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节》程外

2、花灯

　　小时偷懒旷早课，师父执剑用剑柄敲他的床板，边敲边忿忿地说，自己当年为寻他入师门，差点连夜跑死了自己的爱马。

　　谁谁门派的掌门人笃定他是天下至聪至善、天赋异禀的人。后来半路领了郝先生的孩子回去，这些年全心全意地栽培她。那孩子是郝先生亲女，想来也是天资卓越，又刻苦，据说冬日还随师兄们一起练剑破冰……

　　他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想，师父这么照顾自己的爱马，怎会累死？

　　师父对他的期望，就好像有谁用手指狠狠地戳他的头，便又往下按，按到地上，又拼了命让他上去。他从前见那杂耍艺人长长的木棍顶着盘子转，他不觉得手艺人苦，只感觉自己如那高高的薄盘，昏昏转转。

　　待他年少时随师父参加各门派的交流大会，那年人们都在议论着暮春被杀害的祝时节。各派的纠纷瓜葛常见，一个小弟子死了便是死了，救不回来。

　　人们聊起此事，有人暗喜，说她师父这些年只收了她一个弟子，如今怎可好。也有惋惜，说郝先生的孩子竟也活不下来，可怜可怜。于是又有人跳出来反唇相讥那祝时节一早改了姓，这么多年过去早认了祝争鹊作父吧。那祝争鹊在郝先生一家被灭门后才敢到，谁知是否有意。于是又有人叫他闭嘴算了。

　　他听着，在心里想，是师兄杀的。可是那天师父知道后，也只是叹气，说对不起郝先生。

　　想到这，他抬起头去寻祝时节的师父，看见那人透过人群望过来，与他对视。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过了一会，他们互相避开视线。他很快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他想，祝争鹊也许什么都知道。

　　他二十五岁时，在祝时节死的同一片树林里被师兄暗害。他坐靠着一棵树，头昏昏沉沉。夜里树林中只有风声和叶声。他想祝时节当时将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时，一定又希望有什么声音，又害怕有任何声音。

　　他感到眼前有点温亮，睁眼时，看见祝时节提着花灯，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低头看着他，眼睛里又是可怜，又像笑他如今多有狼狈。那盏花灯燃着，在她蹲下时照亮她的脸，还有鹅黄裙衫上一小块青绿的暗纹。四周都是暗的。他想。

　　他想抬手牵住她，手却使不上劲，于是便无声地看着祝时节，看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支笔，扶着他的手，在他左手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末了，她又写下他的名字。

　　他的左手虚握住她，眼睛仍盯着她。他想起祝时节死的那天，他也曾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流着血侧躺的背影，却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师父找到他和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说，走吧。

　　他醒来时已是清晨。他立刻去看自己的手掌，上面只有血污。他狠狠地咬牙站起来，终于走出了树林，过了历练，成为内定掌门人。师兄早死在了走出树林的路上。

　　第二年暮春祝时节的忌日，他终于去看她，提了一盏花灯。他看见她墓前半枯的花，在心里想，不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她。

　　他第一次见到祝时节时，刚下山历练完。师父说闻城正值花灯节，让他夜里玩过了，明日再回南关山。他沿着一条张灯结彩的街道慢慢地走，有一个老婆婆劝他买一只花灯。于是他付了更多的钱，挑了一盏六角花灯，里面的烛火照得灯面的图案若隐若现。

　　他手执花灯回头，看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脸。她穿着一身鹅黄衣裙，头发上别着玲珑挂坠。她身后跟着一个人，也许是她的哥哥，皱着眉劝她，时节，买点什么吧，什么都不买的。
　　于是少女四下打量，末了指着他手执的花灯，说自己要花灯。然后她又很快地摇摇头，说自己要放河灯。

　　他就站在那里，有风穿过街道微微扇动他的衣袖。他看着他们去买了河灯离开，直到风又停了，他执着花灯的手，手指很轻微地松了松。

　　他又回忆一遍她的脸，自顾自笑了会。那时人间灯火在她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