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兰新》孙小鞘

43、消失

　　宋忱猝然睁开眼睛，才看清对面站着一个穿着黑衣黑靴的男人，男人长了一脸横肉，面目凶狠，对方打量他的衣着，问道：“你是消防？”
　　宋忱从地上站起来，那一脚踢得极重，他隐约尝到了血腥味，“你们绑走的女消防呢？”
　　金獒哈哈大笑：“她？当然是献祭给我们伟大的金蛸了，金蛸会善待她所有的器官，给她卖个好价钱。”
　　“你找死！”宋忱握住拳，双目通红地朝金獒打了过去，金獒身手强横，宋忱根本不是对手，一下子被金獒踢飞了出去，同时金獒追过来，膝盖狠狠压住宋忱胸口，狠狠砸了他几拳。
　　宋忱吐出口血沫，瞪着他：“她人呢？”
　　“我这就送你去找她。”金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后腰掏出了手枪。
　　“金獒！”赵警官的声音突然在林间响起，一大片簌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不知从哪里响起来的直升机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在抖。
　　赵警官持手/枪从林子后面追过来，大喊道：“你已经被警方包围，还不快放下枪，束手就擒！”
　　金獒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对宋忱说：“你看，我被包围了，真后悔昨天晚上没有逃走，既然要被抓，那我当然要拉个垫背的了！”
　　宋忱擦到嘴角的血迹，仰头问他：“那个女消防员呢？”
　　金獒狰狞地笑起来，枪口顶住了宋忱的脑袋。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林子里不知道是什么鸟呼啦啦飞起一群，枪响驱散了这漫长而寂静的长夜，在林子里响起辽远的回声。
　　林子里所有的警员全都愣了一下，拼命追了过去，他们看见宋忱倒在地上，金獒抓着自己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哀嚎，他的右手从手腕处撕裂仅连了一点皮肉，手/枪掉在地上，被宋忱一脚踢飞。
　　赵博源等人冲上去，将金獒押在地上。
　　宋忱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枪响的地方，他们只听见茂密的树冠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一个人影从远处的树上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朝着那个人影拼命追过去，然而他们之间相距至少二十米，他用尽全力奔跑过去，却仍然没有接住人，那里是一片陡坡，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从树上径直砸在了地上，那树少说也有三四米，虽然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腐殖质，但是这么高毫无缓冲地掉下来，也会摔出问题。
　　宋忱冲到唐威身边将她抱起来，唐威没有穿制服，身上只穿了一件暗绿的长袖衬衣，脸和脖子涂满了泥浆，嘴角干涸的泥浆脱落露出大片的淤紫，嘴角流出了新鲜的血。
　　宋忱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干哑地几乎说不出来话，半天才发出声音：“唐威？唐威，你怎么样？”
　　唐威缓缓睁了下眼睛，那双眼睛下面，一片猩红的血丝，她张开嘴，一大股鲜血涌了出来，唐威剧烈地呛咳几声，沙哑地呢喃，“队长，我、回来了……”
　　宋忱一把抱住了她。
　　唐威很快被直升机送去了医院，宋忱一路跟随，他一路都紧紧握着那双像冰块一样的手，护士简单给她做了清理，脸上的淤泥被一点点擦掉，露出青紫的嘴角和撕裂的唇瓣，她的大腿和小腿上有多处划伤，伤口平整，右脚脚踝脱臼，腰侧还有一条刀伤，不知深浅。
　　宋忱把自己的脸埋在冰凉的手心，不敢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一夜，她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啊？他死死握着她的手，直到手术室才被迫分开。
　　唐威的手术历时六个小时，医生给她的右腿打了石膏，做了颈椎固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缝了针，还在她的胃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定位器。
　　随即，她被推进了ICU观察，等待苏醒，宋忱站在窗外看着她，可是他最终没能等她醒来，就先一步回了消防队。
　　第二天早晨，他从赵博源那里得到她苏醒的消息，可是还没等宋忱打点好队里的事务，准备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就又听赵博源说，唐威的父母将她转到了省会医院，宋忱的探望只能暂时取消。
　　宋忱一直没有接到唐威的消息，直到半个月后。
　　“宋队宋队，接待室有人找。”训练的时候，宋忱听到对讲机里传呼，放下计分本，匆匆跑去了接待室。
　　接待室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军装背对着门站立，身高腿长，仿佛一杆长/枪，修长笔直。
　　“你好，我是宋忱，请问是你找我？”宋忱打量对方衣着。
　　来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年轻英俊而威严的面孔，他盯着宋忱打量一圈儿，目光有若实质，似乎在探究着什么。
　　“请问你是？”
　　窗口下的军人没有敬礼，反而将双手插进裤兜，露出高傲的姿态，毫不隐藏自己的嫌弃和鄙夷，他张开口，音色低沉，“我叫唐戬。”
　　宋忱的目光落在对方金灿灿的肩章上，心里操了一声，才这么年轻，就和他平级了？
　　“你找唐威？她不在这。”
　　“我知道她不在这，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唐戬走到宋忱面前，不错眼地看着他。
　　宋忱也直视着对方，以前他经常听唐威提起她的哥哥，这个跟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跟她长得并不怎么像，两个人站在一起没人能看出他们两个是兄妹，宋忱知道唐戬大老远的，绝对不仅仅是来看他长什么样这么简单，于是直视对方，没有说话。
　　唐戬看着他道：“当初唐威申请加入兰新消防，所有人都不同意，包括她的老师，家里，没有人同意，她偏偏一意孤行要过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兰新消防的中队长长得和缪云飞很像。你知道缪云飞吗？她那个过家家的男朋友，三年前牺牲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哪像，反正现在看你，大概觉得唐威眼神一直没好过，以前瞎，现在也瞎。”
　　宋忱准备好了听唐戬说什么“你们不合适”之类的话，没想到他这一套不客气的挖苦登时就把宋忱说蒙了。
　　“过年的时候她给我发了挺多消息，我直到三月中旬才看见，罗里吧嗦的一大堆，总结起来就是她大逆不道看上了她的队长，还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人不能两次摔在同一个坑里，她大概是没摔够，难以置信我唐家的基因会遗传成这样，真是遗传学上的失败。”
　　唐戬转开眼，从裤兜里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也没说给宋忱递一根，他呼出口白色的烟雾，眯着眼打量宋忱的目光，“我们家从我曾爷爷那代就从军，我和唐威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她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是军区的预备干部了，这点上还能算是唐家的人，大三那年暑假，她跟部队参与一次丛林演习，意外参与营救了几个被拐卖的中国妇女，这事你知道吗？”
　　宋忱点头，“知道。”
　　“那次之后，她的照片就被挂到了金蛸的黑网上。”唐戬深深吐了口烟，眉头拧在一起：“允许她来兰新，也是因为这个。可我没想到，兰新一个消防特勤队还挺训练人，一个小小的消防员还能身兼数职，多谢宋队长的栽培，你成功地让唐威身上乱七八糟的零件在外网上的拍卖价格翻了一倍。”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阴阳怪气的！”宋忱握着拳头强压怒火，“你想干什么，直说吧！”
　　唐戬瞥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们决定把唐威调回原部队。”
　　宋忱握紧拳头，说：“组织有规定，不允许队员随意调换部队。”
　　唐戬又是冷嘲热讽地笑了一声，“宋队长，你大概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说的是决定，不是申请。”
　　宋忱清了下嗓子，问道：“这是唐威自己的意思吗？”
　　“我还没见到她现在变成什么鬼样子了，当然她也可以有自己的决定，但是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用。”
　　宋忱冷笑一声：“原来出生在你们那样的家庭，连自己的去向自己都决定不了，连自己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唐戬继续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瞥着他，说：“作为唐家的后代，她的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但是，作为我的妹妹，她可以有选择的权利。我今天来只是提前跟你打个招呼，顺便看看让那个蠢货重新变回一个人的家伙究竟配不配。”
　　唐戬随意往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低着头道：“虽然我不想承认缪云飞曾经差点成了我的妹夫，但是打他牺牲之后，三年来，我没见到那个蠢货再像小时候一样开朗地笑过，缪云飞是烈士，不管我个人如何看待他，都改变不了他已经牺牲的事实，我不能质疑他。我收到唐威的消息之后给她打过电话，隐约间觉得她似乎又变成了三年前的样子，我不否认你对她的影响、当然还有保护。但是在金蛸被斩草除根之前，我不会让那个蠢货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这也是我家老爷子的意思，希望你能明白。”
　　宋忱拿出根烟来自己点上，辛辣的味道贯穿他的肺，头脑清醒了一些，也将心里那些苦涩冲淡了一些，他点头道：“我明白。”
　　“那就好，希望到时候调令审批得快一些。”唐戬把烟按灭在灰缸里，“我要去医院看看那个蠢货了，你跟我一起去吗？”
　　宋忱夹着烟摇头道：“我还有事，走不开。”
　　“那我就先走了。”唐戬立正，朝他敬了个礼。
　　宋忱回礼，目送唐戬离开接待室。
　　接待室对面的墙壁上贴了一整面墙的照片，唐戬侧身走过的时候扭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忽然，他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墙上一张照片上。
　　宋忱跟出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张4寸的照片上，周晚伸着双腿坐在地上，唐威搂着他的脖子要压倒他，两人的笑脸就这样被照相机保留了下来。
　　唐戬指着照片里周晚的脸，问道：“他也是你们队里的？”
　　宋忱轻笑一声：“你跟社会脱节了吧，周晚是个很红的明星，几个月前他来我们队里拍了一部电视剧，他是主演，唐威没跟你说过？”宋忱顿了顿，又道：“听说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唐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似乎想从那还没有指甲盖大的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宋忱敏锐地发觉唐戬的渴望，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唐戬站了半天，终于干咳了一声，开口询问：“照片能给我吗？”
　　“你想要就拿走吧。”照片是用大头针扎在毛毡板上的，很方便拿。
　　唐戬把照片拿下来，手指从人脸上扫过，“谢了。”他转头离开接待室，宋忱在门口目送他的车一直消失在了长路尽头。
　　也是从这天起，宋忱再也没有收到过唐威的消息，唐威好像突然之间从消防队消失，如果不是照片墙上的照片，他办公室里唐威的奖杯和奖状，她就好像从来不曾在消防队里出现过一样。
　　一开始，队里的人还会经常打听唐威的消息，可不久后，消防传出要改制的消息，据说所有消防员都要退出现役，部队没有了，消防员不知未来发展方向，一时间弄得人心不安，没人再顾得上唐威的事了。
　　连宋忱他爸都暗中问过他要不要调职，宋忱从大学时参与到消防事业里，就没想过要走，以后不管消防还算不算军人，他都是一名消防员，一生忠于消防。
　　唐威的调职手续不知道什么时候办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完的，宋忱全程没有接触，杨闯每次跟他开个头都被他直接岔开，最后杨闯也不跟他提了。
　　宋忱想起唐威提起过他哥哥所在的那个军区，想着她走之后，两人彻底一南一北，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了。
　　周晚主演的消防电视剧在上星频道播出，一经上映便引起了各界强烈的反响，周晚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打压后，再次翻红，粉丝呈几何式增长，他们特勤队作为拍摄场地，自从电视剧播出后，就有很多粉丝跑来拍照打卡留念，同时还有很多来慰问和送关怀，一开始他们还都热情接待，可是时间长了，就闹了，闹得他们整天不得清闲，最后宋忱下了严令，不执勤的一律山里拉练，随着电视剧播放到尾声，那些粉丝们才漫漫消失了，他们才得以回操场继续按部就班地训练。
　　这年秋天，宋忱代表兰新去外地参加全国消防竞赛，等他回来的时候，才得知，唐威回来过，她把留在特勤队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打包带走了。
　　宋忱怅然若失，好像心里被挖走了一大块，怎么都填不满了，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为什么连个消息都不留给他。
　　晚上，宋忱回家吃饭，文岚和宋延国全都目瞪口呆，他们儿子回家吃饭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只有宋朝星没有疑惑他爸为什么回家吃饭，反正就是很高兴，只不过吃饭的时候还是离他爸远远的，不敢太靠近，饭桌上，宋朝星口无遮拦地问他爸：“爸爸，唐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忱惊讶不已，问他：“你怎么知道她走了？”
　　“唐姐姐告诉我的啊，她说她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宋忱追着问：“她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宋朝星困惑地用筷子扒拉碗里的饭粒，“我也忘记了，反正好久了。”
　　“她还说什么了？”
　　“唐姐姐说，她会回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宋忱一抬头，才看见他爸他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宋忱干咳一声，低下头去扒饭。
　　宋延国叹口气道：“唐威的事情我知道。”
　　宋忱动作一顿。
　　宋延国道：“那个金蛸的案子挺大，她要是不调走，一个个人三等功是没问题的，但是她背景太复杂了，调走也是为她好，老李当初同意她进特勤队的时候也说过，她留不了太长时间。”
　　“儿子，”文岚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那孩子，我也挺喜欢，但是她那样的人应该不会留在兰新，你留不住她，还是放她走吧。”
　　宋忱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这么大岁数了，心里明白，你们就别替我操心了。”
　　这年冬天，消防正式完成改制，退出现役，成立应急管理部门，宋忱带领所有的消防员含着泪脱下穿了数年的绿军装，这刻进他们生命的绿色从此留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从此，他们换上了新的火焰蓝制服，这是专属于消防的颜色，是火焰的蓝色。
　　新年，宋忱带队执勤，下半夜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发自零点，短短六个字，印刻在他的瞳孔里。
　　“队长，新年快乐。”
　　宋忱立马将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紧随而至的，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清扫，新闻报道了过年期间云南边界的一次军警联合行动，缴获贩卖人体器官十四件，解救被贩卖人口三十二人，击毙匪徒七人，活捉四十三人，臭名昭著的金蛸组织被连根拔起……
　　成功的背后，数年来，因金蛸而牺牲的军人警察合计十九人。他们的骨灰化作信仰，深埋国旗之下，正义永不缺席，正义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