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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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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我来到热闹的太寿区,在繁华大街边的一条长木椅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坐了五个小时。
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跟澹台佐一起去拜访被移植给一个小女孩的Φ86402301,看见它很好地融入到家庭中,过着普通而正常的生活,在驾车回研究所的路上,看着远处的夕阳,心情莫名轻松起来。当我醒过来后,我以为前一天我和澹台佐真的去拜访过那样一个家庭。实际上,Φ86402301依然躺在Φ区的玻璃棺中。下午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以前的科学家认为大脑比躯体复杂,现在的我们发现实际上躯体比大脑复杂,所以我们研制出了天青脑,却无法研制出地紫躯。研究院现在的主要目标就是研制地紫躯。
澹台佐坐在办公桌前的那张旋转椅上,一边旋转着夹在他左手食指和中指间的那支中性笔,一边说:“你以前从不喝碳酸饮料。”
那支笔就像一个魔法吊坠,像催眠师手里的怀表,让人昏昏欲睡。
澹台佐又说:“你太关心那些东西,很在意它们被移植以后的情况。只需要一个月回访一次,你却一个星期回访一次,有时候甚至三天回访一次。”
澹台佐继续说:“其实我也发生了一点变化,你没看出来。”
我说:“什么变化?”
澹台佐说:“我比以前更喜欢旋转手里的笔了。”
我说:“确实。”
澹台佐说:“我以前喜欢用圆珠笔,现在却喜欢用中性笔了。”
我说:“读书时期你喜欢用钢笔。”
澹台佐说:“那是塑造笔迹的最佳时期,用圆珠笔或者中性笔会阻碍形成好的笔迹,让人写不出好看的字。”
我说:“不早说。我一直用圆珠笔。”
澹台佐说:“下班一起去吃烤肉?”
我说:“好。”
吃完烤肉后,我又打包了一份儿面条回家。我住的地方离研究院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所以到家的时候面条还有些温热,我就着一瓶水狼吞虎咽地把它吃完,然后坐在阳台上听着Art Of Empathy的《Good Morning Sick World》看着从不远处飞过的小鸟,和从很远处飞过的飞机,以及无数矮楼的楼顶(那里偶有人在晾晒衣服),陷入一种平静。我打开一瓶矿泉水,随便喝了几口后闭上了眼。我感受到还不能称之为风的细微的气流蹑手蹑脚从我身上经过,它无法拂动我的头发,却能触动我脸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的汗毛,我能感觉到它们像小草一样东倒西歪。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重量降落在我的右边眉毛靠近眉心处,它在那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然后贯穿大脑,一直蔓延到枕骨,并从那里延伸向椅背下面无底的悬崖,我听到悬崖下面那烟雾缭绕处,正悬挂在石唐修的睫毛上的我们在大声呼救。“万鹰之神”海东青在烟雾上面盘旋、哀鸣,最后俯冲而下。伴随着邢长荣的尖叫声,一只海东青叼着一副大脑,冲破烟雾,朝崖顶急速飞来,飞来,飞来......我的脚板心微微发冷,我的右眼皮跳动了几下后,我睁开了眼。天空出现了几朵灰云,天色暗了下来,还飘起了细细的雨,并打响了几个雷。我走进客厅,关上由客厅通往阳台的那扇玻璃门,躺在沙发上陷入了半醒半梦中。我梦见邢长荣的大脑躺在Φ100001号玻璃棺中,他的身体站在Φ100001号玻璃棺前看着他的大脑。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睁开眼,从沙发上起来,拿起手机接听了电话。电话的另一头没有人说话,但是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周围车来车往的嘈杂声,和各种店铺里播放的音乐声,还有路人的说话声,以及美食店的吆喝声。我们一起静心听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后他才开口说:“慕容风。”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语气不太对劲,情绪似乎很低落。
我说:“你在哪里?”
邢长荣说:“心牢区,上穹路和下矩路的交叉口。”
半个小时后我到达了那里,看见他斜靠着一棵路灯站在路边。我开车送他回去。一路上没有说任何话。偶尔抬眼从后视镜上朝他看上一眼时,发现他一直盯着我。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把他送到家后,我直接回家了,在家门口看见澹台佐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根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碳酸饮料。
他说:“来找你聊聊天。”
我在衣袋和裤袋里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钥匙。
他苦笑了一下说:“不会落屋里了吧?”
我说:“等我几分钟。”乘电梯下到负一楼的车库里,回到自己的车旁边,打开车门,想仔细查看一下有没有漏在座椅间的缝隙里,却看见它正豁然躺在副驾驶上。我拿着钥匙回了10楼。当我走出电梯时,听见旁边的那部电梯也“叮”的响了一声,转头看见钮子垔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也提着一根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许多肉干和肉脯。
她说:“这么巧。”看了澹台佐一眼又说:“这下齐了。”
澹台佐说:“酒和下酒菜都有了。”
他们似乎并不欢迎彼此,好像各自有话要单独跟我讲。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客厅中央的那张茶几旁,边喝饮料边吃着那些肉干和肉脯,说着不必要的话,偶尔抽空看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综艺节目,里面的人正欢乐地玩着游戏,映衬着我们冷清的场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直在心里面猜测对方何时离去,或者期盼对方能提前离去,这样自己就可以对我说出那些对方在场时不能说的话了。我一直在猜测他们俩谁会先离开,然后留下的那一个会对我说些什么?两个小时后他们俩一起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孤独而迷茫地坐在地板上,耳边回荡着电视上玩游戏的人的欢笑声。
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上班迟到了一个小时。当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我倒了杯白开水,打开电脑进了研究院的网络主页,上面更新了几条新信息,其中一条是公布Φ842将于当天中午进行移植手术。
我在心里说:“祝你好运,Φ842。”喝掉那杯白开水去了-9楼,在三生门上输入密码后踏入过道,看见澹台佐正走在我前面,他比我早来了十几秒。他不是从办公室来的,也不是从家里直接来的,他已换上白大褂,大概是从-8楼来的。他在Φ-47门前停住了,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转头看了我一眼,跟我打了声招呼后低头输入密码,推开门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也进了Φ-47。
中午我和澹台佐一起到面馆各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然后回了办公室。十几分钟后澹台佐接到一个电话,挂断后说:“Φ8325679好像知道自己是谁。”
大家都没能及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澹台佐又说:“Φ8325679好像知道自己不是周稚水。”
钮子垔说:“怎么会。”
澹台佐说:“慕容风、闻人攀和钮子垔跟我去地方回访Φ8325679,邢长荣、邵一卿、石唐修和欧江沅留下,欧江沅留守办公室,邢长荣、邵一卿和石唐修随意。”
地方市位于中行市南边,地方市与中行市相距四百公里。
Φ8325679的新家在地方市的就木小区,小区里面的楼房每一栋都有四层高。Φ8325679的爸爸周齐光到小区门口把我们接到那栋位于小区中间位置的楼房的二楼靠右边那套房子里。
Φ8325679或者说周稚水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妈妈乔琪娅坐在她旁边给她剥核桃仁。
周齐光在乔琪娅旁边坐下。闻人攀在周稚水旁边坐下。钮子垔在闻人攀旁边坐在。我在钮子垔旁边坐下。乔琪娅为我们四个人各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周稚水一直盯着电视,没有看我们一眼。
澹台佐在周稚水斜对面的一个矮凳上坐下后说:“你好。”
周稚水说:“你也好。”
澹台佐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稚水说:“周稚水。”
澹台佐说:“我指你的真名。”
周稚水说:“周稚水。”
澹台佐说:“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的名字吗?”
周稚水说:“我爸爸叫周齐光,妈妈叫乔琪娅。”
澹台佐说:“你有朋友吗?”
周稚水说:“有。”
澹台佐说:“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周稚水说:“记得。”
澹台佐说:“他们叫什么名字?”
周稚水说:“邹鹏、彭圣清、孙兆普、严义川。”
正在给周稚水冲泡果汁的乔琪娅把温水瓶放好,回头对我们点点头。
澹台佐说:“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周稚水说:“他们的家都在就木小区中。”
澹台佐说:“你做过一场手术。”
周稚水说:“对。”
澹台佐说:“你没有因此而忘记一些事吗?”
周稚水看向澹台佐说:“没有。你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澹台佐说:“不要介意,这只是例行问话。我们每一次回访都要做一系列必要或者不必要的问话。”
周稚水说:“既然不必要那为什么还要问?”
澹台佐说:“嗯,不必要也不是真的不必要,只是现在还看不出它们的价值。你喜欢吃核桃?”
周稚水说:“核桃补脑。”
钮子垔说:“你多少岁?”
周稚水说:“九岁。”
钮子垔说:“你的头偶尔会不会痛?”
周稚水说:“会。”
钮子垔说:“睡觉的时候你会做梦吗?”
周稚水说:“会。”
钮子垔说:“头痛的时候做梦多还是不痛的时候做梦多?”
周稚水说:“当然是不痛的时候。头痛的时候根本睡不着。”
钮子垔说:“你觉得你的爸爸妈妈怎么样?”
周稚水说:“不怎么样。他们就是爸爸和妈妈。”
钮子垔说:“如果突然某一天你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希望你能给我打电话。”
周稚水说:“好。”
钮子垔说:“如果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读几年级?”
周稚水说:“四年级。”
她正在读四年级。
澹台佐说:“你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你的一切表现都非常优秀。希望你继续保持。”
周稚水说:“好。”接过那杯被乔琪娅用少许冰水冲凉了的果汁一饮而尽,把杯子拿去清洗干净后放到桌上,然后进卧室拿出一个画架,说:“我会在六点半前回来。”离开了家。
乔琪娅说:“她一定会在六点钟准时回来。她非常喜欢画画。她的性格、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她依然是稚水。”
周齐光说:“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周稚水早就死了。我原本打算拥有一个新孩子,重新教会她说话,教会‘她’曾经我们教会稚水的一切,让‘她’在我们的呵护中慢慢成长起来,像是自己又生了一个孩子那样。可是,‘她’就是这副样子。根本不需要我们去付出,不需要我们去教‘她’什么。我担心这样的开始无法很好地帮助我们之间建立起真正的父母子女关系。很明显‘她’完全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清楚一切。那‘她’又怎么会安心做我们的稚水?也许十几年后当‘她’长大了,‘她’就会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
澹台佐说:“子女长大了都会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生活。”
周齐光说:“我指的是那种一去不回的不闻不问。就像失踪了那样。”
澹台佐说:“你觉得她会那样做吗?”
周齐光说:“我不知道。”
乔琪娅说:“她不会。”
澹台佐说:“你在一个人九岁的时候就去妄断他的十几二十岁,未免有些荒唐和武断。”
周齐光沉默不语。
澹台佐说:“如果你们申请重新给周稚水的躯体换一副新大脑,会得到批准的,以目前这种情况而言。”
周齐光看向乔琪娅。乔琪娅摇摇头。
澹台佐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就给我们打电话,办公室的电话和我的手机都可以。”递给周齐光一张名片。
乔琪娅说:“会有什么事发生?”
澹台佐说:“只是如果。”
在我们走到小区门口时,澹台佐的手机响了起来。
钮子垔坐进车里,按下车窗说:“不会我们还没离开就又出问题了吧?”
澹台佐说:“是弓星驾。”接听电话,五分钟后挂断说:“到中行后闻人攀和钮子垔各自打车回家,我和慕容风到天圆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