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兰新》孙小鞘

44、回来

　　凌源特勤管辖的区域农村很多，地也多，农民违规开荒，山沟里一到夏天都成了玉米地，每年春天，林业局都要严防死守，谨防有人烧荒。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些农民净逮着深更半夜的时候去地里烧荒，路过的车辆也没有报警，索性这几年地里烧荒没有引发大火灾，结果就在这年春天，终于烧出事了。
　　那是下午一点，特勤队的警铃催命地响了起来，有人报警称山里燃起了山火，大火将山林成片点燃，浓浓的黑烟几乎熏黑了半边天。
　　消防车浩浩荡荡地开了过去，结果临到了现场发现那着火的林子离大路实在太远，乡间小路夹得太窄，消防车也不能飞过去。
　　指挥中心连调数个消防队，共同支援消灭山火。
　　凌源特勤这次出警几乎全员出动，消防车里挤得满满当当，宋忱手忙脚乱地要地图，他们后面跟来一辆橘红色的指挥车，这时候，指挥车里传出来一个女声，干脆利落地吩咐：“从地里开过去。”
　　宋忱听见这个声音，整个人愣在了当场。那熟悉的声音敲击着他的心脏，他心脏狂跳着想，两年了，是他幻听了吗？
　　章奇文也怔愣了一下，旋即忙里偷笑：“指挥中心下放女指挥了？”
　　这么多年来，指挥中心还没有女指挥下过现场，从来都是远程部署。
　　宋忱拍了一下他的头盔，骂道：“还他妈有时间废话，没听见人家说吗？从地里开过去。”
　　司机一摆方向盘，直接从马路上开到地里，水车载重极重，当即把翻新的土地压出深深的车辙，不敢开快，害怕翻车，结果消防车的前轮刚开进地里，就有一个中年女人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
　　“谁准你们压我家地的，我们家的地刚种完，你给我压完了，菜都长不出来了！”
　　消防车卡在马路和田地中间，尴尬地停住了。
　　章奇文从窗户探出头，大喊：“大姨，你们前边山里着火了！我们赶去救火，你们村里的小路太窄了，消防车开不进去！您通融通融？”
　　“通融个屁！地是我家的，你怎么不从别地方走，偏偏从我这走，我不管，你们给我绕路。”大妈直接躺她家地头上了，总之一句话，你们要是敢开，就直接从我身上压过去！
　　宋忱在对讲里喊：“所有人，拿工具下车，11路！”
　　所有车上的消防队员全都下车，穿戴整齐顺着小路往山上跑，宋忱连着指挥部的耳麦，奔跑中清楚地听见指挥车里的女声再次响起，“绕路吧，从小路过去，庄家损坏赔偿过后再谈。”
　　这时候一个老人跑过来喊：“同志，从我家地过去吧，直接开到山底下有一条小河，不深，消防车能过去。”
　　指挥车先行，一秒不敢耽误地按着大娘指引，不客气地从她家翻新好的地上穿过，后面的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开了过去，顿时将那一排一排整齐的田垄全都压平了。
　　消防车载重大，不敢开快，所有人都看见一辆橘红色的指挥车在田地里将MPV开出了越野的感觉，四轮奔腾着把一群在地头飞奔的消防员落在了后头。
　　宋忱的耳机里传来一声讽刺，“一群菜鸟。”
　　宋忱扣响耳机，气喘吁吁地回问：“难道只有跑赢四个轱辘的才不是菜鸟吗？”
　　指挥那头立刻没声了。
　　同样能听到指挥部署的还有去年新调来的指导员佟远，消防正式改制之前，杨闯就调走了，接下来半年，特勤队都没有新的指导员，那段时间，宋忱肩扛队长和指导员两大重任，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差点撂挑子不干了，还好这时候组织上给他调来了新的指导员。
　　佟远听完宋忱的话，转头对宋忱喊：“宋队，咱以后开车拉练吧！”
　　消防队每次野外拉练，佟远和宋忱都得跑在最前面，佟远刚来的时候差点被宋忱给吓回原部队，但是部队没有了，他也退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宋忱用两条腿带队拉练。
　　宋忱远远瞥了他一眼，虽然这个新来的指导员工作能力不错，但就是碎嘴子外加总想偷懒耍滑，这让宋忱好长时间来都没能跟他磨合好工作。
　　全员气喘吁吁地奔上山头，指挥车停在一处平地上，车上下来几个人就地铺设行军帐篷，搬仪器和设备，还有人搬出无人机调试，看得一群土老帽的消防员目瞪口呆。
　　宋忱跑过去时，迅速将那几个从指挥车上下来的人看了一圈儿，没有女人，他下意识往指挥车里看去，只隐约见到了车里坐了一个女人，侧影匆匆一眼，恍若隔世。
　　他迅速转开视线，一头扎进来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森林。
　　消防员赶到的时候，村民已经自发组织了灭火队，带着油锯奔上山，砍伐树木制造隔离带。宋忱等人砍伐树枝捆在一起，做成简易灭火设备，狠命往火上扑。大火毫不留情地吞噬树木，地上的腐植质成了天然的助燃物，山尖冒出了浓浓的黑烟。
　　“消防车马上上山，陈队，立刻安排人连接管线。”
　　另一个队的支队长立刻回复：“收到。”
　　“宋队。”
　　耳机里的声音让宋忱心头一跳，他撤出位置，迅速有人补上空缺，他才按住耳麦回复：“收到。”
　　“宋队，现在风向西北，风速6.5，但是据观测，起火点东北方向燃烧更剧烈，东北方向植被密集，山道两侧有住户，如果火势持续燃烧，不出三十分钟就会烧到住户家，宋队，我需要你带人在起火点东北五十米处砍伐三米到五米区域内的树木，并挖掘一米宽的隔离带，你们只有三十分钟时间。”
　　“收到。”宋忱回过头，大喊：“特勤特勤，所有人带上油锯和铁锹，跟我走！”
　　宋忱带着他的队伍争分夺秒地往东北方向跑，就连当地的村民都跟着一起去帮忙，他们跑了不到四十米的时候，耳机里就响起指挥的声音：“够了，立刻在这里砍伐制造隔离带，燃烧太快了，再远就来不及了。”
　　宋忱挥手打手语，所有人都停下来，拎着油锯的开始伐树，其他人挥舞着铁锹挖沟。山里烈火的噼啪声，油锯的嗡嗡声，还有人的哼哈声，响成了一片。
　　满载水源的消防车一辆接着一辆空，一辆接一辆撤，大火仍在树尖上燃烧，无情地焚烧森林里的一切，宋忱带人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终于人为制造出一条一米宽的隔离带，隔离带附近三米的树木基本都被砍伐干净，大火燃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停止了扩散和蔓延。
　　森林里的大火不会自己熄灭，只要有树木在，大火就会持续燃烧，水车的水用光了，他们就冲上去人力灭火，这场下午开始燃烧的大火，直到深夜才熄灭。
　　所有人都累得倒在地上，又累又渴又饿，水车旁边凌乱地扔着很多空的矿泉水瓶，离水车近的人都扒着出水口，试图熄灭一身的热气。
　　村民自发组织烧了大锅饭和菜，装在大桶里，又装了几箱矿泉水，用三驴子一路载上山，村民用各家收集来的瓷碗给累了十余小时的消防员们盛饭，打菜。
　　章奇文闻着饭香重新起了劲儿，几个人勾肩搭背去盛饭吃，章奇文愕然发现盛饭的大妈就是之前躺在地里不让他们上山的人，章奇文走到大妈跟前，忍不住道：“大姨，我们真的是为了上山救火。”
　　大姨还愣了一下，“是啊，我知道你们都是消防员。”
　　章奇文支吾道：“那你干嘛不让我们开车进来啊。”
　　大姨顿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太太一个，家当全买种子了，你们给我压坏了，我明年拿什么吃饭啊！只要不压我的地，什么都好说，小伙子多吃点儿！”
　　庞松和吴大志端着饭碗凑头扒饭，突然看见一个红绿色的灯光闪烁着落在地上，像UFO似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好奇地跟了上去，一个年纪轻轻的消防员把无人机拿起来，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好，辛苦了。”
　　“你也好你也好。”吴大志瞥了眼那关着门的橘红色指挥车，好奇地打听，“你们这次出来女指挥了吗？”
　　“是啊，那里面是我们教官。”
　　庞松瞠目结舌，“我靠，教官啊，你们教官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
　　年轻的消防指挥员有些嫌弃地瞥了眼庞松的体型，说道：“我们教官才26还是27吧，但是你就不要打她主意了，我们教官有男朋友。”
　　吴大志差点喷饭：“26就当教官了，不是你们是什么人啊？”他往对方肩头看了一眼，连四级指挥都不是！
　　年轻的指挥员得意地说：“我们是消防指挥学院的学生，我们教官是年轻，你们别瞧不起她，她可厉害了。”
　　吴大志不干了，咋呼道：“你们以为这是小孩儿过家家啊？森林火灾是儿戏吗？指挥中心怎么想的，弄来一群学生，还让一个女的领队！”
　　年轻的指挥员抻着脖子据理力争，脸都红了，“学生怎么了？我们都是预备役了，毕业就能上岗了，我们从来不会拿任何警情当儿戏，我们教官虽然年轻，但是有一个个人三等功，个人二等功，曾经还是上尉衔，要不是消防改制说不定都是校官了，而且她现在跟你们中队长一个级别，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教官。”
　　吴大志和庞松顿时瞠目结舌，吴大志支吾道：“没瞧不起你们教官。”反正火已经灭了，证明这个指挥官还是有些水平的。
　　宋忱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地跋涉回来，脸熏得漆黑，这会儿他儿子站他面前都不一定能认出他来，他望着那辆橘红色的指挥车，心中有个坚韧的信念，耳机里那个熟悉的女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扣着耳机询问火势时，是一个男人回复的他。
　　是你吗？
　　宋忱还没走到指挥车，就看见一个没穿防护服的男消防跑了回来，他匆匆拉开车门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大喊：“你们看见教官了吗？”
　　指挥车旁边几个同样装束的消防员全都面面相觑，那人扣住耳机一顿呼叫：“这里是鸥鸟这里是鸥鸟，呼叫教官，呼叫教官。”
　　宋忱来不及笑话他们的外号，丢掉木棍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年轻的消防员问：“你们教官是女的吗？她叫什么名字？”
　　消防员鸥鸟答：“唐威！我们教官叫唐威！她不见了，我们都没看见她！”
　　宋忱松开手，脚步竟然踉跄了两步，真的是她！
　　吴大志和庞松首当其冲听了个真真切切，庞松觎着宋队的反应，喃喃道：“我没听错吧？”
　　鸥鸟像个聒噪的八哥，按住耳麦一顿呼叫，硬生生把睡觉的佟远给叫醒了，宋忱挥手喊：“指挥官失踪，所有人起来找！”
　　“找什么找！我没失踪。”耳麦里一声炸响，宋忱当场愣住了。
　　佟远从地上爬起来，迷茫道：“指挥官失踪了？”
　　章奇文端着饭碗跑到鸥鸟身边，捅了捅鸥鸟的胳膊：“你刚才说你们教官叫什么？”
　　鸥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们对教官的名字咋就这么好奇，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唐威。”
　　章奇文顿时瞪大眼睛，他盯着宋忱问：“唐、唐、是真的？”
　　鸥鸟懒得理他们，扣住耳麦咋呼：“教官，你跑哪去了？赶紧回来啊！”
　　耳麦里熟悉的声音，还带着些嗔怒，“鸥鸟，你以后改名叫八哥吧，就知道叫，等你叫完，教官我早成火场里一架白骨了。”
　　消防员鸥鸟委屈地撅起嘴。
　　宋忱忍无可忍，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你在哪？”
　　耳机里刚才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教官语气顿时蔫了，呐呐回道：“马上回来了，山里信号不好。”
　　宋忱和消防员鸥鸟等人纷纷往黑森森的林子里眺望，方才架设无人机的消防员重新将无人机遥控上天，宋忱干脆将消防车的探照灯开到最大，将漆黑的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十分钟后，一个消防员从冒着烟雾的林子里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亮银色的防护服，头上戴着头盔，看不清面目，宋忱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瞬间福至心灵，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鸥鸟等人急忙围了上去，鸥鸟埋怨道：“教官，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了一身破毛病的教官直接扇了鸥鸟一脑皮，随后打开怀里的包裹，他们看见她怀里抱了三只出生不久的灰毛小兔子，都睁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
　　女教官把兔子塞到鸥鸟怀里，随后摘下头盔，露出一头齐肩的短发，一双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仿佛被不存在的线牵着落到了对面的人脸上。
　　她随手把头盔往身边的年轻消防员身上一扔，一步一步朝她的队长走去。
　　章奇文默默退后，端着饭盒没有说话。佟远碰了碰他，小声问：“你们认识啊？”
　　宋忱突然觉得紧张，情不自禁地站直身体，指尖紧紧贴住裤缝，直到她走到他身前两步远站定，大灯照亮了她的脸，白皙的脸颊上带了几道漆黑，目光仍像以前一样炯炯有神，小巧的剑眉，精致的五官，都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年轻的女教官抬起手，用力朝他敬了个礼，声音却是柔和的，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她说：“队长，我回来了。”
　　宋忱抿住嘴唇，呼吸一时间都炙热了，他感到胸口流过一股热辣的洪流，摧古拉朽般的，瞬间席卷了他的一切，他抬起手，手指几乎在颤抖着缓缓举过脸颊，然而在顶住眉梢时，他的手突然变了方向，他一把将年轻的女教官拽了过来，死死抱住了她。
　　消防改制的时候，队里很多人都直接退役了，但是有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基本都是老面孔，他们看见在废墟中拥抱的两个人，全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宋忱把脸埋进唐威脖颈里，闻着对方脖颈间熟悉的味道，眼睛酸涩，我知道你会回来，你终于回来了。

　　结局了