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帝乡》霓语凝烟

66、难言

　　夜幕深沉如水，宋宣娆眼见宋砚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浮现些许匮乏，便叮嘱他早些休息。之后又去了趟小厨房，吩咐做些容易克化的粥汤送去正殿。

　　从小厨房出来的路上正好遇到竹音，小丫头羞涩笑道，“奴婢琢磨郡主回来晚了，需要用些宵夜，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不需那么麻烦，我又不是砚儿，这几日接近不吃不睡，连殿阁也不曾走出过一步。”清冷的夜风吹来，宋宣娆不禁咳嗽了几声，“早上送来的梅子汤还有好些，你在里头加些梨片炖了，再兑些桂花蜜和玫瑰碎，再适合这寒风凛冽的冬日用不不过。”

　　竹音忙打着灯笼跟在宋宣娆身后，主仆二人轻声细语聊着私房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房中。地龙烧的炽热，八仙桌上宝塔点翠香炉中的龙涎恰到好处散发着缕缕幽香。宋宣娆换上身宽松柔软的素色连云锦裤褂，放下满头小辫，心不在焉地从枕边抓起翻了半本的三国志，翻了几页又轻轻放下。

　　“郡主可是有心事？”竹音用银质小碗盛着热气腾腾的梨汤走过来。
　　“最近事情太多，一时找不到头绪而已。”宋宣娆顺手接过梨汤，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是啊，郡主大病初愈，还要操心小公爷的事，借住的襄王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现在还多了受伤的李将军。”竹音取了个汤婆子塞进宋宣娆被中，“今儿个风大，只怕明日起来房檐上又得添一层白霜，冻得人缩手冻脚的。”

　　宋宣娆抱着暖乎乎的汤婆子，有些动容，“这么多年，真是谢谢你了。”
　　“郡主这样说，真是折煞奴婢。”竹音声如蚊蚋，眼眶微红，显然是白天偷偷哭过。

　　宋宣娆一时兴起，笑呵呵打趣道，“等你和轩云将军成婚，见了面连砚儿都少不得称呼一声夫人，现在又何必拘谨至此？”

　　竹音又羞又恼，攥着娇嫩的小拳头轻轻锤着身下的蚕丝软被，“郡主既然忙的不可开交，何必急吼吼的把奴婢嫁出去。奴婢虽愚驽，扪心自问伺候您的饮食起居还是称职的。”

　　“唐先生说，您身边这些事看起来琐碎，却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就拿中毒的事来说，如果您当初身边伺候的人靠谱，能今早发现，或是像襄王一样有心腹医官定期诊脉，远不至于事到如今才发现！”

　　“竹音，你多言了。”宋宣娆盯了她许久，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光影模糊，心中更被千万钧巨石压着，片刻不得喘息。

　　“退下吧，我要休息了。”她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随即深吸一口气，吹灭了床边的红烛。
　　竹音见状，只得理好被角，蹑手蹑脚的起身到外间守夜，临走还不忘放下垂帘，床前顿时昏暗一片。

　　“也好，他们终究什么也不知道。”宋宣娆攥着被角，喃喃自语，泪水却不由自主滑出眼眶。

　　自从有回归南楚的打算起，她最担心的便是从小荣宠万千、又在爵位庇护下长大的宋砚。他不像宋萧那样身经百战，府内经史、胸中甲兵了然于心，如回归南楚之后没了自己庇佑，不等躲在暗处的宵小之徒算计诬陷，府中由这么个纯良任性的主闹着，迟早都会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就算近身的忠仆是从北羯就跟着国公府，任凭威逼利诱也无二心。可金钱权势、美色珍宝都是那刀刀见血的利刃，能把明媚天真的纨绔少年瞬间分崩离析，直至骨头渣都不剩。何况宋砚的外貌放在真个燕都都是翘楚，既有南楚血脉的秀雅精致，举手投足间又沾染上北羯男子的隽永洒脱，若是落到喜好男风的恒都权贵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宋砚心性温婉，只要对方稍有心机，拿捏起来简直易如反掌。时至今日，宋宣娆有些后悔为避免羯帝的疑心，把本该傲视群雄的将门虎子养成绵羊般只知文章音律的温糯少年。

　　不知想了多久，宋宣娆只觉得鬓边如火灼烧般抽痛。长夜漫漫，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越发清醒。只得慢慢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的锦枕上，沉心静气的思索着。

　　自从白日遇到瘦的几乎脱形的李元谋，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她心中油然而生。上回在清源山腰遇袭，李元谋胆大心细、身手敏捷，给她留下了充分的印象。更重要的是，李元谋对乔照忠心耿耿，就算刀斧胁身也并无二心。

　　想到这里，黑暗中的宋宣娆无声的笑了。余下的日子里，必须要让柳营的兵士像对父亲那样对待宋砚。她这个姐姐需要做的，就是树立宋砚在云州军中的威信，尤其是钱轩云父子俩，得保证让他们别无二心。

　　以乔照对她舍命相救的情分，加上对宋萧当初蒙受的不白之冤和对云州军的内疚，定会尽力为宋砚遮风挡雨。

　　至于李元谋将军，则是个至情至性的血气男儿。宋宣娆琢磨着，只要解除这家伙对自己的偏见，也会看在乔照的份上护着宋砚。

　　还有竹音，小姑娘在身边服侍多年，如今年纪渐长，也该有个好归宿了。既然和钱轩云青梅竹马，互有情愫，那就成全这对有缘人，毕竟世间缺憾太多，望月老看在她处心积虑的份上，成全这对身陷动荡的少年鸳鸯。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把这些尽力安排妥当，算是不辜负身边人一场。宋宣娆静静想着，到时候云州军回归南楚，父亲宋萧沉冤得雪，宋砚也能在乔照的庇护下过的安稳愉悦，钱轩云继续效力军中，即使自己早已魂归地府，也会含笑酒泉的。

　　从一开始，回归南楚的计划中，宋宣娆就把自己搁下了。柳营中保留着昔日云州军的精锐，任何动静都会引起羯帝的警觉。除非柳营是奉太子命出动，才能稍稍缓释君王的疑心，不至于引起突如其来的追杀。即使是这样，自己也需要留在北羯，以稳准朝廷中虎视眈眈的眼眸。

　　记得几年前，北羯与西羌大战，那时便有将领提出，要钱老将军领柳营全部作为前锋，抄小道绕到敌后，放火焚烧粮草，以挫西羌锐气。

　　宋宣娆收到太子阿绚手书的字条，连夜乔装赶往东宫。当日风沙翻卷，百尺之外不辨马牛。阿绚屏退侍卫，和宋宣娆在殿中四目相对。

　　“求殿下高抬贵手，救柳营将士一命。”宋宣娆跪伏在地，额上的珠宝与晶亮的泪珠交相辉映，更显楚楚动人。

　　“能为父皇效忠，是每个大羯子民的荣耀。”阿绚端着虎骨制成的酒杯，盛满葡萄佳酿，笑呵呵地望着她。

　　“何况我北羯勇士，向来以战死为荣，柳营中的众多兵将早已休养生息多时，若不能去战场上厮杀一番，难道要等花甲耄耋之年垂垂病老营中？”
　　“殿下，他们并非不能上战场。”宋宣娆强忍鼻头酸涩，扬起脸孔，任凭泪滴如雨水般落下。

　　“这次要他们深入西羌腹地，绕到敌后，确是强人所难。众所周知，云州军骁勇善战，是因为有上好的云梯和火器，针对攻打城池，战无不胜。但此次面对的是素有沙漠之狼的西羌，所到之处黄沙浩如烟海，茫茫无垠。一旦迷路，绝水断粮，不用追兵动手，就会是死路一条。”

　　阿绚被眼前梨花带雨却口齿伶俐的娇弱美人惊呆了。当年在草原上迷路的小姑娘，已经赫然长成心智果毅的女中诸葛。他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若是有一日和宋宣娆各自领兵，相逢于战场上，孰胜孰负还真不一定。

　　“况且，于我的私心，也不希望柳营将士折损在与西羌的征战中。”宋宣娆垂下秘扇般的美睫，醉酒似的酡红在脸上泛起，“砚儿向来喜欢音律诗词，对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皆不感兴趣。照这样发展下去，日后柳营全军，都可以成为我的嫁妆，成为太子殿下最忠实的马前卒。”

　　阿绚忽然心动了，娶回一个貌美如花的侧妃，还带着数万精兵强将做嫁妆，这简直是在梦境中都不敢妄想的美事。从此以后，那些掣手制脚的贵族，和张扬舞爪的外戚都会成过眼云烟。拥有父皇遗留的鹰羽卫，外加天水郡主宋宣娆作为嫁妆的柳营，莫说区区一个西羌，只怕长驱南下，攻入恒都，将整个南楚都并入北羯版图都不是痴人说梦。

　　“望殿下开恩，能保住我柳营将士一命。”宋宣娆柔若无骨，盈盈下拜，让阿绚忍不住飞扑上前，将佳人揽入怀中。

　　“好，我明日就觐见父皇，说柳营将士多为南人，进入西羌之后一旦水土不服，反误了我军中大事。至于日后，一旦日后柳营兵将外出参战，我便会依照北羯风俗强娶你入东宫。先行周公之礼，第二日再以侧妃身份叩见父皇，你看如何？”

　　“臣女遵命。”宋宣娆闭着眼睛，胸中的巨石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