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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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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江南,村野美如画中。村舍后池塘边,几家少年捉鱼嬉戏。桑濮赤脚淌入荷塘深处,鱼群被惊走,在水下划出蜿蜒的水线。水已及腰,同伴急唤他回来,桑濮紧盯一尾大鱼,慢慢抬手,削成尖头的竹竿对准水下。
三匹快马箭一般驰进村子,裹挟起层层尘土。少年们甚少见骏马,新奇地跟在它们后边奔跑。桑濮射死三条鱼,竹尖搅动池水,带起一圈殷红的涟漪。他把鱼放入背后的竹篓,走回池塘边。柳树下一个小丫头,扎两条细辫,淡绿色衣裳,随手挥舞两条柳枝,朝桑濮飞跑来。
青青,你没去看马?桑濮瞅着她笑。
不好看,你抓几多鱼?青青等不急数鱼。
好多,喏,最大的给你,让郁叔给你炖汤喝。桑濮指着最大的一条。
青青伸手朝鱼背上点了点,滑滑的。桑濮抓住她的手重重地摁下去,一股鲜血喷出,青青惊叫着后退,惹得桑濮大笑。青青扭过头不去理他。
桑濮,桑濮,你看。青青突然拉他看路上。
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寻他,他们围着他嚷嚷个不停,桑濮听不清楚,但肯定,家里出了大事。
娘告诉他,爹要接他进京,院子里的三个人来带他走,马上就走。娘飞快地收拾包袱,把衣服和泥人放进去,又拿出来。
娘不是说过,爹已经死了。桑濮木木然站在床前。
骗你的。我以为他把你忘了,孩子,他还想着你。娘别过头拭泪。
你也去?桑濮问。
你先去,过一段时间,再来接娘,听话,乖。娘定定地看着他,尽是不舍。
苏太傅府宴集亲友,喧闹如市。因太傅儿媳顾夫人,多年无子,长房无后,特地从乡下苏氏远房中认养一子,今晚亲友宴,实是认子宴,众人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
苏大公子亲自出门迎接宾客,天色渐晚,来人稀疏起来,他交代完门人,转身踏入账房。
大爷。管家冯喜立即迎上来,用袖子把自己刚做过的椅子,重新擦拭三遍,才请他落座。先前屋里还挤着一堆门客,这时都恭敬地站着。苏骏拿起礼单,迅即又放下,又问宾客是否到齐,还差哪些人,宫里有了些什么赏赐,冯喜一一回答。
四府的人可来了?都有谁?末了,苏骏又问,已是第三遍。
冯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黄卷,卷封写着钟鼎录三字,冯喜按日期翻到今晚。第一条名录为曲家,来人下有曲老夫人、曲少将军和小公子,礼单下有南海珊瑚树和沧岛明月珠;紧挨着是司徒府,来人为司徒太尉和其孙司徒德纯,送来昆仑山的王母簪和穆王剑。
翻看间,来人报齐王和长公主驾到,苏骏正待翻到下一页,随口问知,二公子苏朗已到门外接驾,遂接着往下看。宁府来的是宁小侯爷和夫人及两位千金,礼单有翡翠山庄的翡翠茶和天竺的舍利子佛珠;江家只来了一位,江丞相江祖冲,手书“兰亭玉树”四字为贺礼。苏骏看完,吃了一惊,忙问江相何在。冯喜回说在后院洞庭阁,正与老太爷下棋。苏骏再无心过问他事,出了账房直奔后院。
花园的酴醾开得正好,纵是脚步匆匆,苏骏仍忍不住朝荼蘼架多看了两眼。明亮的月光下,花海醉人。白色花簇中,似有一朵鸢兰,微微颤抖,如蝶戏舞。他走近去看,鸢兰上却传来细语声,悄悄靠近,似有两人,还不时争吵。
阿龙,阿姒,你们在干什么?暗自听了一会儿,苏骏终于绕到荼蘼架后。两个孩子坐在花架下,正是曲家小公子曲若凌和宁府二小姐宁嗣音,嗣音头上斜插着鸢尾玉兰簪。
苏伯伯。若凌和嗣音慌忙站起来,怯怯地看着苏骏。
你们两个小家伙争吵什么?说给苏伯伯听,我给你们评评理。苏骏饶有兴趣地问他们。
两人齐齐摇头,嗣音更低着头,不敢看他。
阿姒,你来说?苏骏把宁嗣音拉到跟前,硬声说。嗣音紧抿嘴唇,一味摇头,眼睛浸着泪水,眼看要溢出来。
苏伯伯,我说。曲若凌向前跨一步,挺起胸脯,不再畏惧,直视着苏骏。苏骏暗自好笑,对他点头。若凌说,他们在争论苏伯母认养的孩子,是不是苏伯父的亲生子,因为很多人说他是苏伯父和乡野女人的私生子。说完,他偷偷看向苏骏,黑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黑影里传出沉沉的叹气声。走吧。他对两个孩子说。他们巴不得转身就跑,可依旧躬身行礼,退行数步,正要转身,苏骏又叫住他们。他告诉他们,要把那个孩子,当做苏伯父的亲生子对待,帮助他,和他做朋友,就像他一直都和他们在一起一样。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却都认真地点头。
路上耽搁这一会儿,赶到洞庭阁时,江丞相已先一步离去,苏太傅还在盯着棋盘,手里一颗黑子不知落到何处。听到儿子进来,苏老爷子先让他解棋局。苏骏只看了一下,却把棋子都收了起来。不等父亲诘问,他又将老爷子背后的珠帘卷起,同样的棋盘出现在眼前,不同的是,边上摆着一枚白子。他早猜出来,司徒太尉也会找父亲“对弈”。父子俩相视而笑。
司徒太尉执黑,是逼父亲陪他出棋;江相让父亲执黑,是敬父亲。破解这两盘棋的方法只有一个,父亲想必已心中有数。苏骏在太傅对面席地而坐,试探性地问父亲,老爷子只管品茗,但笑而不答。
听闻司徒太尉还联络了鄂江的奚狗,只待父亲答应,就上书圣上废江相之位,并把江家彻底赶出京畿。太尉欺人太甚。
哼,你竟也知晓欺人太甚不好?我问你,你口中的奚狗是你什么人?他妹妹又是你什么人?苏太傅一变而正色道。
父亲的意思是?苏骏捉摸不定父亲的想法。
你立即修书一封,我念你写。苏太傅脸色阴沉起来,开始念:奚渊吾兄在上,京畿秘事,兄或已知之。然司徒者,外戚也,恃宠而骄,岂能长久。江相者,国之长城,必不可自毁于内。言尽于此,望兄斟酌,斟酌。妹婿苏骏再拜。苏骏一一写下,重读一遍后交给父亲。苏太尉细读两遍,才封入信封内,唤行书廖昌立刻发往鄂江。
你啊,什么都好,唯有门第偏见太重。奚渊虽出身士卒,如今也是一方都督,手握重兵。倘若你肯给他三分尊重,他的数万人马岂不为你所用。
唉,也是老夫无能,教出的子侄无一人是将相之才,将来你们如何存身?江相的今日怕就是老夫的明日。
苏太傅忧从中来,不觉感慨颇多,苏骏只敢默坐倾听,心中越加惭愧。
阁下响起叩门声,园中亮起一排灯笼,正向着洞庭阁移动。
那孩子也该到了,我们出去见见他。苏太尉站了起来,苏骏慌忙搀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