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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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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走进办公室,欧江沅就说:“周乔木又死了。”
邵一卿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面向靠墙的办公桌而坐的澹台佐转过椅子说:“没想到吗?我早想到了。我们都早想到了。”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中性笔,不停地旋转着。
邵一卿说:“是舒贝元杀死了她,也是我们杀死了她。它原本可以不必死。”
邢长荣说:“这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常常这么想。”
闻人攀说:“科学的领域没有对错之分,无论是对还是错,都是一种进步。”
舒贝元是一名天文物理学家,周乔木是一名地质学家,两人相恋四年后结为夫妻,生育了一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女儿,生活幸福美满。十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周乔木脑死亡。舒贝元决定为她实施脑移植手术。主治医生通过邵一卿从我们实验室里拿走了一个天青脑,并将它成功移植给了周乔木。
中行市科学技术研究院钱乙楼的-10楼和-9楼是成品保存区,-8楼至-3楼是实验区,-2楼是资料保存区,-1楼是车库,1至20楼是办公区。我的办公室在7楼,实验室在-9楼。一条长长的过道将-9楼分成Φ(弗艾)区和Θ(西塔)区,Φ区的玻璃棺中装着在实验室中诞生的大脑,Θ区的水晶棺中装着已经被摘除大脑的躯体。Φ区和Θ区的左端是电梯,右端是Τ(套)区。Φ区、Θ区和电梯之间有一扇门,名叫三生门。Τ区里面的石棺中装着完整的人体,在他们被唤醒时,可以换躯体,也可以不换。我们把Φ区的大脑叫做天青脑,把Θ区的躯体叫做地紫躯,把Τ区的尸体叫做行者尸,把行者尸的大脑叫做羽化脑,躯体叫做羽化躯。-10楼的布局跟-9楼一样。
从研究院大门到钱乙楼的那段路,贯穿于一片悬铃木林中,路上总是笼罩着从各栋楼中溢出的福尔马林和药物味,闻起来死的味道浓于生的味道。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死人的地方。让死人起死回生是我们的职责。
舒贝元用八年的时间教会了它一切,当它学会了思考懂得辨识一切的时候,他发现它并不愿意做他的周乔木。
闻人攀说:“我觉得‘她’是对的,‘她’确实不是周乔木,‘她’只是住在周乔木的躯体中而已,就像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中一样。”
邵一卿说:“可是舒贝元不那么认为,在他看来‘她’就是周乔木,仿佛‘她’陷入了一场昏迷,然后被他唤醒了,用八年的时间。”
欧江沅说:“他应该知道周乔木已经脑死亡,装在她躯体里面的大脑是一副崭新的大脑。”
舒贝元曾说:“一个失去手或者脚的人移植了手或脚之后还是他/她本身,一个心脏、肺、肝、肾生病了的人移植了心脏、肺、肝、肾之后还是他/她本身,一个患了血液疾病的人全身的血液换尽了也还是他/她本身,所以一个脑死亡的人换了一副新大脑为什么就不再是他/她本身?她就是周乔木。”
石唐修用一上午的时间为他讲解了粗略的人体学知识,但依然无法改变他的执着。
澹台佐说:“我想他明白一切,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想承认周乔木已经去世永远离开了他的真相。他们太相爱了。没有周乔木他活不下去,但是他又必须活下去,为了舒望左和舒望右。”
舒望左和舒望右是舒贝元和周乔木那对双胞胎女儿的名字。
欧江沅说:“舒贝元很可怜。”
闻人攀说:“不管怎么样,他不该杀了‘她’。”
邢长荣说:“Φ80001本该健康地活在Φ80001号玻璃棺中。”
邵一卿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这也只是少数悲剧之一,只能怪Φ80001运气不好。”
秦占秋坐在咖啡馆中说:“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容貌没有改变,性格、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的冬夜,喜欢早起跑步,喜欢看书,喜欢聊天,喜欢笑,喜欢煮饭,她让我觉得人生充满了美好。现在的‘她’,喜欢熬夜,喜欢听音乐,喜欢画画,喜欢沉默,喜欢吃外卖,她让我觉得很压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找你聊聊了,毕竟你是它的制造者。”
我说:“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人,真正的周冬夜早被那支从天而降的箭射死了,你只是想保有她的躯体,让Φ804332作为一个发电机维持她的躯体正常运转而已。”
秦占秋说:“是啊,她们确实是两个人。”
我说:“你就当她的性格发生了改变,你知道,很多人的性格都不会保持终身不变,就像你和我,现在的我们跟童年时的我们甚至青少年时的我们都不一样,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对人对事的态度有了变化。当我们年迈的时候,一定也跟现在不同。你就当周冬夜的性格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发生了改变。她还是她。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秦占秋说:“我做不到。”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离开她?”
秦占秋说:“我无法离开她。我永远不会离开冬夜。”
我说:“那你希望我为你做点什么?”
秦占秋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偶尔需要倾诉。”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秦占秋说:“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很久没说话了。”
我说:“我们可以通过手术再把它摘下来放回实验室,只要你提出申请。”
秦占秋说:“我宁愿忍受这一切也不会提出那样的申请,我想每天都看到冬夜的脸。”
我说:“可以再重新移植一副新大脑。”
秦占秋说:“可是你们能保证它会让她回归开朗与乐观?能保证它能让她善良、温柔、正直、本分、积极、睿智?万一跟现在的一样或者比现在的更糟呢?”
我说:“你决定让自己去适应她?”
秦占秋说:“一边适应一边试着去改变。”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忍受不了它了,不要杀了它,把它交给我。”
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的内心升起无穷的怜悯,但是除了感到无奈,我无能为力。
他喝了一口咖啡,点了点头。
当我提着一碗打包的饺子回到办公室时,石唐修说:“Φ84279死了。”
我说:“怎么回事?”
石唐修说:“实验室爆炸,被烧死了。”
邵一卿说:“周柯根也死了?”
石唐修说:“那倒没有。”
澹台佐走了过来,接过我打包的饺子,放到办公桌上,打开盖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让浓烈的韭菜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把我们拉回了现实。
澹台佐喝了一口矿泉水说:“很好吃。”
肚子似乎有点饿却又好像不饿,口仿佛有点渴却又恍若不渴。想上班却又不想上班的一天。希望早点结束工作,却又不想回到家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我离开办公室,走进电梯按了-9楼。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是我的身影,我跟门上的自己面对面,我们看着彼此,却不说一句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我很久没这样仔细认真地看过自己了,尤其是在如此安静无干扰的情况下。自己看自己,很陌生。跨出电梯,打开三生门,踏进“黄泉”之路,站在左边的“人间”与右边的“天堂”之间,望着位于路尽头的“玄冥”,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方。突然想抬头看星星,但我却朝“天堂”走去,打开Φ-818的门,习惯性来到Φ100001号玻璃棺前,看着泡在营养液中的Φ100001,叹了一口气。
我对它说:“好几天没来看你了。”点燃一棵烟后又立刻熄灭了它。
我继续说:“抱歉,我差点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Φ842319被舒贝元杀死了。我们无法责怪他,不是吗?以前每个星期我都会去舒贝元家拜访一次,看看Φ842319或者说周乔木,记录它或她的认知进度,以及它或她的现状,还有跟新家庭的相处情况。
“舒贝元需要同时照顾三个孩子,那画面可以想象。
“有一次当我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看见舒贝元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右手手肘放在沙发上,用右手手掌托着脸,在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和Φ842319的咿咿呀呀声中陷入了浅睡。开门声惊醒了他。在他看见我的那瞬间,他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这份工作让我看见太多眼泪。成年男女们的脆弱令人窒息。”
我解开了靠近脖子处的两颗钮扣。
“有时候我很想喝酒,但是你知道我不能喝酒,所以最近我迷恋上了喝碳酸饮料,家里的冰箱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碳酸饮料,每当我走进家门,总感觉自己可以在沙发上瘫睡几百年几千年,昏昏沉沉,混混沌沌,迷迷茫茫,最近我的身体有时候有点轻飘飘的,有时候却有些笨重,碳酸饮料能让我找回我自己。
“浑浑噩噩。
“一个科学家怎么可以活得浑浑噩噩的?
“你会不会庆幸自己没有这恼人的肉身?也庆幸自己可以远离世间的纷扰。庆幸自己没有爱上任何人,所以不必活得像舒贝元和秦占秋。
“我庆幸自己是个科学家,虽然是个浑浑噩噩的科学家,却也比常人更能明白生命的意义。这让我活得更轻松或者更沉重。”
澹台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无论是轻松还是沉重都源自清醒。”
我说:“你活得清醒吗?”
澹台佐说:“你呢?”
我说:“我最近总想睡觉。”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到底做了正确的事还是错误的事?”
澹台佐说:“正确与错误不是现在能够评判的,未来的走向决定一切。”
我说:“我最近有种奇怪的感觉。”
澹台佐说:“什么感觉?”
我说:“我觉得Φ100001似乎变了。”
澹台佐说:“哦?”
我说:“它好像不是以前的Φ100001了。”
澹台佐说:“我们还没有把Φ100001移植出去。”
我说:“我知道。”
澹台佐说:“你觉得Φ100001从玻璃棺中爬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想喝一杯酒或者想吸一棵烟,于是把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袋里。
澹台佐说:“然后它过五关斩六将从封锁严密的-9楼逃离了出去?别忘了离开了营养液它会在十八分钟内死亡,再则谁给它每扇门的密码?就算它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密码,但是一副大脑怎么能够得上一米多高的密码键盘?”
我说:“它的左脑额上回没有原来饱满了,就像漏了一点气的皮球,左脑额下回中间的凹度比原来深了一些,较明显的地方是左脑侧沟,原本比较平直,现在似乎变曲折了。”
澹台佐说:“角度问题。”绕着Φ100001号玻璃棺走了一圈后,说:“站在玻璃棺正前方看,它的左脑额上回依然饱满,左脑额下回的凹度并不太深,站在玻璃棺左侧看,它的左脑侧沟并不太曲折。别站在侧面看,要正对着看。”
我来到Φ100001号玻璃棺前面,看见Φ100001的左脑额上回依然饱满,左脑额下回的凹度并不太深,来到Φ100001号玻璃棺左侧,看见Φ100001的左脑侧沟并不太曲折,于是说:“确实是角度问题,它还是原来的它。”
澹台佐说:“我们去喝杯咖啡。”
我说:“好。”
我和澹台佐离开了-9楼,到研究院附近的咖啡馆里坐了两个小时。
右边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我们的侧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模糊,遥远的地方,由钢筋水泥凝固而成的高楼大厦之间的缝隙处漂浮着的白云让我想起钮子垔的头发。
有一次我们到攀枝花市出差,澹台佐开车,欧江沅坐副驾驶,我坐欧江沅后面,石唐修坐澹台佐后面,钮子垔坐我和石唐修中间。每一次车在山路上颠簸,钮子垔的短发就会像波浪般晃动,它让我想起沙滩和白云。
我看了钮子垔的头发一眼,在收回目光的瞬间发现她在看着我。她把头发往耳后拢了拢,把目光转向前方。
这里风景很美,路却坑坑洼洼的。在我们经过一段很窄的路面时,车剧烈抖动了一下,我幻想着我们从那里摔落悬崖,然后全被石唐修的长睫毛给钩住了,在离地面几千米的地方摇过来晃过去,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寒冷让我们的嘴唇变成了紫檀色,当我们抬起头,看见几米远处陡峭的山壁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草,开着蓝得无比忧伤的花。
我朝左前方看了一眼,一抹阳光在澹台佐的鼻尖上闪闪发光,仿佛太阳从那里诞生。
我穿过澹台佐和欧江沅之间的空隙看向前面,在歪斜的后视镜中与澹台佐四目相对。他笑了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仿佛,我知道他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重新看向右边的窗户,看见一群水牛在树林边觅食,悠闲自在,开心快乐,它们身上的毛让我再次想起钮子垔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