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柳》蔺哥

4、野种

　　苏铄被送入御制书院。这所书院由先皇亲自下诏开办，专门培养贵族，主要是五家门阀的子弟，将来中枢宰辅，及二品之上大臣，将全部出自这所书院。
　　书院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科，子弟们五岁入学，十岁考核，合格者可毕业。有志做文官者，须入国子监，五年业满，暂且充当四品官员，有才能的半年即可升为三品或二品，无实才，但凭家世，两年内必能晋升，只是充当位尊的闲官而已；立志从武将晋身的子弟，御制书院结业后，可直接被拣选充实御卫军，训练五年后，便可升为护军副统领。有些大族，有自己的部将和领军，子弟经御卫军训练后，多带领家将，几年之间就可守卫一方重镇。
　　本朝大将，安东将军曲超，十岁出于御制书院，十三岁即接掌家族统领，十多年征战沙场，甚为朝廷倚重。曲家一族，内有曲司空参与中枢，外有曲将军掌军权，在五家中地位最稳定。苏家于三十年前权势熏天，炙手可热，可谓一时无匹。皆因当时，苏太傅同宗兄弟中，颇有几个悍将，北拒强敌，屡建奇功。后来，这几人先后离世，苏家后辈不成气候，家将多另投新主，留下的几个不过为报答太傅知遇之恩。将来太傅不在，苏家前程令人担忧。
　　临行前，苏铄被顾夫人叫去，训了两个时辰的话。夫人让他专心读书，娴熟骑射，将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大有把家族兴亡系于他一人之意。苏铄表面答应着，心里却想，这跟我有何干系，我只要快些长大，把娘和青青还有郁大叔接过来，跟我一起过好日子就够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可也在想我。
　　苏铄，你来回答，何谓“风骚”？为何风骚最得文人之至？讲解经书的周先生忽然指向他。苏铄一直在想别的事，此时脑袋懵懵的，完全不知怎么回答。旁人都看着他，尤其两个异母哥哥，苏镇和苏铨两兄弟，还轻蔑地笑。正暗自发急，窘迫之际，前边桌子上摆出一大张宣纸，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苏铄眼前一亮，顿时滔滔不绝：先生，“风骚”乃《国风》和《离骚》，为历代文选渊薮，备受文人骚客推崇，故为文学溯源，首推《诗经》，次乃楚吟。
　　好好好，孺子可教也。周先生摇着脑袋，显出惊喜的表情。
　　先生，他们舞弊，宁嗣音给他提示。苏铄刚坐下来，右边的一个少年却大喊起来，他顿时紧张起来，紧盯着前边。那里坐着那个戴兰花玉簪的小丫头。听得此言，她扭过头来，撅着嘴，生气地说：司徒德纯，你胡说。我没有。你才舞弊。你嫉妒他，第一天读书，比你读三年书还有用。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笨蛮子。
　　那男孩也不甘示弱，腾地涨起来，指着她：鬼丫头，你放屁。小爷我就不稀罕读狗屁经书，将来一样封侯拜将。我嫉妒他，一个野种？哈哈哈，笑死小爷了…… 一句未完，飞来一本书，正砸中他的脸，鲜血瞬间从鼻子涌出。
　　开始听着他们对骂，苏铄觉得十分有趣，比平时在宴席上见到一本正经，进退合宜的样子好玩许多。可是，一听到骂他“野种”，苏铄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猛地掷向司徒德纯。
　　你敢打我，打他。司徒德纯一声大呼，其他人都走过来，把苏铄团团围住。苏铄也不害怕，一脚踢到最近的人，冲出人群，直奔司徒德纯。司徒德纯躲闪不及，脸上挨了一拳。这时后边的人群也追上来，一起将他扑倒，开始拳打脚踢。

　　中午，书院静悄悄，其他人还在客舍午睡，苏铄偷偷跑到到书院外的小溪边。映着溪水，他看到额头上和脸上都带着伤，血迹分明未干。他把脸埋进水里，冲洗脸上的血污。再次抬起头，水中竟多了一个清丽的脸庞。他站起来，倒退几步，愤怒地等着她。
　　对不起，我害了你。宁嗣音伸出手，给他一方丝帕，上边绣着丛兰花。
　　苏铄迟疑一下，到底接了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又扔还给她。嗣音在溪水里清洗两遍，再次递过来，他不去接，她一步踏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地擦拭。
　　谢谢。苏铄红着脸。
　　你不会再生气了吧？宁嗣音睁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眼波流溢，如春水微漾。
　　苏铄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一阵清风吹过，送来一阵轻熟的花香。宁嗣音说，路边有个亭子，旁边一大片满天星，开满红色和黄色的小花，很是好看。硬拉他去看看。
　　熏风吹拂，使人恹恹欲睡。苏铄打了个瞌睡，脑袋撞在亭柱上。恰好被采花回来的宁嗣音看到，倒惹她笑得花枝乱颤。他自己也被逗笑了。
　　哎，你别笑了。我问你，上次宴会时，听到我的名字，你们为什么发笑？苏铄一直想不明白。
　　呃，呃……桑濮么，你可听过桑间濮上，古时专指是淫邪之地，是不守礼法的男女私会才去的。你的名字叫桑濮，而伯母婶婶们又说你娘……她不敢说下去。
　　说什么？说啊！苏铄死死地盯着她，眼中似有一团火。
　　你娘勾引苏伯伯。不是我说的。说完，她站起来坐到亭子的另一边。
　　苏铄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也没有抬起来。宁嗣轻声唤他几遍，他也不理。
　　汀州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忽听得一阵悦耳的歌声，苏铄四下看去，是嗣音在轻轻吟唱。细碎的阳光下，她依柱而立，越发显得脸色柔和，神态如醉。
　　好听吗？我爹在前院开宴听曲，我偷学来的。嗣音凑过问他。
　　不好听。苏铄故意作弄她。果然，宁嗣音皱起眉头，生气地转过身。
　　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蹄声，宁嗣音却惊喜地叫了起来。边喊爷爷，边向路口跑去。苏铄跟着她，只见转弯处驶来一辆牛车，由一头老黄牛拉着，行得颇为迟缓。驾车人猛地看到两个孩子跑过来，一惊之下，忙赶着牛躲到路边，然后停住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