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柳》蔺哥

2、苏铄

　　桑濮被两个妇人带到后厅。原本喧闹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
　　宁夫人挑了块莲子酥，喂给身边的大女儿懿德。顺便拿眼瞟了瞟门口，霎时眼前一亮，看呆了。
　　娘，是个姐姐。宁嗣音仰着小脸，惊喜地对宁夫人说。
　　厅堂上同时响起一片赞叹和惊呼声。
　　宁夫人收回眼光，看向旁边，对临席上的少年努努嘴，笑道：被比下去啰，阿龙。
　　桑濮只闻到满屋子呛鼻的香粉味，强力忍着，才没有咳出来。娘叮嘱他，到父亲家里，要小心谨慎，不能惹人厌。后厅尽是女人和孩子，衣饰华美，神情倨傲。唯独一个斜插兰花簪子的小丫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兰花是青青的最爱，尤其鸢兰，种满郁家小院，花开时节，她喜欢簪一朵在头上。那女孩身边有个十分好看的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对上席的人灿然一笑。席上的男孩脸忽地一红，豁然睁大眼睛看向他，又看向那个小丫头，最后再次看他，眼神却变得愤怒。
　　一个仆妇告诉他要跪下，参见长公主和大夫人。正堂上摆着两个席位，主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尊位上却是个小女孩，与戴兰花簪的女孩年纪相仿，眉心轻点梅花妆，双腮泛起酽红，小小年纪，却已艳若桃李。桑濮直直地站着，并不下跪，急得仆妇要去拉他。
　　罢了，长公主不会介意的。顾夫人看向萧舞鸢，她点了点头，稍显矜贵。
　　叫什么名字？顾夫人问。桑濮。桑濮答。引来一阵笑声，顾夫人脸色骤变。
　　桑濮莫名所以。他去看戴兰花簪的女孩儿。她正吃吃地笑着。乍一触碰他的目光，她脸上一红，低下头，不一会儿，又开始发笑。头上的兰花簪微微颤抖。长公主也掩面而笑，只一瞬，又恢复常态。
　　桑濮突然很想回家，跟娘和青青在院子里看月亮。这里的人让他害怕。
　　苏太傅给他起名苏铄。他还有两个哥哥，苏镇和苏铨，苏骏妾吴夫人所生；一个妹妹，苏锦，其母是苏骏宠妾奚氏。苏铄既归顾夫人抚养，名分上为嫡出。只是顾夫人向来不受丈夫喜爱，苏铄入府后也备受父亲冷落。除每日必向祖父问安外，苏铄都与顾夫人待在东院，由顾夫人教他读书写字。至于父亲，只一个月前进府时见过一面。
　　这天，用过早饭，苏铄将《弟子规》全篇诵读下来。顾夫人阴郁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欣慰的笑容。她一面让人给苏铄炖补汤，一面差人请苏骏过来，商议送苏铄入御制书院的事。不一会儿，下人回说，三公子的事，大爷让太傅和夫人做主，太傅既去了陇州，夫人可自作主张。
　　顾夫人抿一口茶，自灰霾中抬起脸，轻声问，大爷，在忙？下人含混不清，嗯了一声。正要退出去，顾夫人再次叫住他，迟疑良久，才问，他在清涛院吧？下人只得如实回禀，大爷是在三夫人处，因为三，不，四小姐着了风寒，大爷不放心……
　　够了，下去吧。不等他说完，顾夫人厉声喝止。
　　为了奚清沅，他果然不肯再踏进东院一步。婆婆在世时，因为门第之见，不肯接纳奚清沅，苏骏一直把她藏在郊外别院。三年前，苏老夫人刚死，苏骏就迫不及待要把她们母女接进来，遭到顾夫人激烈地反对。两个月前，老夫人孝期一过，苏骏又提起让奚清沅进府，顾夫人再没理由反对，只得提出一个条件。
　　婆婆病重期间，一直是她服侍在侧，老夫人整日昏睡，不想一日却清醒过来。拉着她的手，忽而老泪纵横。她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大郎对不起你，苏家让你受委屈了。顾夫人只是含泪摇头。这么多年，丈夫始终不喜欢她，婆婆却护着她。尽管吴氏一连生下两个男孩，老夫人始终偏袒顾夫人，帮她压吴夫人一头。
　　弥留之际，婆婆留她一人在床前，告诉她一个秘密，教她将来如何自保。八年前，苏骏回龙康祭祖，偶然看到一个采莲女，顾盼生姿，宛若天人，有意挑逗，不久即有了一夕之欢。回京后，苏骏便央求母亲纳她为妾，自然被母亲拒绝。刚开始他闷闷不乐，几天后，偶遇奚清沅，一见倾心，于是，渐渐便把采莲女给忘了。可是，几个月后，那个女人却找上京城，已经怀孕。苏老夫人怕张扬出去，有损苏氏一门声望，便悄悄将人送回去，并威胁她不准再来找人，否则连累全家遭殃。这件事只有太傅、老夫人和苏骏知晓，顾夫人彼时方知。
　　婆婆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顾夫人泪眼婆娑。老夫人咳嗽良久，方说道：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你要听好我说的话。那个女人后来生了个儿子。我本想让人抱过来，说是你生的。可是，大郎被奚氏迷惑，不肯回家，偶尔回来，你们也是吵个不休。我更怕你一个生气，把这件事吵嚷出去，苏家面上无光啊。我只得偷偷派人看着他们母子，以后再做打算。现在我要不行了，再难庇护你。将来大郎必要把奚氏接进来，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可答应。真要答应，要他先应承你，把那孩子接过来，作为嫡子，将来承袭大郎的爵位。听人回报，那孩子，聪敏异常，必有大出息，希望能做你的依靠。我们婆媳一场，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苏老夫人说罢，久咳而逝。
　　两个月前，苏骏提出再次接奚清沅进府的第二天，顾夫人命人驾车，直奔别院。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奚清沅。体格纤纤，神如秋水。苏骏把女儿抱在膝上逗笑，奚氏在旁微笑地看着他们。苏骏不防顾夫人竟会过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顾夫人却直奔主题，当着奚清沅的面，把老夫人告诉她的事全部讲出来，并且拿出当年苏骏留在龙康的信物，一块麒麟玉佩。奚清沅瞅着苏骏，冷笑数声，抱着女儿走入后堂。苏骏默坐良久，一翻手将几上青瓷打个粉碎，瓷渣溅到顾夫人脖子里。她只是一动不动坐着，脸上始终带着贤妻的微笑。
　　滚！末了，苏骏挤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