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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鱼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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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剑直直冲我袭来,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会猛地侧头,待我抬起右脚挑掉突来的攻击,将自己的剑直指他前额时,胜负已定。
于是他适时收手认输,颇认真地向我一揖,道:“多谢崔小前辈指教。”我也宽慰地向他笑笑,回到阿爹身边。
或许人们看来勉励总是比赞誉有效,阿爹指正了一番我刚才的险些失手,最后补了句:“若是你小师叔,定会步步谨慎。”
阿爹口中的我小师叔,是他早逝的小师妹。我阿爹是闻城一门派的掌门人,师从祝争鹊,后来又娶了自己的同门师妹,也就是我最最温柔可亲的阿娘。他们对我的教育,多怀慈爱之心,对我疼爱有加。只是在功课和练功上他们总是很严格,且时常搬出小师叔,说她年少时是多么有天赋。
更糟的是,她不仅聪慧,还勤奋刻苦,这对幼时吃不了苦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和压力。也不是怕被阿爹阿娘比较,我从小便知他们是为了借我从未谋面的小师叔来激励我。
不过我小时候总担心阿娘提起她疼惜的小师妹,回头又见我这娇懒模样,难免心中苦上加苦,更是伤心怀念。于是我也不负爹娘所望,早练不贪睡,每每第一个到场,平日里连饭量上也不肯输给其他同门弟子。
我那时总觉得小师叔一定是顶顶优秀的人,也许和传说里南关山那位一样,同样担得起天赋异禀、至聪至善的美名。
一次我随阿爹和衡川师叔上街,阿爹又提起小师叔,说她虽年纪小,课业却是极好的。我知阿爹是在旁敲侧击我的功课,笑我的课业完成得不好,所以故意落下半步跟在他们后头。
这时衡川师叔悄悄告诉我:“你时节小师叔,小时候总爱睡懒觉,上课因为走神被师父骂过百回。”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阿爹也听见了,他回头很温柔地对我们说:“对,从前她喝鱼汤,雪天里端出门说要放凉。结果忘了,鱼汤冰了个透,哭丧着脸要若瑾给她再热一回。”
然后我们一起笑。
想不到小师叔也有这样的一面。我从前很是崇拜她,如今知道她也并非人偶娃娃一样精致得无可挑剔,更打心底里喜欢她,觉得小师叔在我眼前更鲜活了。
门派之间的交流大会今年在南关山脚下的镇城上举行。白日里和同辈们切磋过,夜里我和陶符一起在街上闲逛。陶符比我小一岁,在旁边絮絮叨叨:“崔青珺,白日里差点就赢了你。没想到你看破我的招数,害我被师父叫去,说是要加练哪。”
其实陶符并未将我早上偏偏赢过他放在心上,于是我只当没听见。陶符是南关山弟子,该门派在我阿爹年少时,便压我们门派一头。如今我们门派渐渐好转不复当年冷清样,而南关山自从江旌确前辈当上掌门人以后,弟子更是源源不断。
我们两个门派的相熟,也颇有渊源。我记得在我八岁那年,江湖上不知怎的流传一种秘术,说是将已死的武林高手的尸骨化粉,再如何如何,便可武力大增。
这如何如何我是记不大清的,现在回看这流传秘术,垂髫小儿也要笑上两声,可在当年,真的就是有人信啊。
阿爹阿娘还有师叔们,在秘术被传得越来越邪门以后,连夜迁走了自己师父和郝先生夫妇的墓到门派里。随后他们去树林旁找小师叔的墓,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倒在树林,还有江旌确前辈守在墓前。问过才知那两人竟把歪念头打在我小师叔身上,好在江前辈恰好就在,才保住小师叔的尸骨。后来两个门派逐渐熟络起来。
我和陶符走进一家酒馆,说书先生已经开场起了个头。他说到上上次讲了郝先生的故事,上次讲了我师爷爷祝争鹊的故事,这次应该是……我接上他的话小声对陶符说,这次该是他的师爷爷了。
可也许上上上次便已经讲过了,那说书先生开口,要说那世间天赋异禀、至聪至善之人。于是我又对陶符说,哦,想必是你师父。
也是,江湖英雄辈出,可说到底兜兜转转的,有着如此精彩纷呈的故事的又有几人?江前辈,单他天赋异禀的美誉,至聪至善的美德,就够人们讲上几天几夜。
可是,那说书先生又转了话峰。他说他今天讲的是,祝时节。
我诧异地转头看着陶符,他却轻松自然地回以微笑。许是闻城里从不讲小师叔的故事,或是不巧我从未遇见过,我堪堪领悟到,原来我小师叔,竟也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常客。
我随陶符上了二楼,沉默地坐下听书。这位说书先生说起我小师叔,是郝先生亲女,祝争鹊爱徒。她三四岁时,我师爷爷预断天下天赋异禀、至聪至善之人会是保河的江家儿子,和陶符的师公连夜赶马争抢。可后来我师公却放弃了,带了时节小师叔回门派。
说书先生恰到好处地停顿,他问众人,这世间天赋异禀、至聪至善的人,真的只有江旌确吗。
江前辈的能力和才气,似乎天生就是一种让人心服口服的天赋。正如人人尊称郝前辈一声“郝先生”,是因为郝先生的美德才情刻进骨里。而人们都相信那个预判,只因江前辈亦如是。
而如今说书人问“只有”二字,仿佛向池掷石,已经激起了无数涟漪。说书人继续说着,我想起交流大会上我小胜了陶符,现在依稀回想,确实也有人提起小师叔。他们说我和小师叔同样聪敏同样刻苦。他们显露遗憾,有人说没准,没准,若是祝时节没有死在那一年,现在真可以和江旌确齐肩。
等我回过神时,小师叔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我的时节小师叔,她的一生太短,饶是说书先生舌绽莲花,也讲不了太久太久。
说书先生最后无限感慨地说:“祝时节,她年少惊艳,天赋异禀、至聪至善,为人口口相传。若是她还活着,一定是惊才绝艳的,必定有跌宕起伏的经历,甚至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听众也纷纷叹息议论着。
因为答应了会早些回去,又因为也许说书先生讲到小师叔可与江前辈匹敌,所以下一个就是江前辈的故事,而我们早就烂熟于心。于是我和陶符往回走。
陶符看出我的不对劲,却猜不出一贯对说书百听不厌的我为什么今日那么反常。他兴致勃勃地问我:“崔青珺,祝前辈是不是很好看?”
我慢慢地回答:“小师叔十五岁就走了,那时我还没出生。”
我看他哦哦地点头,又忍不住说:“我若瑜师叔说时节师叔并不是爱玩闹的性子,师爷爷疼惜她年纪小,也不大强迫她出门游历。她走的那年,本该第一次参加交流大会,可惜没有等到。那些说起小师叔的人,听着小师叔故事的人,也许从未见过我的小师叔吧。”
我又一次感受到,小师叔她,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真切之人。
陶符又问:“你爹你娘,你的师叔们,对他们来说,你小师叔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抬头看了看街边房檐下的一盏花灯,它柔柔地散发出黄色的光,好像春日柳絮里温暖的太阳。我告诉陶符,在我们门派早些年尚冷清时,在师爷爷离世时,在很多很多时候,阿娘总是牵着我的手,她说,她的小师妹一直就在身边,会永远永远祝福我们。
陶符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你小师叔一定很喜欢你。”
那天夜里我睡在床上,伸出胳膊来,手和手腕半悬在床沿外。我想起我十岁那年冬日里染了风寒,不知怎的高烧不退。那几日阿爹在房外未曾合眼,和一位又一位的大夫商议着,偶尔进来冲我笑笑,安慰我一定没事。衡川师叔去南关山寻了江旌确前辈,前辈不在,因着两门派的关系,讨来一张方子。
我向来贪凉,觉得层层被子压着有些闷,晕晕乎乎间仍能抽出一只手露在床外。若瑜师叔换下守了一夜的阿娘,她握着我的手,没有立即掩进被子里,而是很轻很轻地告诉我,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时节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没力气地问她:“若瑾师叔,小师叔为何会留在我们身边,都说人死了就要轮回转世,小师叔不去吗?”若瑾师叔并没有回答我,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时节师叔会永远庇护着我。
我耐不住高烧,清醒了片刻后彻底晕了过去。我在眼前的黑暗里摸索,过了好久,好像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很轻,又有点少见的少年气,叫我起床喝鱼汤。
我又好像听见了我阿娘在低低地哭泣,说怎么总喂不下药。我费劲睁开眼,看见窗外不是白雪映出的晃眼的光亮,而是暖暖的春光。
床边有一个人,少女打扮,她的眼睛注视着我,笑意很浅。可我觉得她看着我,就好像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关切着我。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说着本该冬日喝更好,春天也不错的话,一边要喂我。我阿娘的鱼汤做得极鲜,不过我向来不爱吃鱼,也不爱喝鱼汤。我想像往日一样紧闭着嘴,可勺子送到嘴旁,我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又苦又涩的味道立刻灌入我口中,我暗想这鱼汤竟难喝到和药一样苦了,眼睛猛地一睁,看见了正端着药的阿爹和阿娘急切的脸。他们立刻抱住了我。若瑜师叔也笑,她跑出门去喊衡川师叔不必再煎药,我已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四周,再没有寻到那少女鹅黄色的身影。我后知后觉自己大病了一场,委屈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