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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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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音
序
在苍依离开的三年零一个月之后,我在钟山脚下开了一家客栈。
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会坐在客栈的屋顶,面对钟山之巅弹那曲《诉衷情》。
在有月亮的夜晚,我总是睡得不好,尤其是满月的时候。有时我会在月光下起舞,脚踝上的足铃就随之叮当作响。四周之人皆以为妖。
我并不是有经营天赋的人。在希然出现之前,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在空空的客栈里独自弹琴起舞。偶尔有客人来,我也不会去热情接待。
所以我的客栈名声并不好。
也许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先饿死呢。
心里这样想着,我却从没有真正想过要改变客栈的状况。更何况,我并不是真的需要为钱操心。
希然来的时候正是三更,天上飘着毛毛的细雨,不见月亮。我难得能睡得安稳,却听见楼下有轻轻的扣门声。翻个身,只当做没听见,来人等得不耐烦,自会去别家。孰知那人竟是出奇的有耐心,一刻之后,又响起几声扣门声,依旧轻巧而又节奏,
叹息一声,心知今夜是逃不过了,于是披了外衣秉烛下楼。
卸了门板,原来是一个落魄的剑客,竹笠上湿漉漉的,没有披蓑衣。他生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脸上似乎随时都挂着随意的笑;年龄也许只有20多,也许已过了40;衣衫虽旧,却不肮脏,剑鞘虽不华丽,却是出自名家手笔,他的眼睛虽温和而慵懒,却隐隐有异彩流过。在门前淡紫色灯笼的映衬下,那看不出年龄的面庞以鼻梁为界,左明右暗。
“还有空房吗?”
话中有一丝江北的口音,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温和慵懒。
我没有答话,退开一步,让他进了门来。
擎了蜡烛走在前面,却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声响,唯有我的足铃在黑暗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很安静啊。只有我一个客人吗?”
多事的家伙,也不知他如何在江湖上行走至今的。
“我本来还想将你的性命多留几日的。”
没有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颈上却是一凉。
“为何杀冷月、葬花?”
此时听起来,他说的竟是纯正的官话,哪里还有一丝的口音?
“因为她们杀了瑞秀、瑞然。”
许久未开口,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你不正是瑞然?”
十三年前,江北苏氏大火。亡者七十有三,失踪者二,皆苏氏女。世传次女瑞然为奇人所救,拜入丹羽轩苍依门下。
然,这其中却有天大的误会。
“瑞然,是我妹妹的名字。苏家的次女是没有名字的。”
我凝视着眼前半尺的光圈,圈外便是烛光所无法顾及的黑暗,我们两人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随着烛火的跳动不停扭曲。听得背后宝剑落地的声音,我缓缓转身。
——不要忽视从魅音师身上发出的任何声音。哪怕是风吹动他们衣裾的声音也可能是致命的。
他是不是忘了苍依所说过的话呢?还是忽视了足铃的节奏?抑或是那时的苍依并没有告诉他那些?
——魅音师……曾经是很神圣的,那时所有乐师的理想都是成为一名魅音师,可是……
弯腰拾剑的一瞬间,苍依寂寞的微笑忽然浮现,心中一疼。
——可是我们却把最动听的声音变成了最犀利的杀人武器!
但即使是这个样子,即使如此,我也……
指尖沿剑锋下移,终于触到了熟悉的字迹——
希然。
原来,这个曾是苍依弟子的人叫做希然啊——那个远在我踏上钟山之前,便早已离开丹羽轩的人。
抛下剑,我转身离去。
次日黄昏,我依旧在屋顶弹琴,淡淡的感觉从背后飘来。
不愧是师兄呢,不到一天就能从我的铃音中醒过来。
可是我没有在曲子中施展魅音术——就算他此刻拔剑也一样。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听完了那曲《诉衷情》。当我从他身边目不斜视走过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自那日起,希然便留了下来,每日挂着懒散的笑容替我打点客栈。看着生意一日好似一日,我却嫌楼下吵闹,终日躲在楼上乐得清闲。
如此这般,两人倒也平安无事,只是相处月余,我们之间却没再有过只言片语。
十五,月圆夜。
皓月当空。我为月光所扰,终不得安睡,索性打开窗子,翻身上了屋顶。
这个时节没有霜,青瓦上却覆着淡淡的白,踏上去,似乎能感觉到月光盈盈上延。
褪了左袖,便露出了小臂上的短琴。那琴圆润可爱,不足盈尺,月光下隐隐有紫光流动,弦却是白得亮眼。手指摸索到琴尾镌着苍朴的篆文,心中一疼——瑞然,他始终都以为我叫瑞然,我从来都没有机会给他讲我的故事,也一直没有机会听他讲他的故事。
右手迟疑了一下,便开始在弦上翻飞。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正是那曲《诉衷情》。
脚下,已不自觉地起了舞,足铃合着琴声在月光里回旋。、
有金石之声加入,我眉头一颦,手上停了琴音,脚下却依旧应着那铿锵的节奏舞动。不觉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忽闻一声叹息,那金石之声渐入高境,铮铮几声,却在最高处结了尾。
我亦止了舞,在月光下默立。几个时辰舞下来,我却连喘息都未有变化。我知道他在看。
“我不知道你的舞竟也这般好。”
“我的母亲……是个异族女子。”
希然抱着他的剑坐在屋脊上,脸上挂着熟悉的玩世不恭。明亮的月正悬在中天。
黑暗中听得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杀人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唯一的愿望……只是想死在他的手上……”
伸手去攀那空中的明月,却终是不得。宽大的袖滑落至肩,瑞然在月下一览无遗。
希然的瞳孔猛然收紧。
“你……竟把琴镶在骨上!”
“是啊。这样更容易和瑞然沟通。”
“不会痛吗?”
“如蚁噬骨。”
我淡淡答道。师兄清秀的眉却拧在了一起。
“何苦?何必?”
垂下左手,视线回到希然身上,我挂起一抹鬼魅的笑。
“只为杀了冷月葬花。”
希然一震,杀气猛得爆裂开来,却又消弭于无形。
我转身去看他。
这样你都不生气吗?我这样说你都能忍吗?
“……师妹……”
他第一次那般轻声唤我。我心中不由得一颤,眼泪险些滑落: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丹羽轩的人唤我了——哪怕是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师兄呢?
“……师妹你……莫要再杀人了。”
心里一寒,清醒过来,我冷笑看他。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
希然眼神一闪,微微侧过头去。
“……他的……”
“你就这般听他的话?”
“……”
“当年你离开丹羽轩的时候,他可曾留过你?”
“当年你被追杀时,他可曾帮过你?”
“如今你又何必听他的话?”
像是在调弦一般,一点点试探着希然的忍耐限度。
“你的师妹不是只有冷月葬花吗?为何又违心唤我呢?”
“你当日离开丹羽轩不正是为了冷月吗?为何现在又苦心规劝我呢?”
“我——可是杀了她的人啊——你为何不杀我?”
“……”
看着红色的血从他握紧的拳中点点滴下,我突然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苍依啊苍依,你是我们的毒,丹羽轩的每个人都中了这味毒,沉溺其中,不得自拔。你的话就是我们永恒的命令。当日钟山一别,你保全自己一双干净的手,又怎知我们为此沦落至斯?
“这若是他的心愿……他为何不亲自前来!?……若是他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他为何早不出现?!……我……我们等了他那么久……我们找的他好苦他知不知道?!”
眼泪忽然决堤。一入红尘深似海,百般纠缠却不得解。我已快要窒息。苍依、冷月、葬花、希然、瑞然、瑞秀……很累,心好累。曾经,我只想在娘身边安稳了此一生,哪想最终竟惹上这些许恩怨情仇。十三年来恍然如梦,我却找不到醒来的方法;抑或是在害怕,怕梦醒时分,物是人非,怕十三年间的一切皆是我的幻觉,怕丹羽轩其实并不存在。若然苍依只是一场梦,我宁愿长眠不醒。
恍然间,依稀记起苍依寂寞的笑。回忆突然泛滥,一发不可收拾,钟山花香扑面而来。苍依立在紫藤花下,倚着长廊石柱。我在柱后端坐抚琴——那时,我尚未镶琴入骨,只是每日抱着瑞然同行同止,以求心意相通而已——我看不到苍依的表情,却知道他是寂寞的。我知道每每我弹起那曲《诉衷情》,他总会怔怔地听,也不知是喜是悲。柳卿氏师姐也爱这曲,只是她的琵琶一旦合琴而鸣,我便会停下,听她独奏——我不喜欢与人合奏,哪怕是我的师兄师姐也一样——只有苍依是例外。然而他的箫声那么寂寞,容不得别人靠近。我总是在想,要经历怎样的过去,才会寂寞至此呢?
臂上忽然一痛,原来是瑞然示警。我这才听得希然的《忘忧曲》已渐入高潮。
月光下,他脸上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长剑出鞘,修长的手指在剑身上轻击。若非亲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人能以剑为琴,击剑成曲。
然,希然做到了。只因他是苍依的大弟子。
苍依,那曾经独步武林的魅音师到底有着多么惊人的才华呢?在他上钟山之前,又有多少人死在他的箫声之下呢?
心中一痛,苍依的身影又清晰了几分,瑞然却是越发焦急了。
妹妹啊,我又何尝不知,只待希然一曲完结,我便会永困记忆之中,不复有尘世的感觉。可是……我想见苍依啊,想见他啊!幻觉也好,记忆也罢,让我多看他一眼都是好的啊,哪怕我从此不再醒来,哪怕就此迷失……
听得忘忧曲渐入尾声,我忽然笑了。既然等不到他来杀我,那么在有他的记忆中安眠一生,也算我得其所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