我的脸怎么会是湿的呢?
瑞然安静的睡着,苏宅的喧闹并未能吵醒她。
据说新娘是个绝世美人,贤良淑德,温婉可人。记忆里,那日的苏宅热闹非凡;而姐姐院中只有琴音流动。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一曲诉衷情,多少伤心事。
我抱着苏然,昏昏睡去。
梦醒已是月上中天,明晃晃的月光洒进屋里,映得弦凉如水。
忽然一滴红溅落弦上,发出轻脆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那一抹寒光从姐姐胸前抽离。姐姐安静地闭上眼,就像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回到家中一般。如叶飘零。
背后的女子素衣素裙,黑发黑眸,唯一的色彩便是凝在剑尖上的血珊瑚。
我迎着那女子的目光望回去,心中一片澄明。
许是这般死了也不错吧。
一双染了凤仙汁的手却按上了持剑的手。
“她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苍依会喜欢的。”
说话的女子黛眉丹唇,两颊绯红,眼波流转,眉心一抹赤红,凤冠霞披,竟是新娘。
她弯下腰,嫣然一笑,探出手来抚上我的面颊。隐隐听得她腕上的钏镯叮咚作响,我忽然觉得很冷,眼前一黑,跌入梦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醒转过来,已身在钟山脚下,夕阳西挂。
新娘已换下嫁衣,此刻着一鹅黄薄纱长裙,遥望夕阳,晚风卷起她片片衣裾,发出轻微的声音。另一女子仍是一身素衣,在她身后仗剑而立,注视着西方天际。
手中仍有一物,却已不是瑞然。低头看去,隐隐看得有金光流动,竟是一把紫漆短琴,长不足一尺,宽不过三指,然而精致异常,灵秀可人,也不知是何物制成。
然而我更希望那是一把剑,可以让我刺进那素衣女子心中的剑。
“你顺着这小路上山,到丹羽轩找轩主苍依。他自会照顾你的。”
新娘淡淡地说,视线却依然停留在西方。
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隐隐可以看到有一点灰褐落在钟山之巅。
“现在别想着杀我们,你还没这个本事。”新娘终于回身注视我,“等到你下山,若是想来找我们,就去江华打听一个叫葬花的人。我——等你来杀我。”她弯腰在我耳边低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我抱紧了琴,踏上钟山小路,一去十年。
十年后,苍依走出我的视线,一去不回。师兄师姐先后下山寻他。
一月,苍鹰带回四师兄蓝阙的玉佩。我依丹羽轩门规把那刻着他名字的玉佩埋在兰花下。
一年后的深夜里,连小师姐柳卿氏的玉佩也回到了丹羽轩。想不到一年之内,我竟亲手埋下四枚玉佩。只可惜,我的玉佩是无人埋葬了。
静坐到天明,扣上丹羽轩的大门,我沿着来时的小路离开了钟山。
江湖噩梦由此开始。
在苍依离开钟山的一年零一个月后,我随一队商人到达了江华——最繁华最黑暗的江南名城。
很容易打听到了葬花,在这座城市里,她亦算是声名显赫。
月香葬花,晨霞枫露。
江南四大名妓之一,葬花。
午夜时分,月上中天。一顶软轿停在小巷中已有半日。而这半日中竟无人从此经过,深深地宅院中叶没有特殊的声音。我等了十年,不在乎再等下去。她们知道我就在外面,我在等她们。
忽然从深宅中传来几声水滴落地的声响。我面无表情地下轿,径自推门入内。
庭院甚美,唯有一间偏房亮着灯。风中浮着的淡淡花香隐隐钩起我的回忆。我却不愿再去深想。
关于冷月葬花,以及很久之前离开丹羽轩的另一人,他们的事情我略知一二,却从来没有可刻意向苍依或是师兄师姐打听过。苍依似乎知道我和冷月葬花之间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只是用寂寞的眼看着我不要命地练琴。
我立在珠帘之外,不曾入内。背后的一点寒冷直逼心扉,一如十三年前。
“想听一个故事吗?”她在我耳边低低问道,似乎是怕惊了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