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书》同名野菜

10、第十章

　　【十】

　　一顿午饭，本应宾主尽欢，却在众人心知肚明又故作无事的心思里变的异常沉默。

　　这餐饭，恐怕谁都没有吃好。

　　各怀心思的一顿午饭结束，盖聂收拾了碗筷抱去厨房清洗。

　　卫庄自然而然地站起来去接他手中的碗，被盖聂闪身避了过去，淡淡看了一眼，同他道:

　　“你留下，别跟来。”

　　伸出去的手摸了摸鼻尖，卫庄有些悻悻。他不过在上次洗碗的时候意外将桌上的锅碗瓢盆都扫到地上摔了个碎而已，之后也都重新置办了一套回来。况且，这怎么能算他一个人的错，盖聂站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在勾/引他，遑论他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瞧，他当然忍不住……将盖聂压在桌子上/做/了一次。

　　难得见到自家大人吃瘪，赤练吃吃笑了几声，在卫庄视线看过来的下一刻施施然起身，去厨房帮夫人刷碗去了。

　　盗跖不愿意在这里对着卫庄，拍了拍一旁荆天明的肩膀，也起身去了厨房。

　　荆天明吃饭时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只是闷头埋在饭碗里，看起来半点不想和人交谈，此时也只是愣愣地盯着盖聂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半晌，他站起来出了门去，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茫无目的一圈一圈走着，呆呆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目光却无神，满怀心事。

　　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却不只是因为今日无意间看到的事情。

　　他一直以来敬爱的大叔和他的师弟在一起了，那个大坏蛋。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

　　看到那种场景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他实在太过吃惊，不明白怎么会看到那样的事情。

　　可是也只是惊讶而已。

　　在他心里，大叔永远都是那个他闯了祸的时候可以牢牢护着他，为他将一切风雨都挡在身后的人，虽然一直觉得，大叔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是会爱上谁的样子，也一直想象不到如果大叔成亲了会是什么样。但他希望大叔能过的很好，抛开江湖的血泪和刀剑，可以轻松而快乐的生活。

　　只是没想到会是卫庄，一个男人，还是当初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对手。

　　哦，是了，哪怕那时候卫庄再怎么说他们两个之间注定不能共存，可他记得很清楚，大叔昏迷着倒在他脚下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恨的，却掺杂着他看不懂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原来是不忍。

　　大叔那个时候，大概也从没有把卫庄真的当做敌人。哪怕断剑抵在了卫庄脖子上，到底还是没有下手。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荆天明抬手揪了一片叶子，手指捻来捻去，无意识地揉搓。

　　他抬眼看了看头顶将日光遮挡得疏疏落落的枝叶，抬手，一掌击在了树干上，然后在满头落叶中一头栽倒在地，抱头在地上翻来滚去。

　　虽然但是......

　　不管怎么想，这两个原先一眼看上去就是宿敌的人如今变成这样，真的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连他这个跟大叔亲近的人都这样，更遑论其他人。

　　并非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样，而是哪怕合作之时相处融洽，这两人在他们眼中也一直处于对立的两面。当初知道他们同回鬼谷，也只是觉得卫庄还有着想把盖聂打败的心思，才一同回来方便比试而已。

　　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大家恐怕对这种身份的转变难以接受，才会觉得无法面对吧。

　　沮丧地捶捶脑袋，荆天明停止了翻滚，四肢摊开，对着头顶悠悠散落的日光，眼前一片黄白温柔的光晕。

　　思绪也好像因此慢慢变得轻缓。

　　不过，他们无法接受，对大叔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头顶树叶轻晃，在微风里被吹动而颤抖片刻，终归会归于平静。

　　这样看来，大叔他现在，过得很开心呢。

　　这样就很好了。

　　少羽和石兰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他们这些故人，去往了遥远的塞北、大漠，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月儿被阴阳家带走流离于海外，临别前最后一面，她凉凉的吻落在他额头上，他没抓住那个幻影，只记得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小高叔叔的眼睛也快治好了，他说想去北地看看，替他的父亲荆轲，看看他离开了就没能回去的地方，也想替他多看一看这世上他原来向往却再也见不到的风景，雪女姐姐说要跟着他，几个月后大概也要动身离去；大叔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以后山长水远，能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这样很好，因为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但他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人慢慢走远的时候，替他们高兴的心情偶尔也会迷茫又失落。

　　就好像他慢慢长大了，面对的离别，也越来越多了。

　　像今天这样相聚的时刻，也许好久好久都不会再有。

　　一片黄叶从半空中飘摇而下，将要落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鼓起腮帮用力一吹，那片叶子就飘飘荡荡的，又向另一个方向落下。

　　忽而风起，头顶树叶乍响，无数黄叶脱离了枝头，簌簌飘落，漫天而舞，在零碎如同浮金一般的日光里，像是一瞬间时光的定格，美丽至极。

　　就像蜃楼永恒的春季里无休无止飘落的樱花，三足金乌带着璀璨的日光盘旋而上，把那一瞬间的美好永远封存在了记忆里，散落在千里之遥的人，可以凭着头顶的日光，回想起那个有朋友，有同伴，有亲人的时候。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胳膊里。

　　卫庄闲来无事走到河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

　　瞧了半天，趴在草地上的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本想转身就走，但思及盖聂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少不得要来安慰一番。他不想见到那种情景，转过去的脚在原地定了定，还是回头朝树下走了过去。

　　树叶阴影无法波及之地日光和暖，他坐在软和泥土上，整个人都觉得舒服而放松，对于要和荆天明说话这种事，这个时候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坐下的时候荆天明趴着的身体动了动，从肘部缝隙里瞥了一眼，毫不理睬。

　　卫庄从地上捞了几颗石子，在手指间捻了捻，一颗一颗的朝荆天明身上砸去。

　　砸到第三颗的时候，荆天明一骨碌从地上翻身坐起，一脸凶悍的朝卫庄喊道：“大坏蛋你干嘛！？”

　　剩下的石子在手中掂了掂，改道扔向了一旁的水面，“扑通，”“扑通，”飞溅起一片细小水花。

　　荆天明眼角有点红，卫庄瞥了一眼，饶有兴致道：

　　“你哭了？”

　　荆天明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角，

　　“没有！”

　　他确实没有，只不过是有点心酸而已。

　　卫庄也没什么兴趣探究他是不是真的哭了，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既然荆天明看起来无事，他也就不打算再做什么。眼前泛着粼光的溪水让他觉得有些晃眼，索性向后一躺，枕着手臂阖眼养神。

　　草地柔软，日光从头到脚笼着他，耳畔的风声树响听起来都似催眠，卫庄几乎一夜无眠，此时懒懒地躺着，意识便渐渐有些朦胧起来。

　　只是他不去扰人，却偏偏有人来扰他。

　　耳边轻轻一动，他便从朦胧的思绪里惊醒，只听得一旁的人动来动去坐立难安，卫庄心底一笑，已经想到了那个小鬼盯着自己眉毛打结的模样。

　　果然，几声深深吸气的声音过后，荆天明的声音在耳边颇为犹豫的响起：

　　“那个......”

　　似乎有点儿说不下去，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荆天明停顿了好一会儿，挠了挠头，好半晌才接着道：

　　“那个......我今天看到......”

　　卫庄睁开眼瞥过来，眼睛在阳光下泛着灰色，显得十分冷漠，他直接打断了荆天明吞吞吐吐的话。

　　“知道你看到了，想说什么？”

　　荆天明一愣，脑筋转了几圈，反应了片刻，一掌拍在地上。

　　果然，果然，这家伙早就发现他了，做那种举动出来就是故意让他看的。

　　“你这个小人！卑鄙！”

　　冷冷一笑，卫庄干脆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愤然片刻，荆天明却又无言以对。

　　既然卫庄都发现他了，大叔当然也发现了。明知道他就在屋外看着，却丝毫没有抑制卫庄的行为，想必也是毫不在意的，那他这个旁观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他忽然就觉得有点失落。

　　气鼓鼓地坐在原地，碎碎念似的哼唧了半天，像是已经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卫庄躺着，早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本打算好好睡个午觉的卫庄被这如同蜜蜂环绕的声音扰的发烦，按捺着怒气听了几句，从细细碎碎又小又快的声音里勉强听清些，什么“大叔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过分，怎么都这样……” “哼，都走吧，走了小爷一个人去闯天下......” 这样有点抱怨又赌气的话颠来倒去地念叨，倒把他听得想笑。

　　师哥说的不错，确实还是个孩子。

　　许是此时心情不错，卫庄难得这样想到。

　　不过，能不要缠着师哥就更好了。

　　他忽然开了口，道：

　　“前些时日，流沙截到了一条消息，你可能乐意听听。”

　　荆天明狐疑地看过来，下意识便想拒绝，却在听到卫庄的下一句话时哽在了喉咙里。

　　“事关阴阳家......”

　　他还没说完，荆天明的身子已经像一条鱼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他盯着卫庄，声音急切：

　　“什么消息？”

　　卫庄气定神闲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只舒舒服服的枕在他的胳膊上，半晌，似乎是欣赏够了，才悠然道：

　　“去问白凤。”

　　荆天明转身便走，两步并作一步跨出去了，身后忽的又响起卫庄的声音，

　　“既然决定了，就拿出点儿胆量别放手。”

　　荆天明的身子顿了顿，心头的热火冷静了片刻，忽然转身，向着卫庄问道：

　　“你们......我是说你和大叔，你们当初分开了那么久，你怎么能确定你能......”

　　后面的词汇他似乎颇为难以启齿，终究涨红脸色支支吾吾的含糊过去。但就算没说出来，卫庄也知道他的意思如何，此时顺着他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蹙，片刻后又放松下来，唇角含上一抹淡笑。

　　无论他想到了什么，都不可能在荆天明面前说出什么矫情又肉麻的话来，所以他只是含着笑意，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荆天明撇了撇嘴，显然对卫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他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益的回答。

　　他摸了摸额头，再次回头大喊一声：

　　“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对我大叔，不然我一定把他抢回墨家！”

　　卫庄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鬼谷家事，与你何干”，只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滚，语气凉凉的附加一句: “有事没事少来，别打扰我和你大叔清净”。

　　荆天明“切”了一声，撇撇嘴，运起轻功掠走，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了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