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帝乡》霓语凝烟

62、欲飞

　　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半日，阴沉的天空方露出一线明朗。宋宣娆此次没有声张，只是调用了府邸中备用的双驾马车，连表明皇族身份的鹰首图案也特地摘下来，换上一对娇俏可爱的木雕金丝雀。

　　宋砚带着轩云将马车防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才略微放下心来。

　　“可惜了郡主常坐的那辆，连车架都是陈年的黑檀木打造，更别说厢内铺盖的苏绣锦毯，是太子专门托人从南边买来的，堪称一寸千金。”轩云望着面前简陋的马车，懊丧地叹了口气，又吩咐身边的小厮多拿些鹅羽软枕过来，防止金尊玉贵的郡主受不了颠簸。

　　“那辆马车姐姐用了许多年，几乎去哪儿都会带着，实在珍爱的紧。”宋砚笑容中带着几分疲惫，“太子殿下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次又跟府中的长史交代，不惜重金找能工巧匠打造一辆更豪华的锦帷六驾车，车壁都要用上百年的梨花木。”

　　轩云唇角略过一丝讽刺，“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如今太子殿下是有样学样，打算拿金车讨美人欢心了？”

　　“我姐姐可不在意这些。”宋砚别扭的背过身，“这次出门只吩咐你和葛巾跟着，再带上十余个柳营中挑选的精锐，切莫兴师动众。”

　　轩云郑重其事的挺起胸膛，“末将谨遵国公爷吩咐。”

　　宋砚自有记忆起就不喜欢钱轩云，印象中身材魁梧的习武少年总一脸倨傲的站在自己身后，冷着脸反复耳提面命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姐姐好不容易在百忙中有空接见自己，这个烦人精却也寸步不离跟在身边，连告黑状都没有机会。

　　每当这时，宋宣娆身边的侍女竹音就会端满满一盘花色各异的糕饼过来，笑嘻嘻的哄自己吃。或许是见了美食，轩云和颜悦色了许多，偶尔还会和竹音说些军营中的事。两个半大的小人儿喜笑颜开，小宋砚插不上嘴，只能愤懑地捏着甜糕吃个肚儿圆。

　　“这是姐姐遇袭后首次出门，务必吩咐你的手下小心行事。”宋砚背着手，拿出国公爷的架子来，“车里除了姐姐，还有竹音姑娘。”
　　“是。”轩云咬着唇角，义正辞严的拱手道。

　　宋砚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意思的紧，干脆甩下轩云，快步行至正殿。却见宋宣娆端坐在八仙桌旁，边喝新煮出来的梅子汤，边笑嘻嘻的跟竹音说着话。

　　“说曹操到，曹操就真到了。”竹音余光瞟到跨过门槛的宋砚，忙起身去沏茶。
　　“可见不能背后说人。”宋宣娆笑呵呵的挥挥手，示意竹音退下。

　　竹音呵呵笑着，迈出门槛的刹那随手掩上了门。
　　宋砚坐下来，随手拣了块兑梅汁的乳酪芙蓉酥吃着。

　　“出行的事可安排妥当了？”宋宣娆凑过去，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你第一次安排这些，多检查几次也不为过。”
　　宋砚郁闷的拂开她的手，“有轩云在，姐姐还不放心么？”

　　“你身为堂堂柳国公，手中的兵符能调遣营中所有将士。”宋宣娆柔声细语地劝道，“轩云再身经百战，也只是你麾下的马前卒。你为主，他为副，岂可一切都让他代劳？”
　　宋砚被怼的哑然无话，只能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闷了个见底。

　　“自从我身体好了些，姐姐就将手中的事一股脑卸下来，恨不得样样都由我亲力亲为。”宋砚终于忍不住，不服气地嘟囔道，“姐姐掌管国公府和柳营多年，大小事宜都轻车熟路，我就算骑了千里马也赶不上的。现在什么鸡零狗碎都一股脑扑面而来，实在令我招架不住。”

　　宋宣娆只顾着喝着杯中的梅子汤，置若罔闻。
　　“姐，要不你还是替我管管府中事吧。”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见她依旧无动于衷，宋砚忍不住扑到她怀中撒娇道。

　　回忆顿时林林总总卷土重来，少年时的宋砚再惫懒不过，每当师傅布置了类似练字抄书的功课，往往就是他最如坐针毡的时候。轩云通常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模样，宋砚是万万不敢找这位铁面判官样的人帮忙。

　　随身的小厮为保险起见几乎文墨不通，更别说府内其他伺候的婆子丫鬟了。宋砚望着面前厚厚一沓雪白的宣纸，咬牙切齿，眼刀都快把书本钉穿了。

　　“你盯了这些文房四宝快两柱香的功夫，可是想看出花样来？”不知何时，宋宣娆飘然而至，身后跟着眉清目秀的侍女竹音，正端着盘洗净的水灵果子，笑吟吟的望着他。

　　宋砚心事被人看穿了去，脸像烧灼般滚烫绯红。一怒之下挥手扬起广袖，桌上的文房四宝顿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不学了！都是什么鬼玩艺儿！”宋砚又急又气，忍不住哭喊道。

　　宋宣娆索性坐定，又打发了竹音出去。掏出随身带着的丝帕，替宋砚仔细擦干泪痕。
　　“和你一起进学的其余人，个个儿都按夫子说的来吗？”

　　宋砚小小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三皇子最恨师傅了，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带着他的伴读都跟着舞枪弄棒，说有朝一日上了西羌战场，定要杀个片甲不留！”

　　宋宣娆强忍着笑意，“皇子们的启蒙师傅我也知道，年纪虽不大，几年前却连中三元，面对着三皇子这赳赳武夫，也算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太子阿绚偶尔会跟宋宣娆提起羯帝的妃子们，三皇子的母妃出身武将世家，可谓满门忠烈。这位娘娘的父兄都战死在将场上，被先帝赐予丹书铁券，又召家族女子入侍，以示褒奖。

　　“三皇子的说辞被师傅知道了，这迂腐夫子干脆找了把戒尺，连续十来下，把三皇子伴读的手掌打了个皮开肉绽。”宋砚说到这里，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那伴读好歹也是三皇子嫡亲表哥，忠勇将军府的小少爷，当即就哭出了声。”

　　宋宣娆颇有兴趣的眨眨眼，“三皇子改邪归正了吗？”

　　“没有，他一跃而起，夺了师傅的戒尺，扔到院子外连接王庭的芙蓉潭中。”说到这里，宋砚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来，“夫子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事直接告诉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重罚了三皇子，这才告一段落。”

　　“所以，这写功课不做完，是要挨罚的。”宋砚唉声叹气地靠在姐姐身上，“凌王身边有个粗通文墨的小厮，可以捉刀代笔。我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宋宣娆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脸，“轩云虽出身行伍，笔头功夫也未曾落下的。”

　　“我不喜欢轩云，舞枪弄棒的野蛮人，身上一股汗味，瞪起人来凶神恶煞的。”宋砚嘟起小嘴，冲姐姐撒娇道，“要不你替我写吧。”

　　“可是，我的笔迹也不够工整，小狗爬着一样呢。”宋宣娆拍拍幼弟的脑袋，“你的手书要好看许多，所以还是亲力亲为。”

　　宋砚见撒娇无效，索性翻个白眼，一下子卧倒在厚厚的织花绒毯之上。宋宣娆慌神，忙唤侍女进来，七手八脚把宋砚抬到床上。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宋砚可怜巴巴地抓着姐姐的衣袖，“一想到师傅的戒尺，我就头晕心慌直想吐。求姐姐把我留在府中，再也不要去书院受活罪了。”

　　“你身为凌王的伴读，每日到时辰都有马车在府门前来接。如果不去，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宋宣娆于心不忍，只得屏退左右，让字迹工整的竹音进来，替弟弟勉强完成功课。

　　此番宋砚故技重施，为的是让姐姐心软，将兵符权柄一股脑儿收回去，自己也不用再理府中的大小琐事，乐得做回清闲慵懒的国公爷。没想到宋宣娆却铁石心肠起来，话题绕了一大圈，都在故左右而言他。

　　“姐姐，我真的管不了这么多。”宋砚哀叹一声，“之前你答应过，就算嫁给太子，也不会放手不管柳营的事。更何况如今情况有变，你更是可以一直管下去的……”

　　“住口！”宋宣娆神情微冷，严厉低喝，“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担了国公爷的位置，就应当为柳营的将士们负责。还有府中诸人，都是打小伺候你的，真忍心就此放手，任他们自生自灭么？”
　　宋砚冷不丁被泼了一大盆冷水，顿时傻掉了。

　　“从今往后，即使我住在府中，也不会轻易插手任何一件事。你若是觉得承担不了，大可向羯帝上书，坦陈自己的无能，请求废掉国公爷之位，将柳营交给有能力的将士去打理。”
　　“那姐姐你……”

　　“我累了。这么些年越俎代庖，早该将大权交还于你。”宋宣娆起身，大步流星迈出门去，只留下宋砚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
　　门外候着的竹音听到内殿争执，又眼见宋宣娆面带怒色的出来，忙快步跟上前去。

　　“郡主何必动怒？事发突然，小公爷完全适应也是需要一阵子的。”
　　“等不及了。”宋宣娆苦笑道，“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我都不知道究竟还能陪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