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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知了 4 ...


  •   六点钟的天空灰蒙蒙的,初升的太阳被天际的云层遮的严严实实。大多数人继续沉于睡梦中,连知了们也未完全醒来,唯有鸟儿叫声响亮地回荡在这片安静的居民区上空。

      一凡在刚开门的包子铺里买了几个包子和两杯豆奶,立于路边等待。
      六点过五分,苏何的车子停到一凡身边,她跳上车道了声早,俩人便在沉默中快速驶向目的地。

      早间的小区门卫是另一位大爷,估计上日班的那位还未到接班时间。清晨的庭院比下午热闹许多,在炎热尚未降落的一天的伊始,早起的老年人们走出屋子,三三俩俩围着花坛晨练。

      他们连续第三天走进这套公寓。
      一切都静悄悄的。灰白的日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电视机,沙发,玻璃茶几,墙上的时钟,映照出暗淡的轮廓。失去主人的空间显的更加冷清寂寞。不知多少个早晨,覃苗苗一个人醒来,和这样的寂静相伴。

      进入书房,苏何径直走到窗前。沙发挡在他和窗户之间,他未挪动沙发,因为他所在的位置正是覃苗苗发现对面高楼里有人窥视她的地方。

      一凡估计对面楼高大约十四或者十五层,能看清楚人的轮廓的位置大概是第四层到最高不超过第十层的窗户。这个时间多数窗户拉着窗帘,看不见人影。
      视线偏左有一户人家罕见地裸露着阳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阳台上眺望前方,从下往上数来位于第七层。

      再没有其他动静。苏何纹丝不动,眼睛一一过滤对面的窗户。

      一凡打开早餐袋子,碰了碰苏何的手臂道:
      “苏队,吃早餐了吗?我买了几个包子,这三个给你。”
      “我吃过了,谢谢。”苏何瞄了眼一凡道。
      “那这杯豆奶你拿去喝。” 一凡掏出豆奶和吸管,递过去。
      苏何犹豫了两秒,伸手接过去,并没有喝。
      “好吧,那我自己吃咯。”
      一凡轻声嘟哝了一句,拿起包子吃起来。

      时间在清晨的寂静中流淌过去,知了的叫唤声渐渐响亮起来。
      一凡把剩下的包子和空杯子塞入挎包。另一杯豆奶仍静悄悄地握在苏何手上。

      太阳越过东方天际的云层探出头,几乎是同时,对面的几扇窗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线。
      又将是炎热的一天。

      苏何动了动,身体稍微前倾。
      一凡感觉到苏何的变化,她的眼睛加快速度搜寻对面的窗户。左侧上方有一扇大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用玻璃包裹起来的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就在白发老人的楼上。

      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轮廓染上一圈光晕。

      一凡确定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和苏何。
      他们互相对视了大约2分钟,苏何把手上的豆奶递给一凡,打开窗户,男人的轮廓更加清晰。

      苏何的动作似乎是要告诉对方,“我们注意到你了。”
      然而对方只是定定地站在远处,盯着这个方向,没有回避或者退怯的意思。

      苏何关上窗户道:“我们去会会他。”
      经过客厅的时候一凡看到墙上的时钟指过九点。

      他们穿过林荫小道进入后面的小区,苏何径直走入二单元,在电梯里按下八楼。
      苏何敲响802的门,门即刻打开了,对方仿佛正等待着他们的来访。

      男人三十来岁,身形瘦高,头发略长,在脑后扎成一束。他鼻梁上驾一副金丝框眼镜,面容憔悴,脸上的胡渣长出来呈现青黑色。
      “警察。” 苏何举起手上的警官证。
      “进来吧。” 他声音略显疲惫,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疑惑和抗拒。

      “坐。” 他关上门,指向客厅里的一张布艺沙发。
      客厅的陈设极少,除了进门处的一个鞋柜和男子所指的沙发外,剩下的唯有靠墙堆放的各种颜料和画板。

      所有画板都面朝墙壁,看不出画了什么。另外有一个画架放在客厅中央,前面一个高脚凳。这幅画仍在创作中,涂了好些颜料,一凡看不出具体是什么东西,既不是风景画也不是人物或者动物。大概是所谓的抽象画吧,她想。

      男人走向画架,把架子端起来转个面,靠着高脚凳坐下。

      “你知道我们要来?”一凡忍不住问道。
      “对。”
      “为什么?”
      “我刚才看到你们在对面的屋子里。”
      一凡非常惊讶男子竟如此直接,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在窥视对面的屋子。

      “你们喝水吗?”
      他想起似的立起身。
      “不用。” 苏何出声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一直在窥视覃苗苗?” 苏何单刀直入。
      “窥视…?”
      他似乎没有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何继续问。
      “我想想。”
      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一凡随着他的视线转动往窗外看过去,对面正是覃苗苗家所在的住宅楼。

      “我是今年三月份搬过来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第一次在楼下的小路上看到她,就立刻认出了她。”
      “我这两天经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或者后来几次,我有勇气上去和她说话,也许今天就不是这个结局。”
      他一手摘下眼镜,另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

      “你们认识?”
      “嗯...”他重重点了下头,陷入沉思或许是陷入回忆。
      苏何没有催促,静静等待。

      “起先我并不知道她住在那间屋子,书房阳台上有一台跑步机,我每天下午慢跑一个小时,阳台对着那排房子的后窗。有一天我认出来一直坐在窗边打字的女人正是她。”
      “后来她把窗帘拉上了,我想她从来没有认出过我。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摊开手掌,眼睛落在上面,由于长久作画,手上残留着各种颜料的颜色。

      “你们怎么认识的?” 苏何问。
      “我们是高中同学,高一高二是同一个班级。”
      “只是普通同学吗?” 一个身影袭上苏何的心头。
      “怎么说呢,要说是恋人,也谈不上。可能是因为大人的干预,我们之间感情更多了一种同志情谊。”

      “怎么说?”
      “高二的时候我坐在她后面,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喜欢阅读。我发现她的书都是从图书馆借的,很少自己买,也从来不带回家,都放在抽屉里。我有时候偷偷看她在读哪些书,我那时候也看课外书,就和她慢慢熟络起来,互相推荐各类书籍。”
      “后来她告诉我,她母亲不同意她看这些没用的书,她的所有校外时间都由母亲安排的严丝合缝。”

      “我见过她母亲两次。”
      他皱起眉头,表情既不是厌恶也不是憎恨,更多是对往昔的探究。

      “有一次放学早,我们和以往一样,没有在最近的车站上车,多走了两站路,就是聊我们读过的书,聊对这个世界看法,对想未来的设想。”
      “碰巧被她母亲看到了…”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眼睛里多了一丝痛苦。

      “他母亲第二天就到学校里找了我们的班主任,知道我坐在苗苗后边便要求调换位置。我们的友谊没有因为这个受到影响,反而更亲近些了。但是苗苗从那之后变的阴郁很多,可能是她母亲给她压力。”

      “到了高三,她母亲要求学校把我调换到其他班级。学校不会同意这种要求。于是她就把苗苗换到其他班级了。对苗苗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我们那时候其实心里都很脆弱,不但要面对沉重的学习压力,因为这个调动,我和苗苗还多了其他同学的指指点点。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做,连说说话也不行吗?”
      他抬起眼睛,痛苦地质问苏何。

      “后来呢?” 苏何回应地问了一句。
      “后来,我们几乎不说话了,有时候在学校里迎面碰上,就点个头。我感觉高三有段时间苗苗很不好。整个人更加低沉。”
      “但她还是考出了好成绩,按照她母亲的意愿去了省外的一所211大学。我留在本城上了美术学院。”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堆在墙角的画,陷入沉默。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
      “没有。直到我搬到这里才再次看见她。”
      “你一个人住?”
      “嗯,我年初离婚了。这是我父母买的房子,离婚后我就搬到这里。”

      “你靠画画谋生?”
      苏何眼睛扫过那些只能看见背板的画。
      “这些?不,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给出版社画插画,赚的不多,这大概也是我妻子离开我的原因,这么多年没有起色。”

      “你每天花多长时间看覃苗苗家?” 苏何问。
      他微微眯起眼睛消化这个问题。
      “我不是变态,也没有刻意要偷窥她。早上起来之后我会站在窗前看看那个方向,然后下午固定在1点到2点,在跑步机上跑上1个小时。”
      “我想看一下跑步机。”苏何从沙发上起身。
      “好。” 他也从高脚凳上站起来,朝书房走去。

      书房朝南,被玻璃包裹起来的阳台正是早上他们从覃苗苗家看到的男子站立的地方。进门一边贴墙有一张巨大的玻璃书桌,上面除了一台大屏幕台式电脑,还散乱的堆着纸张、铅笔、彩笔、橡皮等作画工具。
      书桌旁边有一个大号书橱,也是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看到苏何打量这个书橱,他苦笑道:
      “这些书是我从以前的家里搬出来的唯一财产。”

      一台家用跑步机放在阳台上,正对着前面的楼房。
      从跑步机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覃苗苗的书房和厨房的窗户,以及屋里的部分家具摆设。
      如果此时覃苗苗仍然活着,她应该正坐在书桌前打着字。三人站成一排,默默地望着覃苗苗的窗户和露出的书桌一角。

      “她大概注意到了,从某一天开始,就把书房的窗帘拉上了。” 男人说。

      “你看过她的遗书吗?”苏何问。
      “网上发布的那个吗?看了。”
      “她博客的其他内容呢?”
      “我没有去找她的博客,只看了流传出来的遗书。”
      “为什么不?”
      “她既然已经死了,再去窥探她的过去也没有意义。”
      “你怎么确定那封遗书就是她的?警方并没有公布遗书作者是谁。”
      “我知道。我看到她出事,看到遗书内容,那是她的口吻。我知道是她。”

      “前天,出事的那天,你看到什么?”
      “她不是自杀吗?你们在调查什么?”
      这是自从警察进来以后他第一次提出疑问。
      “不好说。” 苏何道
      “好吧,关于她的事,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却是在她去世之后。能说说也挺好。”
      苏何没有接话。

      男人摇摇头,继续道:
      “前天,让我想想。我像往常一样,早上八点多起来。洗漱完,喝了杯水,在开始工作前,我走到阳台看外面,那时候她已经把窗帘拉上了。对了,她不在书房的时候,窗帘有时会再次拉开。”
      “然后我开始工作,11点左右吃午饭,1点钟上跑步机,那之前没看过她家窗户。我记得没跑多久,看到她家厨房里面有个人,站在煤气灶前,戴着帽子。我当时寻思,1点多钟才做饭,有点晚,在家里戴着帽子做饭就更奇怪。”
      “你知道,跑步其实很枯燥,看到什么会寻思半天。”
      他好像解释似的补充道。

      “那个人在厨房多久?”
      “嗯,后来我就意识到那人没做饭,在厨房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再后来就听到警笛声,看到她家里去了很多警察,看到新闻,看到遗书...”

      “记得厨房里那个人的具体形象吗?”
      “黑色的鸭舌帽,好像是黑色的T恤衫,其他看不清楚。”

      走出男人家后,一凡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队,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会是陆洋吗?他去而复返。”
      苏何按下电梯按钮,思索着,转身朝楼梯走去。
      “我们去找阳台上的那位老人。” 他说。
      “啊对,他可能也看到了什么。”
      一凡赶紧跟下去。

      这回他们敲门敲了很久...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阳台上的那一头白了三分之二的头发。老人家身形干瘦,个头不高,他抬头望着苏何,一脸疑惑。

      “大爷,我们可以进去问您几个问题吗?” 一凡问。
      老人家侧了侧脑袋,没有回答,眼睛从苏何身上移到一凡脸上。
      “大爷,我们是警察,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一凡重复道。苏何掏出警官证递到老人眼前。

      他点点头,举起手掌对着他们做了个手势,转身朝屋里走去。门没关,苏何和一凡继续等在门口。
      老人又走回来,一个耳朵已经戴上了助听器,手上正在戴另一个。
      “你说。” 他边戴便大声说道。
      一凡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老人终于点着头把他们让进屋里。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一凡瞄到另一个朝南房间的阳台门也开着,正是早晨老人所在的那个阳台,上面放着一张靠背藤椅。
      屋外嘈杂的知了声和不远处的车流声一股脑儿塞满这间公寓,和楼上的安静形成对比。

      老人招呼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不出门的时候不戴这个东西,那些知了炒得我头浑。”
      他从餐厅搬来一张木椅子坐于茶几旁,指了指助听器,大声说道。
      “大爷您一个人住吗?” 一凡也提高嗓门问道。
      “对,老伴过世快两年了。以前不爱听她唠叨的时候也不戴这东西。” 说着他笑了。
      “您经常坐在那边的阳台上吗?” 一凡指了指有阳台的那个房间。
      “现在天气太热,不出门走动。早上太阳大起来以前,还有黄昏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看外面。”

      “你们是警察吗?” 他指了指苏何的胸口,刚才苏何就是从那里边掏出了警官证。
      “对,您知道对面的小区前天有人死了吗?”一凡继续问。
      “知道,那天动静挺大的。” 他点点头。
      “您前天坐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户人家窗户里面的动静?”
      “警察来的时候听到警笛了,看到那家人家窗户里蛮多人来来回回。”

      “出事之前看到过什么吗?”
      “我不大看人家窗户里面,没啥看的,我就看看天,看看鸟,往远了看。”
      “那您没有注意过那家窗户里的事情?”
      “没有啊。不看的。”
      “我们能去阳台看看吗?” 一凡问道。
      “好的,过来。”说着他起身,招呼一凡和苏何跟着他。

      这个阳台离覃苗苗家更近一些,如果细看的话,可以更清楚地看见窗户里面的生活。
      然而大爷并没有注意过这些。对他来说,也许生活已经远去,远到像天边的一道天际线。

      “好的,谢谢您。”
      一凡说。苏何对他点点头,两人转身欲离开。
      “你们这就走啦?”
      大爷站在原地未动,看着他俩,略显浑浊的眼睛陷在满是褶皱的眼眶中,流露出些许失望。
      “对,大爷,我们没啥要问的了。”
      “哦,好。自从老太婆死后,我不常和人说话,戴上这个东西有时候也听不大清楚。”
      他说着又笑了。
      他开门让一凡和苏何出去,加了一句:“有空再来坐啊。”
      一凡不知作何回应,只微笑着点点头。

      回到前面小区的时候,门卫大爷已经换成了先前见过的那一位,看到他俩就直接把门打开,从门卫室走了出来。
      “你们今天没开车过来吗?” 他好奇地问道。
      “今天还要去那家?查到什么吗?” 仍然是一连串的问题。
      “今天又是很热的一天呐,昨天那场雨倒是凉快了一阵是不是,你们说。” 他自顾自说着。
      “我们早上就来了,刚才没看到您。” 一凡说。
      “哦,我10点接班,到晚上10点下班。”
      “12个小时啊,不回家吃饭吗?” 一凡一边等着苏何把车开出来,一边和大爷唠嗑。
      “不,家里没人了,说话都没人应。饭都自己做好带出来,在这里解决。”
      苏何把车开到挡杆前,一凡上了车,和大爷挥挥手。

      车上一凡一言不发,燥热的风从两边降下的车窗吹进来,苏何察觉到一凡的沉默有些异样。
      “怎么了?” 他问。
      “没什么,苏队...”

      “其实我在想,我将来会不会也这么寂寞。”
      “嗯...”
      “虽然现在也是一个人,但是我有工作,有你们,还有阿婆。”
      “可是有一天,这些都失去的时候呢?” 一凡少有的陷入悲观。
      “人的忍耐力是不可估量的。” 苏何说。

      一凡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什么啊,苏队...” 一凡还在笑。
      苏何皱起的眉头因她的笑而舒展开来。

      人的忍耐力是无可估量的。

      仿佛是恒久的寂寞从他有记忆以来就如影随形,直到遇到林怡,直到后来遇到这份忙碌的工作。
      也许是他把自己的寂寞转移给了林怡,她忍耐了许多年,终于选择离开,又把那份寂寞归还给了他。

      车子穿梭于车流中驶向警队。苏何打开车载广播,广播里正在播放一首歌。一个声音乘着管弦乐轻轻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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